出了白霜华的营帐,侯大勇让两名亲卫远远的跟在身后。两人并排走到空旷的大营中。天上繁星点点,空中有泥土、野草的土腥味。一阵阵蟋蟀在角落里鸣叫。

由于发生了这件意外之事,郭炯心里有些不安,有些羞愧的道:“下官驭下不严,请节度使责罚。”

话为说完,侯大勇笑着打断道:“郭郎,此事就不用再说了。没有想到,白霜华看上去如此文弱,刀法却甚为狠辣,郭郎没有占到便宜,不愧为白家子弟。还有,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别称官职了,还是和在沧州时一样,称一声侯郎吧。”

郭炯在沧州、郑州之时。私下里和侯大勇也是“郭郎、侯郎”相互称呼,客户是到了凤州之后,随着侯大勇官当的越来越大,一举一动越来越沉稳,不知不觉中,这一声“侯郎”却不容易轻易叫的出口。

石虎、郭炯、何五郎等人都是黑雕军老人了,深得侯大勇信任,侯大勇想要出兵党项房当人的地盘,也想听听这几人的意见,于是随意问道:“郭郎,这一段时间诸事繁忙,许久没有和你们几个谈天说地了,我们到石郎帐中坐坐。”

郭炯一愣,暗道:“这么晚到石虎的军帐中,绝对不会纯粹去坐坐。”可神情中却没有表露出来,道:“好啊,虽说天天和石郎见面,可要说聊天,却几乎从来没有聊过天,一见面,总是打仗、行军、敌情等事情。”

石虎打开帐门,见到侯大勇和郭炯两人,一脸惊异。

侯大勇低声道:“石郎,白水一杯,我们三人随意聊聊。”石虎虽说雄胜军节度使,可军帐和普通军帐一样,这是侯大勇特别要求的,华丽的军帐会成为刺客攻击的目标。

三人落座后,侯大勇直截了当的问道:“石郎、郭郎,你们说,如何才能彻底解决党项人袭边的问题?”

石虎、郭炯没有想到侯大勇突然问起这么大的一个题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两人相视一眼,都明白这才是侯大勇真正想聊的话题。

石虎用手轻轻的拍打着腿上的灰尘,他的官职比郭炯高,资历比郭炯深,因此,只有他说了郭炯才能说,这也算是官场的潜规则了,虽说是好兄弟也不例外。石虎就事论事,道:“党项人分为八部,以党项房当人和党项拓拔人最为强大,党项拓拔人已经服于大周,所以,党项房当人士目前最大的敌人,胡人狡猾,且以骑兵为主,要想完全解决边患,几乎不可能。”

郭炯家学渊博,听石虎说完,接口道:“在我的记忆中,胡骑犯边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没有断过,匈奴人、突厥人、吐蕃人、回鹘人、契丹人加上党项人,数也数不过来,只要这些胡人强大道一定程度,中原的繁茂就会对他们产生无穷的吸引力,特别是当中原内乱之时,胡骑更是会蜂拥而来,类似现在这种侵袭,更是常见,我和石郎的意见相同,要想彻底解决边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侯大勇打定主意要出兵打党项房当人的地盘,他就朝这方面诱导石虎、郭炯,“从安史之乱开始,中原人就忙着内战,物力全力对付胡人,用兵的策略也渐趋保守,只是想着防御,没有想到主动出击,将战火引到胡人的地盘上,胡人每一次侵边,总会有大量人员伤亡,你知道这次党项人攻入西北,老百姓死亡多少,说出来吓人,一共死亡了二万四千多人。”

两人只知道泾州、渭州的老百姓伤亡很重,但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石虎很有些吃惊的道:“二万四千多人,死了这么多。”

“是啊,我才得到这个数字时,也吓了一跳,不过,这和相州之战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相州一役,契丹人共杀了十多万相州人。这其实是纯粹防御做战的恶果,战场在哪里,杀戮就到了哪里。我最佩服的大将是霍去病,每次作战都深入匈奴境内,封狼居胥,笑傲瀚海,这恐怕是中原军队深入大漠最远的地方。”侯大勇说起霍去病,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郭炯听到这里,渐渐明白了节度使的心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节度使想出兵清水河?”郭炯说此话时,还是么有称侯郎,侯大勇也没有注意这个细节,道:“只是有这个想法,毕竟西北联军是由扇子军队组成,出境作战还需要征求王彦超和李晖的意见。”郭炯家族史太祖郭威的旁支,郭炯受其父郭行简的熏陶。很有些政治头脑,他道:“我是黑雕军马军都指挥使,出境作战,是下官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没有陛下的旨意,王彦超节度使和李晖节度使恐怕不会轻易出兵清水河。”

石虎是更为纯粹的军人,他道:“我支持出兵清水河,从打仗的角度上来说。主动进攻,总能够在战略上掌握主动,王彦超节度使和李晖节度使都是沙场宿将,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三人又议论了一会,侯大勇打哈欠站起来道:“两位都同意出兵清水河。我也就有底了,今天聊得高兴,一年来很难得有机会如今天这样谈天论地,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如果要出兵清水河,就必须尽快组织军队出击。第二天一早,侯大勇就把冯继业、王彦超、李晖三位节度使请到了军帐。

听完侯大勇攻打党项房当人的地盘的方案,三位节度使面面相觑,主动出境作战,从晚唐到梁、唐、晋、汉以来,已经非常罕见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李晖最先发问:“陛下正在全力用兵淮南,出境作战可不是一件小事,若把边患小仗打成全局性大仗,会影响大局的,不知此事是否是陛下的旨意?”

侯大勇摇头道:“必须任命我为西北面行营招讨使,主要是对付党项人,并没有规定具体的作战范围,现在我们虽说解了灵州之围,但是,只要我西北联军退走,党项房当人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西会州距离灵州不过一天马程,而泾州距离灵州,大部队要整整走十天,所以,我主张趁西北联军聚集灵州之时,主动出击,消灭党项房当军主力,这样,才能最终解决党项房当人的威胁。”

从战略、战术上讲,侯大勇提出的方案是可行的,节度使冯继业作为灵州节度使,是这个方案的直接受益方,而且侯大勇作为西北面行营招讨使,是有这个权力的,于是,冯继业首先表态支持,“灵州西面是党项房当人,东面是党项拓拔人,党项拓拔人名义上是大周的一个节镇,实际上只听从李彝殷一人的命令,所以,灵州也可以说是东西受敌,击破了党项房当人,可解一面之危,我支持招讨使的方案,灵州军有一万三千人,我愿意全力支持出境作战。”

王彦超对出兵颇有些顾忌,道:“西北联军贸然西进,不知能否抓住党项军主力,若党项军主力避站,联军粮草供应不上,则极难全师而退,这也是中原军队很难深入大漠草原的主要原因,请招讨使三思。”

侯大勇取出一张纸条,这是钱向南统计的伤亡数字,侯大勇慢慢念道:“渭州有六个村被党项人屠村,一千四百五十二户,六千七百八十九人,吴留关三个村被屠村,六百二十户,二千五百七十七人,泾州城内死亡一万三千零二人,据不完全清理,老百姓总计死亡二万四千七百七十五人。”侯大勇把纸条递给身边的李晖,补充道:“这还不算灵州和盐州死亡的老百姓。”

三位节度使看过纸条,虽说三人均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惯了鲜血与死亡,可是,如此大规模的老百姓死亡,还是让他们目瞪口呆。

“任何有良知的人,见到如此伤亡,都不会无动于衷,这也是我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出境作战的原因。只要主动出击,把战场引到党项人的地盘上去,消灭党项房当人的主力,才能一劳永逸解决党项人犯边的问题,更何况,清水河在唐时本属于灵州管辖,也算是大周故土。此战若能成功,清水河这一大块土地就被大周军控制了,这也是千秋功业。”侯大勇见三位节度使表情仍有些凝重,加了一把火,道:“我是西北面行营都指挥使,出击清水河,若出了事,由我负全部责任,各位节度使不必犹豫了。”

王彦超腾地站起来。道:“也算我一个,永兴军五千人。愿意出境作战。”

几位节度使之中,李晖为人最为持重,他手抚短须道:“能否征得陛下同意再行出兵?”

侯大勇态度极为坚决,道:“灵州距离大梁万里迢迢,若要等到陛下的命令,战机也就没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那句老话,出了问题,由我全权负责。”

在古代,由于边陲重镇距离朝廷路途遥远,因此在用兵上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在唐代,一个都护府,就可以ihe一个中等国家或民族打仗。所以,侯大勇以西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身份,奉旨主持西北军务,出兵和一个侵边的部族开战,也在情理之中。

李晖见侯大勇已经下定了决心。就道:“几人招讨使决心已下,那就宜快不宜迟,趁西北联军组成之机,快速出兵西北,出其不意的打击党项人。”

侯大勇向亲卫一招手,早有准备的亲卫立刻拿过来一幅地图,这幅地图和普通地图不一样,上面详细的标注着党项房当人的聚居区以及房当党项人的主力部队的位置,这些情报全部出自钱向南领导的军情营,准确性非常高。

侯大勇指着地图道;“党项房当人主要沿着清水河畔聚居,以放牧为生,由于房当人和中原人长期混居在一起,他们也学会了筑城之法,现在,清水河流域有三个城池,即西会州、同心和固原,另外,党项房当人还从回鹘人手中夺取了靖远,房当明的大部队在西会州,而首脑人物的亲眷全部在同心。我的计划是一支人马直奔同心,攻敌之必救,另一支人马围点打援,在同心和西会州之间歼灭房当明的主力部队。”

冯继业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双方的兵力,道:“党项房当人的兵力在三万人左右,西北联军满打满算不足两万,以三万对两万人,联军兵力上处于劣势,怎么能够歼灭党项军。”

侯大勇解释道:“这一仗是有心换无心,党项人不会想到西北联军会一改数十年的守势,主动进攻到清水河畔,而且黑雕军在义州,以五千人马全歼了房当白歌的近万主力部队,党项军的战斗力并非想象中那么强大,所以,只要指挥得法,全歼党项军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着说着,侯大勇眼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视了三位节度使一眼,道:“为完成围点打援的作战任务,西北联军分为两个部分,步军八千人由王彦超节度使为主将,带足攻城器械,南下到马岭水上游,出大牛谷,围困住同心城。骑兵一万人、步军二千人由我来指挥,设伏于同心城北侧的小牛谷,小牛谷是清水河畔的一处险要之地,我们就在这里设伏,围歼南下解围的党项军。李晖节度使领导三千,负责运送大军的粮草。另外还有两个注意事项,一是西北联军进入清水河畔后,灵州的人马不过五千多人,冯继业节度使要集中兵力负责防守灵州,以防万一;二是可让王景都监组织泾州、庆州和渭州的人马,进逼固原,不让固原的党项军回师北上。”

三位节度使默默的看着地图,紧张的思索着,冯继业最先抬起头来道:“此战我军最大的优势是攻敌不备,歼敌于险要处。”王彦超道:“此仗很有些险恶,如果打胜,党项房当人再也无力对大周造成威胁,这一战就会成为一次经典之战,史书上也会记上一笔,可以,如果战事失利,这西北联军二万多人危险之至。”

侯大勇见三位节度使并没有明确反对,就道:“准备的时间不多,今天晚上子时准时出发,出发前,由灵州军出面,把灵州城周围以及南下道路所有的党项人全部控制住,敢于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三位节度使领命后,商量了军队调配,粮草供应等细节,然后脸色沉重的拱手告别。

这个短暂的会议结束后,西北联军以及灵州军紧张有序的动员起来,颁州军、灵州军、永兴军的骑兵部队全部集中到黑雕军军营,南下的一万步军则全部集中到城外的石头关军营,因为几支军队全部处于战备状态,所以调动非常顺利,最累的反而是李晖,他要为两支军队准备粮草,好在灵州城存粮甚多,准备两万人五天的粮草倒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最为困难的事为攻城步军准备必备的攻城器械,灵州城防守甚强,攻城武器则相对薄弱,李晖跑遍了灵州城内的军械库,只找到四架炮车、二架临车、一些火箭,十五架床弩和六十多架长短梯,不过,这些武器已经超过了党项房当人所有的攻城武器了。

下午,周青、武家强率领二百名狮营侦骑组成的前锋营,最先从灵州城出发,一路南下。铁川源调到西北联军独立军之后,周青、武家强便成为前锋营的指挥官,而这三人,都是被钱向南看中之人,只是军情紧急,要等到西北战事彻底结束后,这三人才正式到军情营去。

前锋营全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座骑清一色是年轻力壮的好马,从灵州城出发后,行进速度极快,半夜时分,到达了马岭河上游,在马岭河东岸休息半夜后,天刚蒙蒙亮,便重新出发,第二天下午,前锋营通过了大牛谷。

过了大牛谷后,手持党项军武器的前锋营就换成了党项人的军服,这些军服,全部是在义州子战缴获的,换装后,从远处看,前锋营就和小队党项军没有多大区别了。又走了十数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前锋营踏上了党项人的地盘。

周青、武家强在出发时,石虎专门交待两人,这次出击党项之战极为隐秘,若路上遇到党项人,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全部杀掉,绝对不能暴露前锋营的行踪。所以,出了周境后,前锋营派出了精通党项语的十名侦骑,作为前锋营的前锋,在前面打探消息。

一路行来,渐渐就出现了党项牧民的帐篷,前锋营尽量避免与这些党项牧民接触,看见有人活动就远远的绕开,可是,在经过一个小山坳的时候,还是与一男一女两个党项牧民不期而遇,周青一挥手,背后十几名军士张弓便射,这两名党项牧民正准备欢迎这支党项小队,根本没有想到会受到突然袭击,身中数箭后,死的不明不白。

前锋营军士没有来得及怜悯,细心擦掉地上的血迹后,用一块整布把两人包好,放在马背上,走了数里后,找了个隐匿处把两人埋掉。前锋营杀掉遭遇的六名党项老百姓后,在第三天凌晨,到达了打伏击的小牛谷。

剑指秦川

第一百零五章 清水河畔(二)

清水河是条美丽的河流,弯曲的河道冲击了一个个小平原,这些小坝子在清水河的滋润下,岸边树林繁茂,从河岸想两侧走两三百米,穿出树林后,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地。这些树林和草地,就如一块晶莹的宝石,引来无数垂涎的目光,因而,清水河畔的征战和杀伐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党项房当人来到这块地方后,用前赴后继的勇士们的鲜血和生命,为族人争得了一块生存之地,从晚唐起,党项房当人就在这个河岸生活,至今已过百年,清水河,成为了党项房当人的母亲河。

小牛关实际上并不是内地的关口,两座小山夹着清水河,清水河被西边的小山挡住了去路,被迫向东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块相对较大的平地。侯大勇派出的前锋营偷偷占据了小牛关,小牛关的山呼党项牧民,被毫不留情的杀死了,连同帐篷和日常用品,全部被埋在了肥沃的清水河岸边,牧民的牛羊则成为前锋营的一顿大餐,牛骨羊骨也被埋在了岸边,这样一来,三户党项牧民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前锋营控制了连接西会州和同心城的必经之道。

十多名侦骑远远的散布开来,担任着警戒,周青、武家强两人坐在草地边,看着战马舒适的在草地边散步,武家强感叹道:“如果不是打仗,清水河畔真是人间仙境。”

周青最喜爱思考问题,他观察着小牛关的地形,对武家强的感叹有些心不在焉,自言自语道:“这里叫做小牛关,意思说这两山之间只能通过一只小牛,不过,小牛关长不过百米,党项人的快马几步就能冲过来,依我看来,在这里设伏并不是极佳之地。”

武家强和周青是老搭档,他见周青坐下来,根本没有注意到两岸的风景,盯着小牛关又开始动起了脑筋。就笑道:“以后周郎成了亲,看着娘子,我估计周郎一定不会注意到娘子美不美,你心中所想仍然会是哪里是高山,哪里是低谷,要在哪里设伏,要从哪里进攻。”

周青也被武家强逗笑了,但是笑容一闪而逝,他道:“我们两人都是老苦命,黑雕军在沧州建军以来。打了无数恶仗,每次我们两人都是冲到最前面,能活到今天,真的是很幸运,看来我们两家的祖坟都埋的好,如果有机会回到家乡,定要好好祭奠列祖列宗。”

武家强望着缓缓流动的清水河,笑道:“回家祭奠列祖列宗的时候,顺便于工作娶个娘子。生个儿子才有脸见祖宗。不过,要看打完这一仗还有命没有。”

两个人说着说着,气氛沉闷了起来。

就在前锋营出发之后,永兴军节度使率领八千西北联军步军,带着攻城武器,沿着前锋营的路线一路南下。比前锋营晚了三天到达了马岭水上游,步军没有从大牛关进入党项人的地盘,而是继续南下近三十里,从吴滩进入了党项人的地盘。八千步军要掩藏行迹是极为困难之事,而且步军也没有刻意的掩藏行踪,因此,步军通过吴滩不久,在距离同心城五十多里的地方,被党项人发现了踪迹。

按照军情营最初的估计,同心城有三千党项人的军队,因此,王彦超率领的八千步军,携带着重型攻城武器,完全有能力威胁同心城。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军情营收集情报的时候,并没有算上占据盐州城的党项军人马,鹰帅房当明决定退兵的同时,派出了数名骑兵,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盐州,命令房当度从盐州直接退到同心城,这里从扬州到清水河畔最近的一条路,占据盐州有四千党项人马,这些人马退出盐州,就暂时驻守在同心城,这样一来,同心城就有近八千党项军,而西会州只有二万二千多党项军,这和侯大勇战前的估计出入很大。军情营也发现这个新情况,不过,新情况还没有传到钱向南手中,西北联军已经依据旧情报做出了部署。

驻守同心城的房当度得到周军距离同心城不过五十多里,他一面紧急派出数名骑兵,向西会州的房当明报信,另一面,组织了七千党项马步军,出同心城迎击王彦超的部队。

两支数量相当的人马,就在同心城外三十里处迎头相撞。

党项军是一支马步军混合部队,步军三千,骑兵四千,几面鹰旗随风飘扬,党项军摆出的是一个鹤翼阵,这是房当度最喜欢用的阵型,也是当年唐军步骑军队常用的一个攻击阵型,安史之乱时,大量党项军跟随唐军与安禄山、史思明的军队作战,党项人从唐军处学会了鹤翼阵,这些年,党项房当军就用这个阵型,屡次打败了战斗力极强的回鹘军。

房当度摆出的鹤翼阵以三千步兵为中军,两翼各是一千五百名强悍的骑兵,另外还有一千骑兵则是奇兵,圆圆的绕到敌人的后方,专门用来切断敌人的后路。

党项军主帅房当度已经知道了房当白歌战败被杀的消息,他紧闭着嘴唇,神情冷峻的打量着对面的周军,房当度虽说为哥哥房当白歌报仇心切,见到周军阵型不乱,也不敢轻易发起进攻,他要等到一千骑兵出现在周军后面之时,才发起全面的进攻。

王彦超的部队主体是步军,但也有一百骑兵,主要是用于侦察所用,骑兵活动范围地十里左右,他们发现党项军人数远远超过三千人之后,便狂奔回来报信。西北联军步军的主帅王彦超是个打仗极其精明的老将,当听到侦骑的报告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全军就地防御,他心里清楚,西北联军新近组建,论野战,肯定不是党项人的对手,而全力防守。尚可自保。

随后,王彦超命令侦骑迅速向兵分三路,二路朝东北到灵州,向侯大勇报告最新军情,另一路向东南到泾州。请坐镇泾州的西北面都临王景派出援军。

看着报信的军士卷起了阵阵灰尘,王彦超心里稍安,便带着亲卫就在营地里检查防御的情况。西北联军步军的任务是攻打同心城,因此步军带有上百辆马车牛车运送攻城武器和粮食,得到就地防御的命令之后,军士们就把车辆围成一圈,用粗绳紧紧的绑在一起,构筑起一道临时防守工事,数百名军士长在车辆的外圈,拼命的往车内填土。这样一来可以增加车辆的重量,并防止火箭的攻击,二来可以挖一个小沟,给党项人进攻增加一些困难。还有数十人选了一个地势稍高处,把长短梯重重叠叠的垒起来,再用土填充在里面,很快,筑成了一个简单的指挥台。

王彦超在阵地里转了一圈。看到卸下来的床弩、临车、炮车乱七八糟的堆放在一起。便叫过指挥防御的校尉王貘。道:“为何不把炮车安装好?”

王貘校尉年龄不大,他一直在紧急布置防守,已经浑身是汗,他无奈的道:“这里全是草地,没有大石块。炮车没有用处。所有没安装炮车。”

王彦超看着威力巨大的炮车,暗叫一声可惜,又道:“叫一百军士,赶紧挖土筑台,要想办法发挥这十几架床弩的作用,党项人长于野战,骑兵极多,若没有阵地依托,我们要吃大亏。”

王貘是王彦超的远方侄子,也是永兴军的一名后起之秀,他自信的笑道:“说党项人野战厉害,我从来不服,遇到永兴军,还不是一样把他揍趴下,这次永兴军的步军可是带足了火蒺藜,只要党项人成群的向阵地冲,定要他尝尝厉害。”

房当度率领的党项军,就如一只猎豹,蹲伏在敌人面前,耐心的寻找着必杀的一击。约莫二三柱香的时间,远远的看到周军后面的一片小树林,一群大鸟突的在空中从林中飞起,在空中盘旋,知道是抄后路的骑兵已经到了。

房当度露出一丝凶光,下令道:“进攻。”

党项军的步军分为两个兵种,前排是手持盾牌的刀牌手,后面全是手持强弓的弓箭手,他妈恩推进到箭程内,刀牌手躲在皮盾后面,为弓箭手提供简单的掩护,弓箭手则全力向敌阵发射。而两翼骑兵呈八字形,斜斜的从左右包抄周军。

鹤翼阵是唐军用来对付西北各胡族、胡族以马战见长,不喜筑城修工事,因此,这个阵型在野战中极为有效,阵势一发动,就对敌军形成合围之势,若僵持不下,藏在后面的奇兵马上会冲向敌阵,扰乱敌军的阵型。房当度和周军是在仓促相遇,他认为周军没有时间筑城,因此,房当度仍然采用这一阵型,准备全歼敢于在野战中挑战党项军的这数千周军。

王彦超站在简单的指挥台上,这样他才能全面观察两军的阵型,两名亲卫手持方形大盾护卫在其身前,防止敌军冷箭袭来,身后是一面大鼓和数名手持五色发令旗帜和号角的发令兵。党项军发动攻击以后,王彦超站在高台上,对形势一目了然,他下令道:“弓箭手准备。”王彦超所率领的步军没有防守利器——弩箭,弩箭全部被调给了骑军,所以,王彦超只能命令弓箭手还击。

一时之间,西北联军阵地前,箭如飞蝗,遮天蔽日。

党项骑兵试图接近西北联军的阵地,却为高大厚实的车墙所阻,党项骑兵们射出一轮弓箭后,也被周军的弓箭射伤不少,骑兵前锋接近了车墙,却无法跨过,藏在车墙后面的联军步军用弓箭对准靠近身边的党项骑兵猛射,最前面的党项骑兵在密集箭雨近在咫尺的攻击下,根本无法躲避,不少勇猛的党项军士身中十数箭倒在了车墙后面。

党项骑兵在这些障碍物面前一筹莫展,大队骑兵就顺着车墙驰骋,却不敢距离车墙太近,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向圈内发箭,这样一来,圈内的联军步军伤亡大增。

房当度眼看着骑兵攻击受阻,取过挂在身后的狼牙棒,下令道:“全军出击。”狼牙棒本是身强力壮的军士才能使用的武器。瘦弱的军士使用狼牙棒,不仅不能杀敌,连防守都较为困难,房当度身材匀称,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是沉重的狼牙棒在他手中,却甚为轻巧。

党项军鼓号齐响,藏在西北联军身后的党项骑兵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直奔联军的身后而来。

党项军的行动,站在高台上的王彦超看得非常清楚,一般战场厮杀,总有试探着进攻几个回合,才进行最后的决杀,可是党项军一上来,便是一副决战的驾驶。王彦超刚过四十岁,正是一军统帅最当年的年龄,他虽不慌不忙的下令道:“床弩攻击。”

十五架床弩早就作好了准备,听到发射的号角声后,十五支巨大的床弩发出雷霆之怒,扑向了蜂拥而来的党项步军。党项步军俗称步跛子,战斗力极强,虽然每一枝床弩射来。就有不少军士被射中。或洞穿胸腹、或断后断腿。更有一名军士,巨大的弩箭恰恰射中的脆弱的脖子,脑袋被射飞,而身体未倒,仍举着长刀,往前冲了数步。才轰然倒地。但党项军士不顾伤亡,很快就逼近了车墙。

王彦超身体一动不动,紧盯着党项军,党项人的骑手早已发现了这个指挥台,一些党项骑兵中的神箭手便张弓搭箭,对着王彦超射来,王彦超根本不理会这些快如闪电的箭支,他身边的亲卫用盾牌抵挡着射过来的铁箭,王彦超还嫌亲卫挡住了视线。

王彦超见党项步军接近了车墙,下令道:“火蒺藜发射。”

火蒺藜是由火毬发展而来,用火药做成火药包,加上助燃的黑油和有毒的砒霜等物既成火毬,而在火毬中加入有刺的铁蒺藜,就变成了火蒺藜,一般火蒺藜是由抛石机抛到敌阵去,而永兴军则专门有一队抛火手,专门用来用手抛火蒺藜,杀伤近距离攻上来的敌军,这是永兴军最独特的攻击手段,也是永兴军的杀手锏。

五十名经过专门训练的身强力壮的抛火手,每人手持一个火蒺藜,另一名军士手持一只点燃的香,守在身后,这时爆竹已民间广泛应用,延时引线的技术也较为成熟,火蒺藜都装有延时引线。一名队正手持红旗,用力一挥,持香的军士就点燃了延时引线,抛火手在手中默数“一、二、三”,然后用力的将火蒺藜抛出了车墙,火蒺藜一抛出,车墙内的军士就伏低了身体。

火蒺藜呈一个抛物线,飞出车墙足有四十米,只听得轰轰的不断爆炸,每个火蒺藜落地后就爆炸,把地面炸出一个一个的小坑,里面飞出地铁蒺藜随着气浪速度极快的四下飞散,毫不费力的刺破了铠甲,钻进了党项军士的身体里,燃烧着的黑油四处飞溅,溅到党项军士的衣服上,党项军士被烧的惨叫连连,却又扑之不熄,手脚麻利的军士,迅速把衣服脱下,虽说皮肤被烧烂,性命却无忧,而那些手脚稍微慢的,被烧倒在地的也有不少,而砒霜毒烟在人群中弥漫,更是让吸入者涕泪皆流,目不能视。

房当度也吸入了一些毒烟,他不停的咳嗽着,见军士死伤惨重,面有惧色,便大喊一声:“冲进车墙。”提马上前冲击。

党项步军见主帅勇猛,发一声喊,继续冲向车墙,转眼间,党项步军就冲到了车墙,步军使劲的想推开车辆,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这才发现车辆用粗绳绑在一起,便狠命的用刀砍绳索。圈内的联军步军,用长枪使劲的捅向外面的党项军士,更有弓箭手,隔着马车向党项步军猛射。

党项军一千骑兵是野战杀手锏,面对龟缩不出站的联军步军,却失去了奇兵的意义,他们冲到联军阵前,与绕到背后的两翼骑兵会合,这时,他们找到了联军防御的弱点。

跟随联军的车辆毕竟只有一百多辆,只能形成了一个弓形的防御圈,弓弦处就没有了车辆构成的防线,王彦超派出自己信任的永兴军五百弓箭手、五百盾牌手和一千长枪手奉命堵这个缺口。

数千骑兵疯狂的冲向这个缺口,五百弓箭手躲在盾牌手身后,拼命的向外射箭,党项骑兵队十分密集,中箭落马的数量不少,但是,更多的骑兵如狂风般的冲向了盾牌手。

永兴军盾牌手用的是周军制式装备——方形大盾,他们知道只要党项骑兵冲破了他们的防线,则联军必败无疑,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死路一条。中原在短短数十年,历经了梁、唐、汉、晋、周数个朝代,战争成为了生活中的常态,因此,这些边境节镇军队的战斗力着实不弱,永兴军又在各节镇军队中排名靠前。永兴军的盾牌手们把全身缩在盾牌后面,死命抵住盾牌,党项人的战马冲到盾阵时,虽说把不少联军盾牌手踩死在马蹄下,但冲击之势也就被大大延缓了,这时,长枪手趁机拿枪便刺、盾牌手就从盾牌后抬起头,挥刀专砍马腿。

骑兵队没有冲破联军防线,就退出箭程,准备稍事修整,发起第二轮冲击,双发步军在车墙上的争夺仍在激烈的进行着。

遭遇战就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展开了,战事的激烈程度,完全出乎双方的预料,但是,这仅仅是血战的开始。

第一百零六章 清水河畔(三)

就在西北联军步军和房当度率领的党项军正在激战的时候,混出灵州城的房当翰海历经艰险,也回到了西会州。

鹰帅房当明的军帐极为宽大,以前经常是房当五虎一起热热闹闹的议事,此时,房当明和房当翰海两人坐在营帐里相对无言。房当明没有想到,陷落到灵州城的房当翰海竟然能够活着回到西会州,这样一来,他夺取房当翰海部族的计划就有了波折,房当明用鹰一样锐利的眼光盯着房当翰海,心里在琢磨:“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杀掉了房当烜赫,房当斡海也必须除去。”

房当翰海仍然陷于震惊中,形势比自己在路途中估计得还要糟糕,义党项南路军在义州惨败,堂兄房当白歌、亲弟弟房当烜赫战死,这次精心策划的夺取灵州之战,党项房当人可说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房当翰海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当然不可能发现房当明眼光中一闪而逝的杀气。

房当明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用充满关怀的语气道:“中原有句俗语,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翰海身上有伤,好好休息两天,你放心,烜赫绝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这仇我们一定要报。”

房当翰海脑海中浮现着黑雕军进城时的情景,想到军容极盛的黑雕军,房当翰海有些气馁,他把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房当明。

房当明没有和黑雕军交过手,不过,黑雕军的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他随手拿出一把腰刀,递给房当翰海,道:“这把刀是黑雕军的腰刀,非常锋利。”

房当翰海抽出刀,用手在刀刃上试了试,锋利的刀刃似乎可以轻易地划破皮肤。房当翰海挥刀比划了几下,道:“此刀若从锋利程度来说,在党项军中算得上宝刀了,可是,从刀鞘及佩饰来看,这仅仅是黑雕军一把普通的佩刀,黑雕军进城的每一位军士,身上都挂着相同制式的腰刀。”

房当明脸色极为凝重。道:“此次东征之战,有两个教训需要吸取,一是情况不明,我们对周朝各个节镇的军队地战斗力并没有他细研究,大周西北数个节镇,每个节镇的军队数量和战斗力是不同的,这方面我们准备不足,特别是黑雕军,只是闻其名,却没有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另一个原因是就是轻敌。这其实是第一个原因的延续。正是因为对敌情不明,所以盲目的认为党项军的野战能力远远高于周军,轻敌必败。古人所言确实不虚。”

房当翰海赞同地道:“从灵州城逃出来后,我也多次想到这个问题,这三四年来周军实力大增,和前几年大不一样,看来中原在慢慢恢复元气,我们房当人势单力薄,要憾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实在是力不从心。”

房当明听出了房当翰海有些气馁,轻轻地冷哼了一声,道:“翰海也不必灰心丧气。此次南路军虽然败了,可是以一支孤军,接连攻占了泾州城和吴留关,围团了渭州城,先后击破了泾州军和凤翔军,南路军虽败犹荣,我们党项军的主力其实还没有和周军主力正式交手,若两军主力相遇,鹿死谁手。谁都说不清楚。灵州城,对于房当人至关重要,这次没有成功,还有下一次。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多制造些临车、炮车、冲木等重型武器,时机一旦成熟,我们还是要进攻灵州,这是不变的大策。”

两人又随意了聊了一会,房当翰海也不习惯和房当明争辩,心神不定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心烦意乱,象这种局面,以前在攻打吐蕃人的时候也曾经遇到过,甚至形势更为险恶,他都没有怕过,可是,这次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好,房当翰海在营帐中亲手点上一柱香,双手合什,默念了几句经文。

一名老人走进了房当翰海的房间,房当翰海没有回头就知道老人是细封法尘,这个老人是父亲身边仆人,看着房当翰海和房当烜赫两兄弟长大,为人最为忠诚,他站在房当翰海身旁,也点燃了一枝香。

房当翰海念完经文,回头看了一眼细封法尘,见这位老人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有什么事吗?”

细封法尘欲言又止。细封法尘跟随着房当翰海的父亲转战南北,他们这个小部族越来越强盛,细封法尘功劳不小,若他不是打仗时被捉来的奴仆,定也是房当族的一个人物了。

房当翰海对这位老人相当地尊重,并不拿他当奴仆看待,他看到细封法尘的神情,知他有事要说,就对帐篷中地亲卫道:“你们出去,把门看好。”

待亲卫出了门,细封法尘靠近房当翰海的身边,低声道:“烜赫升天之前,是我给他擦洗的身体,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是疑惑。”

房当翰海神情更加凝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细封法尘。

细封法尘声音很有些伤感,道:“烜赫性格急燥,为人却是极好,你们两人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亲人。我没有想到,要由我这个白发人来为恒赫最后擦洗身体。”细封法尘满脸都是皱纹,一滴眼泪滴入皱纹中,就如一滴雨水落在沙漠中一样,转眼间就消失得没有踪影,“烜赫是中箭而亡,他的伤口在脸上,不过,我仔细查看过他的伤口,箭头是由下向上斜斜地插在脸上。”

听到此,房当翰海瞪大了眼睛。

细封法尘接着道:“当时烜赫是在攻打塑方军营,我去看过塑方军营,军寨寨墙有五六米高,站在军寨上往下射箭,箭头应是由上往下,绝对不可能由下向上插在脸上。”

房当翰海声音有些发冷,道:“你的意思,烜赫是被寨外之人射杀。”房当翰海突然大声道:“那支箭在哪里,是什么箭。”

细封法尘从腰后取过一支箭,递给了房当翰海,这是一支周军中极为常见的箭支,箭杆上有一个小小的“灵”字,房当翰海仔细瞧了瞧这支箭,道:“此箭确系灵州军所用箭支。”

细封法尘又道:“攻打塑方军营是烜赫自己提出来的。他从鹰帅大营回来后,嘴里就在念叨要为你报仇,还说鹰帅是胆小鬼,有仇不敢报,不是党项好男儿。”

房当翰海想起了房当明给他看的黑雕军的腰刀,心中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当时两军正处在激战中,而灵州军被包围在军寨里。寨外不可能有灵州军的军士,那么,这一箭只能是党项人所射,而且射箭之人换上了灵州军的剪枝,这就不是误伤。而是处心积虑的谋杀,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细封法尘摇头不语。房当翰海是个谨慎之人,他对着细封法尘道:“此事只能我们两人知道,且不可与外人道。”细封法尘退出之后,房当翰海站在佛像前。双手合什,嘴里虔诚地念着经文,经文早就烂熟于胸,根本不需要思考,在经文的四处飞扬中,他头脑中想起的是房当族内部的一次次明争暗斗,内斗和外斗同样血腥,而且,内斗中的诡诈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经文随着和风,漫无目的在空中游荡,在大牛关上空,随着郁积了许多的积雨云,稀稀落落地掉在了草地上面。无数小草贪婪地吸取着上天的恩赐,就如有再生功能一般,很快就把马嘴、牛嘴、羊嘴留下的伤痕修复好,等待着新的畜群来到后,奉献自已鲜嫩的身体。

侯大勇不是小草,而是满身披挂的将军,他不喜欢这个小雨,仰头看着天空,骂道:“这个鬼天气,又下雨。”

一万骑军和二千步军。全部隐身在大牛关左侧的一个小山沟里,说是小山沟,其实是两座陡峻大山下的一条深沟,里面藏个数万人马,轻松得就跟玩似的。这个小山沟就如一个黑洞,凡是靠近这个山沟的党项牧民,都悄无声息的没有踪影,本来在大牛关这一带人口就不多,这是由草场所限制。若人口多了,草场早就承受不起。经过前锋营和大军的清洗,以后数年间,大牛关一带的人口都更为稀少。

党项牧民的亲朋好友再也没有找到失踪的亲人,没有合理的解释,传说就出现了:这一带出没着一头魔兽,每一年的八月间,它就会饥肠辘辘地出来寻找食物,遇见活物就会发出一阵白蒙蒙的雾气,任何活物都无法反抗,成为魔兽的一道小食。人们总是对未知的力量充满恐惧和崇敬,这是普遍规律,不管是有文化的人还是没有文化的人,概莫能外。也不知从多少年起,也不知是什么人,就在西北联军所藏身的小山沟挖了几个洞,把传说中的魔兽请进了洞中,接受大家的供奉,香火历经千年不断。

隐藏在大牛关的西北联军是西北各节镇军队的精华,主力自然是有四千黑雕军骑军,黑雕军骑军又分为两个部分,两千人是纯粹的骑兵,而另外两千人则是骑马步军,侯大勇经过三年多冷兵器战争后,对冷兵器作战的认识有了进一步提高,他以前不太注重对步军的使用,可是在攻坚、设伏等实战中,步军常能执行骑兵不能完成的任务,发挥巨大的作用,所以,他就在黑雕军中建了一支骑马步军,保持了步军的特点,又基本解决了步军机动性不强的主要弱点。西北联军独立军经过在泾州的换装,这支骑军在装备上接近黑雕军的水平,各都的指挥官大部分都是由黑雕军的骨干来担任,这支骑兵可算作黑雕军的外围部队。

骑兵还有光紫驼率领的一千颁州骑兵、王腾骧率领的三千灵州骑兵,因为骑军都是各节镇的心肝宝贝,所以,率领骑军跟随侯大勇作战的,都是各节镇最历害的将领。而永兴军骑兵本来就不多,而且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率领西北联军步军要威胁同心城,所以,侯大勇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没有抽调永兴军一兵一卒,让西北联军步军以永兴军为主,这样,有利于王彦超指挥。

除了骑兵外,这支部队有两千步军,步军其实是一支辎重部队,数十辆马车。装着粮食、大量火箭和一包包用防水油纸包紧的火药,这些火药是侯大勇在灵州城内军械库里意外发现的,原是由枢密院配置给灵州军的,冯继业不擅长也不喜欢用火药,就把这些火药放在军械库里,从来没有动用过,对冯继业来说,这些火药除了被用来做做爆竹外没有其它用处。而且保管麻烦,纯粹是个包袱,但是在侯大勇眼中,这些火药却实在是天大的宝贝,是杀敌之利器,也正是有了这些火药,侯大勇才更有信心伏击党项军的主力。

小雨不停,侯大勇最担心黑火药被雨水打湿,便带着陈猛和几个亲卫来到步军所在地,步军都指挥使是黑雕军最早的五校尉之一的匡操。他正在用鞭子抽打一名军士。嘴里还在不停地骂娘。

看到侯大勇过来,匡操迎上来,有些气愤地道:“这个军士真是不想活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打湿了一包火药。”

侯大勇听说打湿了一包火药,连忙走到火药前,看到防水油纸有一些破损,雨水通过这个破损处浸了进去,心痛得脸都变了形,他凶狠地对着匡操道:“匡都指挥使,你再详细检查一遍,传下命令,若再出现这种情况。是谁的责任,立斩不饶。”匡操心中一凛,黑雕军虽说军纪极严,可从不轻易处斩军士,最常见的是关禁闭和打鞭子,他连忙拱手道:“下官已检查过了,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灵州牙将王腾骧是一名很自负的将军,一路上,他一直在观察这支在义州城外全歼房当白歌大军的黑雕军。黑雕军装备水平比其其他各军要强得多,这是大家都公认的,更让王腾骧惊叹的是黑雕军的训练水平和精神面貌,军士们昂扬的士气、杀气腾腾的眼神和举止,是其它骑兵所不具备的。独立军的装备除了战马以外,几乎和黑雕军一样,可是,部队的那个精神气要比黑雕军差上不止一筹。

侯大勇在行军路途中,也在观察着各军的情况,一千颁州骑军很具有挑衅性,这和颁州军骑军将领光紫驼的性格极为相似,而三千灵州骑军纪律严明,行军、扎营都极有规距,主将王腾骧虽说是条粗壮汉子,可是办事极为细致,把三千骑兵带着井井有条,侯大勇对这两名将军印象都还不错,特别是对王腾骧的印象可以说是极佳。军情营老早就搞来了他的简历,侯大勇也看过数次,“和党项人打过七仗,和契丹人打过十九仗,无一败绩。”这是王腾骧简历中的一句话,侯大勇看过后印象深刻,所以,这次行军就特别注意王腾骧。

侯大勇离开步军之后,来到了王腾骧的营地。刚进入营地门口,一名灵州卫兵挡住了去路,道:“请将军留步。”

陈猛已是黑雕军狮营校尉了,狮营是个综合性的部队,既要负责侦察,又要担任警戒,还有一个很重要地职责就是担任侯大勇的亲卫,陈猛在这条深沟里,安排好部队后,就跟随侯大勇四处寻查,他看着卫兵挡住了侯大勇,就道:“这是招使使,让开。”陈猛当上狮营校尉后,管着一大摊子事情,人也就迅速变得成熟了,他没有对军士生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

灵州卫兵态度十分恭敬,可没有让开的意思,一名卫兵行过军礼,道:“王将军有令,未经通报,擅入者斩,请诏讨使见谅。”

陈猛眼睛一眯,眼神开始凌厉,手中地马鞭也向上举了一下,可是看了一眼心平气和的侯大勇,又慢慢地把马鞭放了下来。

很快,王腾骧率领着几位副将快步走了出来,他行过礼后,道:“不知招讨使架到,有失远迎。”却并没有责骂挡住侯大勇去路的卫兵。

双方在营帐内坐定之后,侯大勇环视左右道:“今天我和王将军单独一晤,你们暂时退下吧。”陈猛等人迅速退出去,而几名灵州副将却迟疑地看着王腾骧,等待着王腾骧发话,王腾骧微微颌首,灵州众将才退出帐外。

这些细节,侯大勇全部看到眼里,王腾骧是牙将,统领的是牙兵,这是各节度使私人性质的军队,也是各节镇最精税的部队,这些部队的特点是只听节度使和牙将的指挥,其他将军,那怕官职再大,也指挥不了这些牙兵,节度使冯继业知道西北联军这一仗对灵州极为重要,若打胜了,党项房当人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有力量侵袭灵州,所以,全力支持侯大勇,把自己最精税的部队也交给了侯大勇。

“王将军,你觉得此战有几成胜算。

从灵州出发,王腾骧考虑得最多就是这围点打援之计,他略一欠身,道:“未将和党项军交手多次,他们的战斗力不容小视,我们这一万二千人,虽然是各军精税,可是要打掉近三万党项军队,未将想过多种方案,想来想去,都没有必胜之道。”

第一百零七章 清水河畔(四)

深沟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西北联军在屁股大的一块深沟里呆了三天,军士们每日只能在限定的地方活动,而且不准高声喧哗,这把喜欢在平原纵横驰骋的骑兵们憋得够呛。

人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而这些美好的东西一旦自己拥有,马上就身价大跌。

比如肥肉,当饿得不行的时候,想着一块白花花的肥肉就会直流口水,而多吃几顿肥大块后,想到肥肉就会发腻。

再比如,黑雕军军士们平时训练非常紧张,每天累得骨架都要散了,巴不得有时间能好好睡一个懒觉,可是这个梦想总还不能如愿,现在将校们拿出大块时间鼓励大家睡懒觉,大多数黑雕军军士却习惯了早睡早起,天不亮就醒了,在帐篷里翻了几转后,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出了帐篷,才发现军营里到都是早早醒来的四处闲逛的黑雕军军士。

性急的光紫驼在这屁股大的深沟呆了两天后,心中早已不耐烦,他数次在何五郎面前发牢骚。俗语说得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用在光紫驼和何五郎身上,再也恰当不过,他们两人都是军中猛将,性格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是内在气质却非常相似,两人在深沟里一见如故,只叹相见恨晚,每有空余时间,两人就在一起神吹胡侃,间或还偷偷地较量一会拳脚,所以,何五郎虽说是黑雕军嫡系将领,光紫驼还是在他面前发了数次牢骚。

王腾骧气度沉稳,两天来,安排完军务后,他就拿起一本《三国志》在帐中细细研读,像极了武圣人关公,他的好学不倦和粗壮的身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侯大勇颇为欣赏王腾骧,每每看着王腾骧。就如看到了一颗玲珑的美玉,让他禁不住两眼放光,恨不得马上收入自己的百宝箱。

侯大勇知道王腾骧就是一匹汗血宝马,本性高贵,绝不会轻易改换门庭,只有威、德、恩数管齐下,才能让其真心降服。不过,侯大勇心里牵挂着同心城外的战斗。暂时还没有心思和时间去收服这匹汗血宝马。

按照战前部署,王彦超率领的西北联军步军比侯大勇率领的马军早两天出发,马军速度比步军要快得多,因此,马军到达大牛关时,步军差不多也展开了围城之战。也就是说,西北联军地主力部队在深沟里呆了两天后,应该能够收到王彦超所部的消息了,可是,现在王彦超部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潜伏在小牛关的前锋营倒是按照要求。天天都派人到深沟来报告消息。可是每一次带来的消息都让侯大勇失望——前锋营仍然没有发现从同心城方向到西会州方向的党项骑兵。

侯大勇反复琢磨着同心城的战事,同心城外的战事不外乎以下三种情况:“一是西北联军攻城部队攻得过猛,一不小心就攻进了同心城。城里的党项军根本来不及派出求援军士;二是党项守城部队自认为能够应付联军地攻击,用不着增援;三是西北联军受到了党项军的致命打击或包围,形势危险或者已全军覆没。”但是,无论何种情况,联军都应该派出报信军士到深沟来。

为了弄清楚同心城战况,侯大勇派出一个五十人的侦察小队南下察看究竟,从深沟到同心城,骑兵快马加鞭不到一天时间就可以走一个来回,侯大勇焦急地守在深沟里,等待着侦察小队的归来。

侦察小队有五十人。在陈楚狂的率领下,也穿着党项人的服装,沿着清水河畔,没有掩藏行迹,用最快的速度,向同心城奔去。从小牛关到同心城,沿途有不少党项牧民,他们惊异地看着这支小队伍向南狂奔,不到半天时间。陈楚狂一行就来到了同心城外,城门紧闭,城外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大战的痕迹,陈楚狂带着侦骑大摇大摆地在城下转了一圈,然后向东面而去。

很快,侦骑们就看到了血肉横飞的杀戮战场。陈楚狂和周青、武家强一样,是狮营侦骑的老兵,侦察经验十分老到。到了战场后,陈楚狂带着二名军士,远远地下了马,借着略略起伏的地势靠近战场,近距离观察着交战情况。

很快,陈楚狂摸清楚了基本情况,他命令十名军士赶回深沟报信,其他的军士继续留在这里监视战场情况。十名军士得令后,沿着原路飞一般向大牛关奔去,党项牧民极为纯朴,看到自己的人马经过。纷纷拿出马奶、肉块等物,准备招待这些军士,侦骑却在在党项牧民不理解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就在侯大勇派出南下侦察小队的时候,同心城外的战斗仍在残酷地进行着,党项人以七千人步骑军包围王彦超的八千步军,双方较量了整整两天,拉锯了二十多次之后,伤亡都极为惨重。联军把能够作战的轻伤员算在一起,不超过四千人,而党项军稍好一些,但是也有三千多人的伤亡。

党项军是骑步军混合部队,战斗力明显强于匆匆组合在一起的联军步军,若联军步军离开阵地,在平坝上和党项军决战,早就被全歼了,王彦超眼光十分独到,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他坚持采用刺猬政策——绝不放弃阵地,固守等待援军。这个策略让实力强劲的党项军吃尽了苦头,党项军数次攻入了西北联军步军的阵地,又被没有退路的联军军士拼死赶了出来,联军在阵地里面不时抛出一些火蒺藜,毒烟、烈火和铁钉,造成了党项军士大量伤亡。

房当度杀红了眼,他本来想迅速全歼这支被包围的周军,为哥哥房当白歌报仇,却没有料到这些周军如此难以对付,伤亡惨重得让人难以接受,手下最忠勇地指挥官看到惊人的损失都难过得流泪。房当度不愿意就此罢手,仗打到这个地步,战术已经不重要了,两支军队较量的是斗志和勇气,谁更狠谁更猛,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战斗持续到第二天傍晚之时。党项军的锐气也全部被磨掉了,暂时无力发动新一轮进攻,两支军队就如打累了的狗熊一样,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要等到恢复了精力之后,才重新战斗。

党项军暂时退下后,联军阵地里的军士们赶紧收集党项军射进来的箭支,经过两天激战。军士们箭囊里所剩箭支已经所剩不多了,就疯狂地寻找党项人射进来的箭支。永兴军的火蒺藜、床弩的巨箭都消耗殆尽,由于远程攻击手段的减弱,党项军的每一次进攻都演变成血腥的肉搏战。

王彦超所在的指挥台受到了党项骑兵的盛情款待,身边拿着盾牌的亲卫们被射杀了十数名,王彦超肩膀上也中了一箭。王彦超已超过了四十岁,四十而不惑,王彦超过了呈一时之快的年龄,他一直没有冲杀到第一线,那怕党项人已经冲破了防线。他十分明白自己的位置。两天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指挥台上,通过号令、令旗指挥着阵地里的联军。阵地内的部队很杂,虽说以永兴军为主体,却夹杂着灵州军、颁州军的步军,指挥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部队的混乱,正是由于王彦超在指挥台上眼观八路,及时调配部队,这才把党项军骑兵快速移动的优势稍稍抵消。

王彦超坐在了指挥台上,仰望着夕阳,阳光最后的辉煌。把天空照得如血一样红。王彦超嘴角烧起了一个一个黄豆大小的水泡,这是神经高度紧张造成地生理反应,肩膀上地箭伤又痛又痒,严重影响到了背部及脸部,让他觉得全身如火烧般难受。

清水河畔有一种特殊的毒草,中箭后全身会慢慢麻痹,治好伤口后,都会留下后遗症,王彦超所中毒箭就是这种慢性的毒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