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最近,办公厅里的处长们见了朱怀镜,都会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说:“请客呀!”朱怀镜不好多说,只是笑笑,或说:“请多关照。”他当然要客客气气,指望着人家投他的票。这遮遮掩掩说的就是朱怀镜快提拔的事,但大家一般都不说破,意会而已。组织上希望处长们知道些风声,好让大家到时候投票心里有个底。但又不能太明着来,倒显得用人民主是在弄虚作假似的。听说前几年有位处长不明事理,也是逢着要提拔厅级干部了,他大大咧咧地在外面说谁谁这回时运来了,要怎么怎么的了。结果厅领导找他谈话,狠狠批评了他,说他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在人事问题上乱说乱猜。人事问题,可是最严肃的问题啊!所以这种事情多是组织上对下面人打哑谜,下面人也只能心里有数,以哑对哑,不可声张。

朱怀镜到底心里把握不大,便有意无意到一些处室窜窜。这天上午,他借故去了刘仲夏那里。刘仲夏非常客气,起身握手,像是来了远道贵客。

“怀镜,先祝贺你啊!”刘仲夏倒了茶,递过一支烟,轻声说道。

朱怀镜谦虚说:“不敢啊,你是我的老领导哩。”简短对话过后,两人相视而笑,意味深长。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马上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其实也就是闲扯。如今官场中人,即使趣味相投的,多半不会像古人那样挑明了,对天盟誓,义结金兰,生死与共。他们只会隔三岔五碰到一起坐坐,说说闲话。闲话看似毫无意义,其实是在彼此暗送秋波,让两人都明白你我关系不错。这样倒也好。因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怎么可以搞小宗派?往小的说,既然没有结义,到时候万一失和了,彼此都不会因背信弃义而自责。

从刘仲夏那里出来,正好碰上韩长兴。韩长兴一把拉住他,要请他去办公室坐坐。朱怀镜本不想去他那里坐的,因为韩长兴是乌县老乡,不管怎样都会投他一票。可韩长兴这人口没遮拦,同他闲话多了,说不定就会出鬼。可让韩长兴拉住了,朱怀镜没办法,只好领他的情。

一进办公室,韩长兴就把门掩了,兴奋地说:“朱处长,太好了,太好了,我为你高兴。恭喜恭喜,到时候我把在荆都工作的乌县老乡,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上,喝几杯酒,共同祝贺你…”听着这话,朱怀镜几乎有些紧张了,生怕隔墙有耳。却不好扫人家的面子,他只好笑着,故作神秘地指指隔壁。韩长兴这就把声音放轻些,说:“没关系,听不见的。真的啊,你是乌县的希望和骄傲啊。”朱怀镜不想让他再说这个话题,道了谢之后,就转移话题,问:“韩处长最近没有回乌县吗?”朱怀镜本是随便问问的,韩长兴却很认真地回了他的话,还说出一段公案来:“我上个星期回去了一次。告诉你,这次在县里听说了一件事,真有意思。七月份,乌县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当时这事处理了,没事了。没想到这回被人捅出来了,原来是县里为了迎接皮市长下去视察工作,把街上的疯子、瞎子、跛子、叫化子,还有算命先生等,全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送。不巧,车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这次上头派人下来追查,县里的领导都推说不清楚这事。只有管民政的应副县长,人太老实,说几个县领导议过这事。这下好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办的,只有应副县长知道,责任就落到他头上了。地委书记吴之人专门找应副县长谈了话,叫他以大局为重,暂时受点委屈。应副县长深知事情严重,哪肯个人受过?吴之人便保证应副县长只委屈一年,一年之后官复原职,并且今后不影响提拔。应副县长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再怎么拗不过组织,个人命运反正是组织掌握着的,就硬着头皮认了。这样一来,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应副县长一个人擅作主张了。这下他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还要判刑。”朱怀镜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那位应副县长朱怀镜也很熟悉,知道这人还算正直,只是太没心计了,同事们都在背后说他马大哈。这人沦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的手段了。“唉,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朱怀镜像是很感叹,“不过,我想这事毕竟发生在我们自己家乡,说来也不好听,我们自己就不要帮着扩散了。”韩长兴很赞同朱怀镜的意思,说:“对对。我回来之后,还只同你说过这事哩。说真的,这种草菅人命,然后又让人替罪的事,同外人说起来真的脸上都不好过。朱处长,你是处处都为家乡着想啊,叫人佩服!”朱怀镜窜了几个处,仍回到自己办公室。见处里几位部下在闲扯,朱怀镜也凑了过去。坐办公室的,一天到晚也憋得难受,偶尔也会碰到一起说说闲话。朱怀镜不会太责怪他们。他有时还会同他们一块说说笑话,也算是沟通上下级之间感情的方法吧。只是他不会同大家泡得太久,说笑一会儿,感觉放松得差不多了,他的笑脸就平淡下来,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其他同事也就马上结束闲扯,一一回房,各就各位了。他用不着把笑着的脸马上拉下来,只需将脸部肌肉复原到正常状态,部下就心领神会了。今天他进去,听大家正在说天马娱乐中心。

“一到晚上,群鸡云集,简直可以开百鸡宴了。”“天马的名气大得很,听说有的香港老板到了周末,专程飞过来,就是为了尝尝天马的鸡。”“听说那里是皮市长儿子开的?难怪。”…

朱怀镜听了觉得这种议论太不好了,便皱了下眉头,把本来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往后一背,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侧耳听得闲扯的部下都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是他头一次皱起眉头打断部下们的闲话。事关皮市长形象,他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了,况且皮杰又是他的朋友。其实这些人说说,对皮市长也无大碍。官当到这个级别,哪是下面有些什么议论就能怎么样的?何况当不当官,同下面本来就没有关系,而是上面的旨意。只是如果真的让皮市长知道财贸处对他有微辞,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就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今天自己的脸色已态度明朗了,部下至少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事了。他想过几天,处里开会时,他再重申一下维护领导威信问题。道理可以尽往大处说,具体意思不用点明,大家心里自会有数。他若是明着要求大家维护皮市长的形象,倒显得没水平了。

电话响了,不料是汪一洲打来的,说刚接到精神病医院电话,李明溪跑了。这下不得了,李明溪疯疯癫癫的,四处乱跑,不出事才怪!朱怀镜急坏了,忙同邓才刚打了个招呼,开了处里的车直奔精神病医院。上班时间,公事当然用处里的车,要是情理之中的私事,他也用公车。一来节约自己的开支,二来也免得老开自己的车显得张扬。最近因财政厅窝案一发,廉政建设的风头又紧些了,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人在官场,影响第一。人家只见你天天开着私车,谁知道你的车是怎么来的?你总不能见人就解释这是一位朋友送的吧?即便谁有这么多精力逢人就解释,你一张嘴巴也抵不上千万张嘴。

到了精神病医院,只是问了情况,没有多少用。院长说李明溪要小便了,一位医生陪他去了厕所。哪知医生自己却想大便了,就交待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后别动。等他大便之后站起来,发现人早没了。去病房一找,哪里有人?朱怀镜听了心里很生气,可他没说医院应对这事负责,他想这话该由美院来说。

朱怀镜马上开车去了美院,找到了汪一洲家里。汪一洲很是自责的样子,说:“我们有责任啊!我本来想派个人陪护的,医院说用不着,我们也就不坚持了。再说,请个人陪护,也要开支,学院经费紧张。我当时就不该有这个考虑。唉!”“汪院长,你们学院采取什么措施找人了吗?”朱怀镜问。

汪一洲说:“我正准备同几位副院长研究,派一些教师出去寻找。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多派些人出去。”朱怀镜听着心里就有火,人命关天的事,他还在温开水泡茶慢慢来!可毕竟是面对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朱怀镜尽量克制自己,说:“汪院长,我建议你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一下。报警比不报警好,多一条办法比少一条办法好。”汪一洲忙说:“对对,我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朱怀镜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试。我想说不定李明溪到时候自己回到美院来了呢?精神病人,说不定的。我想去李明溪房间等候他,碰碰运气。不知有没有办法进他的房间?”汪一洲支吾几声,说:“事情不会这么巧吧?他现在只怕东西南北都不分了,自己还找得回来?”“不一定,我想试试。不麻烦你们,我个人去等他。”朱怀镜说。

“这个…这个…”汪一洲像是有些为难,“是这样的朱处长,我们学院住房紧张,有些新分进来的年轻教师都是两三个人住一间。现在李明溪反正住院了,我们就把他的房子暂时空出来让一位教师住了…”哪能这样呢?朱怀镜终于忍不住了,脸都发青了,说:“汪院长,这就不对了。李明溪是你们的教师,只是生病住院了,你们就把他的房子让给别人住了,这怎么行呢?”“我们只是…这个…只是暂时借给别的老师住一下,等他出院,马上还他的。”汪一洲说。

朱怀镜说:“既然是分给李明溪的房子,就不能在不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随意让给别人住。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他知道自己离开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疯都会疯哩。”汪一洲见朱怀镜态度硬,他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自己明显输理,只好找个台阶自己下:“我当初就说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几位副院长说李明溪反正一时半刻回不了学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意见。”朱怀镜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求你汪一洲的时候,再怎么山不转水转我也不会转到你汪一洲手下来,他就更加严肃起来,说:“汪院长,李明溪是市里很重视的青年画家,皮市长对他相当赏识。我当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长汇报了,他当场指示,一定要好好为他治病。我把他的指示向医院传达了。现在他人丢了,当然这主要是医院的责任。但你们把他的房子让人占了,就不对了。现在时间还早,请你安排住在里面的老师搬出来。我晚上再来。”汪一洲见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而且李明溪的病还惊动了皮市长,自然有所顾及了,便答应说:“我去做做工作,让那位教师搬出来。你晚上来我这里取钥匙吧。”

朱怀镜回来时,在路上打了玉琴电话,把事情说了。玉琴也很生气,说汪一洲哪像个知书达礼的人。她想晚上陪朱怀镜去李明溪的房间。朱怀镜不让她去,太辛苦了,而且让人家去说也不太好。他心想自己晚上一个人傻等在那里也没意思,想来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他知道曾俚晚上一般不出去的,但怕万一事不凑巧,便先打了电话去,叫曾俚晚上在办公室等他,有事请他帮忙。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独自坐了一会儿,也做不成什么事,心里为李明溪着急,又为汪一洲生气。下班了,回家同香妹说了晚上要去找李明溪,她也不好相拦,只得快快做了晚饭吃。

朱怀镜草草洗了脸,开车去了市政协。曾俚今天才知道李明溪早疯了,很是惋惜。听说汪一洲一位堂堂画家,竟是如此人物,曾俚显得有些吃惊。他这个人迂得很,总以为学问好的人品一定好。“我猜想,汪一洲只怕根本就不希望李明溪病治好。”曾俚白着眼睛琢磨这事,“如今李明溪跑出去了,汪一洲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哩!要是李明溪从此失踪了,那才遂了他的心愿。真是的,人只要一沾官气,良心就泯灭了。”朱怀镜对此虽有同感,但话从曾俚嘴里出来,他听着就不舒服,说:“曾俚,你别什么事就拿官场出气。官场里的人也是人,不是神仙。”“是啊,”曾俚笑了起来,“你承认官场里的人也是人就行了。问题是官场里的人通常不把自己当作普通的人。”朱怀镜站了起来,说:“好吧好吧,我们俩争论这些有屁用!走走,我们走吧。”朱怀镜再见到汪一洲时,两人又很客气了。听说曾俚是位记者,汪一洲忙握了他的手,请他今后多多关照他们学院。曾俚不是见面就热乎的人,淡淡地说了声不客气。汪一洲把钥匙交给朱怀镜,问:“我们想派位老师帮助你们,征求你们的意见。”朱怀镜说:“谢谢了,用不着。李明溪同我俩是朋友,见了我们,他精神或许会轻松些。”两人开门进了李明溪的房间,见里面是刚搬过家后的常见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们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里去了。朱怀镜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开李明溪的门,或许另有所图,只怕是打他那些画的主意。朱怀镜找了两张凳子,擦干净了,两人坐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曾俚,”朱怀镜说,“乌县翻车那件事,上面最后还是知道了,正在追查。”曾俚也不怎么吃惊,只道:“真是老天有眼。只是我不相信真的会有什么处理,不过就是故弄玄虚地哄一下老百姓算了。”朱怀镜便把应副县长被拉出来顶罪的事说了。曾俚听着很是愤愤然,倒不为别的,而是为应副县长的软弱感到莫大的悲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真恨不得揿住应副县长擂他几拳:“这人真窝囊!硬是舍不了这个官当?硬是怕得罪了谁?有种的,就把真正有罪的人抖出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太不值得了。”朱怀镜说:“这也怪不得应副县长软弱,大多数人处在他那样的位置,都只能如此。你想不听组织的?你一辈子都跳不出组织的手心。再说了,不少官场上的人,除了能够照着报纸上学说几句官话,没别的本事,你不让他当干部,他还真没办法活。既然只能当干部,就不妨使尽手段当大干部了。所以说,不能笼统地说官场上的人只想当官。”曾俚感慨道:“这些官员是构成官场的微观基础,单看这些官员就知道官场是个什么样儿了,用不着再费心思从体制上去分析官场如何。”朱怀镜苦笑道:“我两个朋友真有意思。在李明溪眼里,整个世界都是荒诞不经,十分可笑的,所以他到头来疯了。你曾俚呢?眼睛老盯着官场,总是愤世疾俗。不知你会不会疯?”曾俚却是妙语惊人:“人能够疯,是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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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三十五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总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了这么几回,他就交待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心。

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况没有当场公布。散了会,好几位处长都拍朱怀镜的肩膀,轻声开玩笑,要他请客。朱怀镜便微笑着重重握了他们的手,暗示了友好,什么也没说。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秘书长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话,朱怀镜虚心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感觉被这些人愚弄了,只想骂娘。他尽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都觉得假惺惺。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不知韩长兴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朱怀镜怕别人听见了不太好,忙摇摇手,叫韩长兴别说了。韩长兴不管那么多,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皮市长赏识你,有人就说你是皮市长的二秘书,这就是嫉妒嘛!”这倒是朱怀镜没有想到的。如此说来,肯定有人见他同皮市长过从密切,看着不舒服,索性不投他的票了。这机关大院,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市长们那里钻,可又谁都看不惯天天围着市长们转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长的交情就行了,不必点破。朱怀镜也不追问这话是哪里来的,也不问具体细节,更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韩处长,感谢你的关心。外面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只当没听见。”见韩长兴那表情,分明还想详说细述,好讨个人情。可是见朱怀镜并不感兴趣似的,就不便说下去了。他便直夸朱怀镜大将风度,宰相肚里能撑船。非常时刻,朱怀镜不想同韩长兴多说这事,就说了几句客气话,把他打发走了。

刚送走韩长兴,裴大年来了。朱怀镜热情地伸出双手同他握了,再倒了茶,说:“贝老板,恭喜你的公司进入市里重点扶植的十大民营企业名单。”裴大年把门轻轻掩了一下,坐下说:“感谢你的关照啊朱处长。今天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朱怀镜忙摇手道:“老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俩谁跟谁?”裴大年说:“对对,我两兄弟谁跟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现在还能赚几个钱,你就别嫌弃。”裴大年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包,往朱怀镜桌上一丢,轻声说:“别说多话,收起来收起来。”朱怀镜很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开抽屉,一手轻轻一扒,就将信封包扒了进去。裴大年这就笑得更加义气了,说:“好兄弟,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两人喝茶抽烟扯谈一阵,裴大年就告辞了。

下了班,朱怀镜直等到办公楼的人都走尽了,才关了门,拿出信封包,见里面装着五坨百元钞票。不用数,这是五万块。他打开保险柜,将钱往里面一丢,正好压着龙文的那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记录着张天奇天大的秘密。

朱怀镜锁上保险柜,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阵,内心升腾起一种快意,感觉就像报复了谁似的。

晚上,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几乎通宵没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现得欢快。事实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觉,一边娇喘着叫道怀镜你今天是不是疯了,一边体味着男人的雄壮,直把自己送到了云雾里。

此后好些天,朱怀镜越想越愤然,总想找机会同皮市长说说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长白天太忙,朱怀镜总找不着由头去他办公室汇报。晚上去么?单是去说自己的事情显得有些唐突。皮市长虽然对他不错,但人家毕竟是市长。他不可能专门上市长家里去说自己提拔的事,而没有正经事情却又上门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市长不可能没什么事单是坐下来同你扯谈。大凡上门去的,要么是有公事专门汇报,要么是送点什么去孝敬市长大人。不论哪种情况,通常只能完事就走,不多做停留。事实上你也不可能多做停留,你坐下没多久,下一拨上门的人已按响门铃了。皮市长算是比较平易近人的领导,晚上拜访的人更多。朱怀镜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设法送点什么去。可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厅局级领导的贪污受贿案,特别是市财政厅的窝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皮市长在好些场合都强调了廉政建设问题。在这种气氛下去皮市长家里送礼,似乎不太妥当。朱怀镜主意想尽了,最后心想还是给皮市长家送些优质大米去吧。他让瞿林的哥哥种了些没污染的优质大米,原来就是打算送给皮市长这些领导享用的。可是,后来瞿林真的送了几百斤大米来,朱怀镜又觉得送不出手了。大米谁稀罕?不是个值钱的东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想起来头头是道,过后一想就觉得好笑了。就像人们夜里睡在床上会把很多事情想得天花乱坠,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对劲了。那几百斤大米就这么在朱怀镜家阳台的角落里堆了两个多月,没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怀镜反过来一想,送些不值钱的大米去,显得随便,算是个上门的好由头。只要他坐下来,皮市长说不定就会过问他提拔的事。

这天晚上,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没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马开了门,叫道朱处长好。王姨听得小马叫朱处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小朱好久没来玩了。什么好东西?这么一大包扛着,也不嫌累!”朱怀镜把大米放下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个生态农业园,种的庄稼一概不用农药、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这大米是优质香米,我先煮着尝了,味道还真不错,就送袋来让王姨尝尝,看怎么样。”王姨早满面笑意了,说:“小朱就是心眼儿细,比我两个儿子懂事多了。”王姨请朱怀镜坐,小马早倒上茶来。这时,皮市长书房的门开了,裴大年从里面出来,说着打搅市长了。皮市长走在他身后,说道小裴好走。朱怀镜知道裴大年最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标准地读作赔,好在皮市长只是叫他小赔,没叫他老赔。小赔是要赔的,只要不老赔就行了,这也是句实话。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王姨也站起来招招手说小裴好走。裴大年边走边点头微笑致意,快走过客厅了,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朱怀镜,忙站住了:“哟,是朱处长?”朱怀镜便像才看见他似的,说:“哟,是贝老板?”两人握手,客气几句。

裴大年出了门,皮市长回头笑道:“怀镜来了?”朱怀镜笑着说:“来看看市长。”王姨才要说什么,皮市长又问朱怀镜:“我总听别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读着背呢?你刚才好像也叫他背老板。”朱怀镜叫贝老板叫习惯了,早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如今叫皮市长一问,觉得很好玩,便把裴大年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按标准字正腔圆读出来的掌故说了。皮市长和王姨听罢,哈哈大笑。皮市长说:“这个裴大年,真有意思。读贝就好?人家听成背时的背怎么办呢?真是越是发财的人越怕散财。你怀镜也心细,始终坚持读贝。”“可不是哩!怀镜这孩子,事事心细,比我们两个儿子明白事理多了。”王姨便把朱怀镜表兄搞生态农业园,朱怀镜送了袋优质香米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皮市长听了,非常高兴:“好啊,普通农民懂得搞生态农业,生产绿色食品,这个好啊。怀镜,你多鼓励他们。他们要是有什么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朱怀镜知道他表兄的所谓生态农业,无非就是按他说的不用农药,不施化肥,也不中耕除草,能产多少就产多少。也就是瞿林笑话他的懒人阳春。可他在皮市长和王姨面前说成个生态农业园,听着就像那么回事了。朱怀镜见皮市长这么有兴趣,倒显得紧张了。因为如果皮市长真的重视起来,认真过问,他就下不了台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我表兄目前只是在探索阶段,经验不足,不敢盲目扩大规模。到时候需要扩大规模,如果他们县里支持不过来,我会麻烦市长您。”朱怀镜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说他会找县里领导帮忙,感谢皮市长好意了。他实在怕皮市长真的关心这事。他知道自己表兄真要搞什么生态农业园注定是要泡汤的。皮市长自然也理解了朱怀镜的意思,便说了句应该应该,就把话题由朱怀镜表兄生态农业园这个微观问题,转向全市农业现代化这个宏观问题了:“我们市里的经济主要是工业,农业比例并不大,有条件向农业多投入些。发展现代农业,我们市里如果不走在全国前列,说不过去啊!”朱怀镜点头不止,只道皮市长高瞻远瞩。

说了些别的闲话,皮市长果然就扯到朱怀镜这次提拔的事了,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柳子风同志没有把工作做好。”朱怀镜说:“感谢皮市长关心。不过我知道柳秘书长还是为我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说得不那个,这机关里有股不太好的风气。”朱怀镜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来告状诉苦的事他的确不太好一下子说出口,二来想看看皮市长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皮市长却很关心是股什么风:“你说说看。”朱怀镜这才说道:“有那么一些人,对领导身边的人有成见,总在一边说三道四。说实话,我自己检讨,平时在市长您面前请示汇报很不够,总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脸。这本是不应该的。可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给取了个外号,二秘书。”皮市长一听火了,脸都涨红了,说:“什么话?干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触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王姨也在一边说:“有些人真是吃了饭没事干,尽说些是非。机关大院里的干部,按说觉悟都很高的,怎么鬼话也这么多呢?”“怀镜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皮市长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平和:“你的事,我管定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不管怎样,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给市长您丢脸。”不宜久坐,朱怀镜起身告辞。王姨交待他常来玩。朱怀镜临出门时对王姨说:“这米试试怎么样,要是味道好,今后您家的米我包送了。”王姨说:“哪里啊,别这么客气。”朱怀镜诚恳地说:“没事的。米么?又不值钱。外面的米,主要是怕污染。首长身体要紧啊!”这话题本来就不用有什么结果的,便一个说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一个说没什么没什么,含含糊糊就成相视而笑了。皮市长没有起身,靠在沙发上,望着出门的朱怀镜慈祥地笑。

关于今晚的拜访,有两个细节后来常常在朱怀镜的脑海里浮现。一是裴大年猛然发现了他,眼睛里掠过似有还无的慌乱;二是皮市长目送他出门时,慈祥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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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三十六

李明溪的行踪最终都没有人发现。可因为曾俚的一个长篇报道,李明溪成了名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一时间,全国很多报刊都转载了曾俚的大作《画家之遁———一个童话的终结》。在曾俚的笔下,李明溪是一位杰出的青年画家,笔凝古意,墨含春秋,画风卓然。画家性情乖张,独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终以癫疯的方式使他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解脱。曾俚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团:李明溪的大量画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入谁手。同是这篇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汪一洲琢磨这篇文章,总觉得曾俚在影射他,说他压制和刁难李明溪,使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被逼疯了。可是曾俚笔法曲折,说不上有意攻击谁,汪一洲只好吃了哑巴亏。可美院里多的是明眼人,深谙曾俚笔意所在,总在一边议论这事。汪一洲苦恼几日,想出一计,索性自己命笔,写了一篇为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个权威报纸发表了。这样,至少外界以为汪一洲对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毕竟是画坛宿老,他的文章一出来,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几位老画家应和。吴居一先生自然不会亲自写文章,却对记者谈了他对李明溪的评价,赞赏有加。吴先生乃当今画坛泰斗,他论人论画都可谓金口玉牙。于是,一批老画家成了画坛上的惜才若渴的开明先生。一些青年画家读了曾俚的文章,则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几乎掀起了画坛一批才子对李明溪的集体膜拜。事不凑巧,这年还有一位青年诗人卧轨自杀了,一位青年作家突发心脏病暴亡了,这些连同李明溪的失踪,被称作是当年文化界的三大事件。于是,那些专门生产思想的报刊专栏作家,譬如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曾俚们,便借题发挥,撰文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生存环境作深刻反思,几乎要搞成一场思想讨论了。多年以后,有思想史论者甚至把这件事说成是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先声。而那些玩画的藏家从曾俚和后来有关的大量文章中读到的却是投机和财富。李明溪的画正像那位暴亡作家的小说一样成了出土文物。李明溪的画作流入市面的并不多,就更显得珍贵了,价格直线飚升。

朱怀镜怀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静观对李明溪的新闻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煳,他手中财富就会越大。他真巴不得这场新闻炒作旷日持久,把李明溪推向经典和永恒。但新闻毕竟是位喜新厌旧的浪荡公子,不会对谁钟情到底。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会和政协会召开的时候,荆都的报刊上再也见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连朱怀镜也只是偶尔想起这位失踪的朋友,猜想他这会儿是流落他乡了?还是早已冻死在某个荒野了?这是本届人大和政协的第二次会议,没有牵涉人事问题,本来可以开得很顺利的。不曾想,中途节外生枝,两个会议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当然,老百姓从电视新闻中感觉不到什么,该作的报告都作了,该通过的决议都通过了,两个会议照样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异常气氛首先是从政协会议上散发出来的。近来,政协主席张先觉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长皮德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通常,人大会议比政协会议开得有气派。人大代表住的宾馆高级些,会议伙食丰盛些,发的纪念品也会多些。纪念品都是市里的一些企业赞助的,这些企业的头儿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协会议,委员们都会意见纷纷,觉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这次政协会议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委员听说人大会议那边今年发的纪念品会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衬衣一件、领带一条、皮鞋一双、白酒两瓶、香烟两条。而政协会议这边,已有着落的纪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烟一条。于是,委员们在讨论工作报告的时候,自然就对政协委员的地位问题表示关注了。当然,市一级政协委员,大多还算是有身份的,发表起意见来措辞温文尔雅,似乎谁也不在乎一双破皮鞋什么的。而张先觉却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于是,他临时决定,在次日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关于切实改进政协会风的讲话。张主席的开场白是高度评价政协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好会风,要求大家继续发扬。随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员们认真开好会,坚持想大事议大事,积极献言献策。最后话锋一转,强调坚持廉洁的会风,并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超标准安排会议餐;第二,不准发会议纪念品;第三,不准安排高档娱乐活动。张主席语言很有艺术,短短三十分钟的口头讲话几乎达到了煽情的效果,会场气氛被弄得庄严肃穆。尽管张主席只是就会风讲会风,委员却是心领神会,明白他的意思是针对人大会议的,便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了。所以从当天中餐开始,政协会议改革就餐方式,开自助餐。委员们各自拿着盘子、勺子、筷子,依次领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种崇高感,场面几乎有些悲壮。早已运抵会议后勤组的纪念品,按照张主席的意见,全部物归原主。预定的三个晚上娱乐活动也被取消了。

人大会议就被推到一个尴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恼火,找到皮市长议这事。皮市长意见,让人大办公厅去个领导,同政协协商一下。于是人大办公厅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协周秘书长,建议政协会上纪念品还是照发,两个会议平衡一下,发一样的东西。周秘书长说,关于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是委员们提议的,主席团会议表示同意,而且张主席也在会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协商没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长商量,说人大会是不是也不发纪念品算了?皮市长说代表们多是基层的同志,到市里来开一次会不容易,还是照发吧。

个中曲折在政协委员们中间悄悄传开了,一股义愤的情绪便在暗自生长着。义愤是针对人大的。委员们听说人大会的纪念品照发不误,便越加觉得政协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意义重大。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氛在政协会上弥漫着,几乎有些群情激愤了。各组讨论的焦点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败问题上,起初只是谈一些现象,后来慢慢就点到具体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协议案。事情就复杂起来了。本来,最近由于财政厅等单位腐败案件的发生,反腐败已经成为全市的热门话题。可人大会和政协会是议大事、定大事的,不能开成反腐败会议。为了保证人大、政协会议按法定程序圆满完成议程,市委领导专门研究过,决定“两会”暂时回避反腐败问题。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协领导事先都吹了风,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议大事,不要过多讨论一些具体的个别的问题。宣传部门早早就开始了配合,清洁荧屏,清洁报刊,只发正面报道,特别重点宣传上次人大会和政协会以来各方面的重要成就。会议期间,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所议话题凡是涉及反腐败的都不予报道。会议开到第四天的时候,政协会议几乎开成了反腐败的主题,而人大会仍是按部就班按程序顺利召开着。

朱怀镜在人大会上服务。这天晚上,张天奇邀他去房间扯谈,正好他自己老弟提拔的事需要找张天奇,就马上去了。一见面,朱怀镜就拱手赔罪:“对不起张书记,前两天都忙,想来看你也没时间。”张天奇笑道:“你是市里领导,是要比我们忙些啊。”朱怀镜摇头说:“张书记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是会议服务人员,专门为你服务的啊。”“对啊,人们常说,领导就是服务嘛。”张天奇仍是玩笑。

“这是典型的政治欺诈广告哩。领导就是服务,服务不是领导。”朱怀镜笑道。

说笑一阵,张天奇轻声道:“怀镜,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你的事。他对你很关心,说你这年轻人不错。”朱怀镜忙道了谢。其实他不知张天奇到底是不是在皮市长面前说过他的事。不过听张天奇刚才说起皮市长的表态,也像那么回事。因为像张天奇这样向皮市长建议人事问题,皮市长一般不会明确答复的,只会说句怀镜这年轻人不错。这话最多只能理解为一种暗示。一来人事问题是严肃的事情,皮市长不会随便泄密;二来皮市长也不会轻易把提拔朱怀镜这个人情送给张天奇,要做人情也只能由皮市长自己来做。皮市长早说过,朱怀镜的事情他会负责到底,可这话说过好几个月了,还没有见到动静。朱怀镜心里急也没有用,只好相信皮市长自有安排。

朱怀镜猛然感到无话可说,甚至连请张天奇帮他老弟忙的事都不便开口了。他同张天奇算是好朋友,而且他也帮过张天奇很多忙。可张天奇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坐的时间越长,给朱怀镜的感觉就越陌生,同他说话也就有些找不到感觉了。自从上次朱怀镜帮他了结向吉富贪污税款案后,两人见过几次面。可每次两人都只是邀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喝喝酒,对那件案子半个字都没提及。张天奇在私下也没对朱怀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朱怀镜有时想这也许正是张天奇的老到之处。因为那毕竟不是什么说来好听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提及。可有时又觉得张天奇薄情寡义似的,不用你出钱出米,再怎么着在两人场合也应说句感谢的话。朱怀镜最初偶尔有过念头,将龙文留在他那里的笔记本交给张天奇,让他自己去销毁。这样的话,张天奇会更加感谢他的。但后来他没有这个想法了,他要将那个笔记本私下保存着。他望着张天奇,突然发现这人也修炼得一身高级领导功夫了。因为刚才在朱怀镜揣摸他的时候,他居然悠闲自得地抽着烟,似笑非笑,一言不发,毫无窘态。倒是朱怀镜终于发现自己很窘,便找了句最落套的话问:“张书记最近还好吗?工作顺利吗?”问了这话,朱怀镜才觉得自己多没出息,怎么就不知道同他斗斗法,看最后谁忍不过了,先说出话来。看来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职务高低不同吧。没办法,身在官场,职务意识总能渗透到人的每个毛孔。

张天奇很有涵养地把大翻头往后一抹,微微一叹,说:“还好吧。只是个别小人在捣鬼。黄达洪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只要回到乌县去,随便在什么场合,都会臭我。蒋伟这个同志也不讲原则。他去乌县任县委书记,是我推荐的,这个他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在对待黄达洪的问题上,他就没有处理好。黄达洪现在跟着袁小奇发了财,说是要回到乌县去投资。蒋伟刚去,只想在招商引资上早些出政绩,就把黄达洪当作财神菩萨了。黄达洪是在我手上被处分了的,他现在回去就要争回面子,提出要让县委领导到县界出迎,而且要警车开道。蒋伟真是有奶就是娘,居然不讲原则,完全照办。一个当年因打牌赌博被撤了职的公安局长,后来又去深圳做鸡头的人,却让县委书记陪着,警车开道,在乌县风风光光地兜了几天风。我事后找蒋伟谈过,蒋伟说他也没办法,县里需要投资。再说黄达洪这人过去怎么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的黄达洪公司挂靠市公安厅,人的编制也在市公安厅,而且有警衔。他手中还有同北京和市里高级领导的合影。怀镜你看,也不知怎么搞的,上面居然有人还给黄达洪授到警衔!真是荒唐!更不可理解的是,当时因为黄达洪擅自离职,久劝不归,被除了名。现在他怎么又成了市公安厅的干部了?即使是落实政策,也得回乌县去落实嘛!”关于黄达洪的东山再起,朱怀镜是最知内幕的。一切都是市公安厅长严尚明给办理的,宋达清在中间帮了他很大的忙。可又正是朱怀镜和皮杰帮着黄达洪和宋达清二人同严尚明接上头的。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真是小人得志!报复张天奇的话,朱怀镜早就听黄达洪说过,却不知道他到底掌握着人家多少把柄。“张书记你放心,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有事值得他说的,怕他干什么?”朱怀镜想探探黄达洪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了视听。再说了,听凭这么个无赖随便往我们领导干部身上泼污水,倒显得我们党和政府软弱,长此以往会让老百姓觉得没信心。涣散人心啊!”张天奇把自己遇到的麻烦无限拔高到了党和政府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去认识了,朱怀镜听着觉得好笑。他说:“现在让人有言论自由,有人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讲得讲不得的乱讲。我听有人说过一句幽默话,很有意思。他说民主这玩意就像裤腰带,松了不行,紧了也不行。紧了会憋死人,松了会掉裤子。只有不紧不松,才不会原形毕露。”朱怀镜发现张天奇在抓耳挠腮了,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比方其实不该讲的,似乎就是说张天奇的裤子掉下来了,最隐秘处曝了光。他便只好又重复那句话:“怕他说什么?由他说去。”张天奇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要我制止他哩。何况中国有句老话,三人成虎啊!”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不过从张天奇的神情中,朱怀镜感觉得出,他其实很在意黄达洪说他的坏话。人在官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本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张天奇如此在乎,肯定自有隐情。说不定黄达洪并不是完全是恶意中伤他,而是的确掌握着他什么把柄。张天奇不说,朱怀镜就装糊涂,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点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

张天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有说。”

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黄达洪这个人,一定是要能够降住他的他才听你的话。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黄达洪的。上次朱怀镜请他帮忙,把干休所的网球场工程承包给瞿林,他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黄达洪并不怎么把他朱怀镜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真的不够朋友,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换了。朱怀镜在官场这么多年,深知什么叫关键时刻。提拔的紧要关头,就是关键时刻。只要关键时刻有人说话,你就能飞黄腾达。不然,平时再怎么敬业,都是枉然的。人生苦短,只要错过几个关键时刻,年纪就一大把了,一切抱负都落空了。关键时刻其实就是某个上午,某个下午,或某个晚上,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有人极力主张提拔你,而且通过了,你就走运了。要是没人为你说话,你就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往生育是两三年以后。人生在世,有几个两三年?官场中人,到了这个时候很能理解光阴似箭之类人生哲理的。于是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有些人就特别讲究办事效率,一个晚上会跑好几家领导家里汇报。

这事怎么摆平呢?朱怀镜一时心里没底。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没想清楚这事到底怎么办,就同张天奇商量:“张书记,我想了想,黄达洪只怕只有严尚明严厅长的话他听得进。严尚明我们倒是常在一起吃饭,只是自己人微言轻,我同他说说,他肯帮忙吗?”张天奇说:“你怀镜是皮市长面前的红人,他哪有不给你面子的?”张天奇这是在说客气话。不过听他这话,朱怀镜更加明白他是一定要请自己帮忙了。“其实,只要皮市长对严尚明说一声,就没事了。”朱怀镜说。

“这个不妥。为我这点小事,惊动皮市长,不太妥。”张天奇摇头道。

的确,让皮市长知道张天奇在下面口碑不好,也不是个话。何况,可能惊动皮市长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小事。但朱怀镜反过来一想,其实皮市长不用知道什么,只要他对严尚明说,尚明同志,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要爱护才是。这样百事就结了。问题是皮市长根本就不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而且,严尚明只怕也不想让皮市长知道有黄达洪这么个人。“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同公安厅应该有联系的,严尚明你很熟吧?”朱怀镜问。

“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不方便说这些事。”张天奇说。

朱怀镜说:“我有个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我约严厅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那就这么定了。就在这几天,我先约了他们。”朱怀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