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摇头说:“我的麻烦就在这里。按当时情况,他不给手续,我能问他要吗?当时张天奇在我心目中简直就是圣人,我没有任何戒心。他为了县里的建设,总是在外面跑,多么辛苦,我感动都还来不及哩。现在想来,当时真有些鬼迷心窍。再说,我从向吉富那里接过钱也没有任何手续,也就不在乎张天奇给不给手续。这个…这个…要说,我当时也有私心杂念。我想,有的人为了当官,给上司都要送,我这是拿国家的钱送给上司给国家办事,何乐而不为呢?”朱怀镜听着感觉哭笑不得,说:“龙兄呀,你是个聪明人,做事怎么这么傻呢?”龙文追悔莫及的样子,说:“圣人也有被尿憋傻的时候。”“既然如此,”朱怀镜说,“你也就死不认账算了。你想想,万一查起来,张天奇什么也不认,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吗?你只是单方面登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办案线索,做不得法律证据的。我说,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无疑。张天奇轻则撤职,重则判几年刑。你呢?按你自己说的玩忽职守罪,也得委屈你进班房呆几年。你说张天奇坐得牢,你也就坐得牢。我说龙兄,别把自己性命看轻了。谁的生命都不比别人贱。与其那样,倒不如来个死不认账,让向吉富一个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只到你这里就断了,同张书记就没有任何干系。既然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就用不着避什么嫌,很方便过问这个案子。他正好管政法,过问案子天经地义,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干净利落地结案。只要杀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干净。”龙文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抽烟。朱怀镜也不急着说他什么,让他一个人想想去。朱怀镜想这张天奇平时办事老练惯了,怎么就想着让国税局出活动经费呢?如今哪个地方不是明着拿财政的钱往上面送礼?也不知当时张天奇是怎么想的。

“朱处长,只好依你的意思了。”过了好半天,龙文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得开口问你要酒喝了。中午…我俩…我俩喝几杯吧。”朱怀镜放心了,忙说:“好好。干脆,我兄弟俩也不讲究,就去我家,家常便饭,喝几杯。”朱怀镜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挂了香妹电话,告诉他龙文兄弟来了,让她早些回家,做几个菜。

朱怀镜放下电话,请龙文家里去。龙文却不起身,招手让朱怀镜坐下,说:“朱处长,我还有句话要说。如果是给你帮忙,我就是垫钱垫米都得帮。但这是帮张天奇,我就得开口。他张天奇也得帮帮我。”朱怀镜说:“这好办,你要他帮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一定转告。”龙文说:“我不想在财委当这个副主任。他张天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财贸的副县长的,现在我也没这个野心了。国税局局长的位置我也不想回了,那张椅子我现在想着都觉得烫屁股。你叫他同蒋伟说说,让我去任财政局局长。朱处长,你别骂我辜负你的教育,变得这么庸俗了,伸手要官。下面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了,现在下面的官靠买,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在乌县想当个局长,不花个八万十万,是当不了的。这同沿海比起来,算便宜的了。前不久我见报纸上曝光了沿海某个地方,一个乡镇书记的职务值三十多万哩!现在乌县,就只有档案局、统计局、文化局等几个局局长的价码可能便宜些。想当县委书记、想当县长,不照样得花钱?钱是肯定要花的,只看你怎么花。他张天奇当到地委副书记,就没有花钱?那些钱即便是跑项目去了,也是花钱办了公家的事,结了个人的缘。谁又保证他没有给上面有些领导送钱呢?谁又保证他自己没有从中间捞呢?谁又保证他没有向其他部门伸手要过活动经费呢?不花个七八百万、上千万,地委副书记就轮到了他头上了?”龙文越说越激愤了,朱怀镜笑着阻止他,说:“别的我们不管了,言归正传。你的意思,我一定向张书记转达。而且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保证你到财政局去任一把手。”龙文说:“好,有你朱处长这话,我落心了。走,去你家喝酒去。”朱怀镜站起来,突然想起件重要事来,说:“龙文兄,还有个事我俩说说。你的那个登记簿…我是说,怕万一到时候办案的人玩起蛮来去你家搜查,就是个问题了。我是说,把这事往最坏处考虑。”龙文想了想,说:“朱处长,这个…这个,我不瞒你,我还得做最后的自我防卫准备。万一到时候向吉富死咬住我,张天奇又不认账,我怎么办?这个簿子我还得留着。”朱怀镜说:“我说过,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到不了张书记身上,事情就好办了。他一关照下来,案子会办得很干净,你不会为难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还是把那簿子毁了。如果你还有担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之间有什么牵扯的。”龙文低着头,又掏出一支烟来。朱怀镜替他点上了烟,说:“龙文兄,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我的确是在帮张书记,但同时也是在帮你。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实是在帮你们建立攻守同盟。我无意中就成了你们的同党了。这事与我无干,我何苦呢?说句良心话,乌县好不容易出了张天奇这么一位有前途的领导,我们都得维护。地方上有个人在政界搞上去,也是造福桑梓的事啊!万一这簿子落到办案人员手里,你自己也就脱不了干系了。你想想,我就连自己都牵扯进去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龙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个簿子,交给朱怀镜,说:“这簿子我一直锁在家里的。这两天我总是神经兮兮,担心有人会偷走它,就随身带着。朱处长,我这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朱怀镜接过簿子,揣进口袋里,神色肃穆起来,说:“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还得说一句,你肯定会马上面临严峻的考验,你一定要挺住。不说为别人,也为你自己,为你家人。”龙文仰天长叹,说:“这都是张天奇害的!如今世道,偏偏是这种人得势。好吧,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软下来的。我死也会挺住的。”朱怀镜感觉有些悲怆意味,却笑道:“好好,从现在起,我俩谁也不说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怀镜过去叫了龙文的司机,说:“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冷落了。”司机人老实,只道哪里哪里,领导谈工作嘛。

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挂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什么汇报?你是市里领导啊,有什么重要指示?”张天奇轻松地开着玩笑。

朱怀镜说:“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强,前不久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张天奇说:“对对,这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我是随便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哪里。还有别的事吗?”张天奇问。“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朱怀镜一语双关,却表现得不动声色。电话里说话不安全,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干脆毁掉它算了,朱怀镜想。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张天奇次次都要求龙文注意方法,别把好事办坏了。龙文总是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干吗毁了呢?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个人想到有这么个东西留在他手里的。何不保存着?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也不一定!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松,痛痛快快地拉了个干净。完事了,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晚上,朱怀镜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没有去看她了,心里有时堵得慌。几个月前,玉琴刚接手总经理位置,就碰着市里抓廉政建设,生意冷淡,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减少。就有人开始说风凉话:女人就是女人,干不了大事。玉琴偏是个要强的,拼着老命想办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大圈。两人原来坚持每天清早去打网球的,现在也不去了。偶尔聚聚,彼此都不能尽兴。朱怀镜看着为玉琴着急,却爱莫能助。还算好,廉政建设风头很快就过去了,龙兴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可是奇怪,两人亲热起来却迟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每次,朱怀镜临去之前,都兴冲冲的,想着两人的事,就满脑子形象思维,恨不能马上就见到玉琴。可几乎没有一次叫两人感觉淋漓尽致的。他今天下午本来很兴奋的,后来想着张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玉琴,便呆在家里了。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觉得自己那么苦口婆心劝导龙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里,人的思维很夸张,又容易沮丧。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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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三十二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一通牢骚,再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因为他知道皮市长和司马副市长两人私下里不和睦。依着老百姓,两人若是有意见,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可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兴隆。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两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维系着感情,不想显得太孩子气了。这同夫妻间碍于家庭观念不想轻率离婚差不多。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祥之兆吧。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是每次都在场的,望着她在球场上轻巧地腾跃,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万变,令人回肠荡气。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其实,让他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电话。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明其妙地悲凉起来。今晚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大家玩得很高兴,却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偌大一个荆都,也只有天马能够为这些候鸟提供最好的气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是唱歌的心情?就说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几位先生还余兴未尽,想再玩玩,不让朱怀镜走。玉琴给了朱怀镜一个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辞了。朱怀镜暗自点头,让她先走。于是,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伙子忙跑了过来,像位部门经理。皮杰交待了几句,小伙子就去了。皮杰笑道:“唱歌没有小姐作陪,气氛不像。每人请位小姐。”大家便客气,说不用请,自己玩吧。朱怀镜推辞得最恳切,说:“皮总,我们都是几位好朋友,随便玩玩就是了,请什么小姐?”皮杰便笑道:“怕什么?玉琴又不在这里。”听着这话,朱怀镜脸一下红了。几位便望着朱怀镜笑。皮杰自知失言,便圆场道:“玉琴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强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尽兴了。”几位正说笑着,经理小伙子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一个个歪着挺着扭着摇着站在大伙儿面前。皮杰说:“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皮杰却摇手谦让,说客人优先。几位便开始挑人。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远一手拍着她怀中小姐的脸蛋儿,一手指着朱怀镜笑道:“这位张老板呀,心目中有个模子在那里摆着,眼光高。”说话间皮杰已挑了一位,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子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就被几位先生花中选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来,手便放在朱怀镜的手心里,柔声问:“先生唱歌吗?”朱怀镜歌唱得不好,轻易不在外面瞎叫喊的,就说:“小姐唱吧,我欣赏欣赏就行了。”这小姐的手很是酥软,缎子一样,捏着很舒服。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远即兴改了歌词,唱得很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朱怀镜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说把这首歌献给身边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伙儿便指着朱怀镜开玩笑。这小姐的歌还真的不错,不愧是在场子里混的。小姐唱着唱着,手便越抓越紧,让朱怀镜感动起来。小姐唱完了,博得满堂喝彩。下面就是雷拂尘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歌也不想唱,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慢四开始。小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朱怀镜也望着她,笑着,却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小姐轻轻说:“先生还有些拘谨,放松些吧。”朱怀镜说:“没有哩,我很高兴。”小姐说:“能让先生高兴就好。我们啊,就怕自己不能让客人高兴。”说话间,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来,朱怀镜不想上去唱歌了,干脆在这里跳舞算了。两人就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头半靠在朱怀镜怀里,说:“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怀镜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问:“何以见得?”小姐说:“你对我很尊重。”朱怀镜就着这个话题问:“那么你们希望碰着哪种男人呢?”小姐抬起头,微笑着望着他,再又偎进他的怀里,说:“希望碰上你这样的男人。”朱怀镜便把小姐搂了一下,说:“感谢小姐看得起。”这时,灯光骤然间暗下来了,轻柔的音乐抒情地奏起。小姐拉着朱怀镜进了舞池,整个人儿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婉地唱着《今晚你把我带走》:…

这样的夜晚我不想一个人过月光如水啊清风如水这样的夜晚最令人孤独…

舞曲很长,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还在进行着。刚才两人都没说话,现在歌声停了,小姐便凑在他耳边说:“今晚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朱怀镜装糊涂,只道小姐是在说歌词,只说这歌好听,没有回答她。小姐又说:“先生,我知道你们几位是很尊贵的客人,我们要好好侍候。”朱怀镜问:“这话怎么说?”小姐说:“有人关照过,要让你们开心,你们愿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朱怀镜胸口狂跳起来,却故作镇定:“谢谢你小姐,我很开心。”曲子完了,两人仍回卡座。有了刚才这番经历,小姐更是没有顾及了,索性吊着他的脖子,把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只好很自然地搭下来,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来,头靠在朱怀镜肩上,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太谨慎了。先生,按我们规矩,不该打听客人姓名的。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着难了,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其实交际场上,逢场作戏,哪有真话?我在场面上见人多了,好坏还是分得出的。男人嘛,只要同他说几句话,多少就知道几层了。”朱怀镜觉得小姐这话有点意思,便问:“那么依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姐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想听真话了。”小姐咯咯一笑,说:“你嘛,想做坏人又做不来,算是个好人吧。”朱怀镜拍拍小姐的手,说:“谢谢小姐看得起。”小姐便伏在他耳边说:“先生,叫我李静,十八子李,安静的静。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没情调了。”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说着绵绵情话,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恋已久的情人。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待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喃道:“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心早动了,却不想冒这个险。他却闹着好玩,想试试这女人深浅,问:“怎么过夜?哪里都不安全。”李静说:“这里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走。”朱怀镜说:“我很喜欢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诉我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便说:“好吧,我等会儿给你留个电话。”朱怀镜见李静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话。跳完这曲,朱怀镜说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却只见雷拂尘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静拿过手包,取出一张名片,送给朱怀镜。朱怀镜拿过一看,见名片正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手机、寻呼机号码,背面印着一句话: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朱怀镜心想这个女人,把这种事情还弄得很情调呀!这时,雷拂尘歌唱完了,同朱怀镜打招呼。朱怀镜请他们二位自便,又同李静说话。他想等皮杰回来,同他打声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杰半天没有回来。朱怀镜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说马上回来。李静玩笑道:“你家监察局长叫你?”朱怀镜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后会有期。”雷拂尘站起来,问怎么不再玩一会儿?两人客气几句,握手说了再见。李静陪朱怀镜下楼,直送到门口,情意绵绵,说:“我等你Call我。”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笑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气。朱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里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玉琴脱了朱怀镜的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他们眼力到底不行。选女人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动情起来,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进来了,朱怀镜便朝她张开双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你坏家伙,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面如桃花,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认真了。什么叫事业?给你说,对这个问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身。现在呢?唱高调不切实际了,可人们实际起来又太实际了,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我是在官场上混的,平时说到事业,就觉得很空洞。人们评价你事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可我的确没有把当多大的官看成是什么事业。你呢?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可你这企业是国家的,同自己发财没有多大关系。再说,如果赚钱就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论什么事业?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争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是你无能。你只要尽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人活一口气。雷拂尘任总经理,这里生意兴隆,轮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脸面往哪里放?最伤脑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员工就会人心惶惶,我在这里过得下去?”朱怀镜笑道:“话说回来,皮杰即使这样,也是同你们公平竞争。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不高兴了,说:“你是说我们竞争不力?你怎么知道就是公平竞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明堂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随便说什么,你总要驳得我体无完肤才罢休。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开心。我俩能在一起呆一会儿其实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变的。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玉琴不做声了,不知是委屈还是被说服。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朱怀镜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俗气了,总是为着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同玉琴争执。有时为了劝玉琴,他说的一些话也许并不代表自己的本意,只是顺着她的话,拿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去宽解她。有时同她争起来了,就仅仅只是为了争执了,也就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只要能当炮弹的话都会从他的嘴巴里迸出来。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便心疼起来,搂起玉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的就要睡去。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醒了。内心感慨一会儿,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的自己过了关;张天奇呢?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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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三十三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那么健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这回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幅挽联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热情。朱怀镜不知柳秘书长有何事交待,就笑着问:“秘书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柳秘书长笑了笑,不马上答话,过去掩了一下门,请朱怀镜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这才说:“今天没有指示,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很想听他马上点题,别再山重水复了。可柳秘书长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对朱怀镜评价,尽是些表扬的话。朱怀镜不能总听着这些话不吭声,这样显得太不谦虚了。可柳秘书长说起话来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很难让人插上嘴。朱怀镜明知柳秘书长不抽烟,却给柳秘书长递烟。他便趁柳秘书长摇手说不抽不抽的空儿,谦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为有领导支持,有领导撑腰。说句心里话,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畅。有您这样的领导,是我们干部的福气。”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志们都说您识才,惜才,爱才,重才。干部的成长在于培养啊。”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却也不怎么窘。心想自己在柳秘书长面前,脸要红就红一回吧,反倒显得敦厚质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幼稚就幼稚一点吧,倒可爱些。柳秘书长说清了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柳秘书长说:“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处级干部,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方法地透些风出去,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他任正处级时间短了,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又说:“柳秘书长,您领导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太多。”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了。”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的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气,疾恶如仇。”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财政论坛》是请示皮市长定下的,并由皮市长题写了书名。再加上皮市长亲自做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包括发行收入、财政拨的活动经费、企业赞助,赚的不算很多,但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朱怀镜一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对邓才刚如此不欣赏。在他看来,不管论德论才,邓才刚都是应该重用的好干部,却硬是把他放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压着。也许他的时运还没到吧。朱怀镜想想自己前几年,不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吗?官场上的事情,真是叫人摸不透。

中午,朱怀镜去机关食堂买了碗盒饭,匆匆吃了,开车出来,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作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爬上楼去,见李明溪的房门敞开着,很是意外。一进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一幅挽联: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朱怀镜李明溪敬挽朱怀镜微微点头,暗自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巡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怪味。“明溪你没事吧?”朱怀镜问。

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此时此刻,李明溪的脑子里说不定满是些关于生命的哲思妙悟,而且必定怪诞而深刻。他没有说出来,朱怀镜只是侧过脸,望望他那陷进眼眶子里的略显浑浊的眼珠子,似乎就闻到一股哲学味。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道铺面,远远的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办佛事道场吹唢呐,实在是先人们很智慧的发明。佛事道场的唢呐本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的凄切,催人泪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唏嘘起来。

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唰唰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衬更是悲怆了。朱怀镜眼帘涩涩的,很快就湿润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请他们节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俩从未正面打过交道。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并不明白挽联的意思,都说这字写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挽联,便知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作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仙翁御风西去荆水无语东流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作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孝女们在一旁哭号,是荆都传统的哭丧调儿,说尽了卜老平日里的好处。那位年纪稍长的妇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韵:“…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岁(是)出家门啊,一个包袱(是)一个人,学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个月啊,光洋啊(是)两块半,牙齿缝缝您(是)省饭菜。好不容易您(是)学了艺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气。到老您(是)还要受一难啊,斗您批您(是)台上站,说您想(是)把天来变。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劳您(是)还把艺来教,好让子孙(是)莫把饭来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业自有(是)人来守,守着烂铺(是)月月有啊…”听着这哭号,卜知非也不避着客人,眼睛一红,哽咽起来,说:“我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亲创业艰难。”朱怀镜也很受感动,叹息几声。荆都妇人哭丧,朱怀镜头一次听见,觉得很有风味。句中“是”是语气词,相当于民歌里的“哪个”或“哟”。更有意思的是在荆都土话中居然残存着古代语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还是上古时候的语中助词。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了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他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朱先生…啊啊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我想实在谈不下来,就出个小灵堂的租金算了。可他们不让,硬要我租大灵堂。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那会儿管得紧,不准在自己家里设灵堂,一律要在殡仪馆办丧事。我们因为亲戚朋友多,想租个大灵堂,他们觉得我们好笑,说是大灵堂要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用。现在倒好,也不讲领导不领导了,只要能捞钱,他们巴不得把整个殡仪馆都租出去。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由他们负责施工。其实我们自己施工,花一两千块钱就行了。另外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还不包括墓地征用费,因为这是合葬,不用新征地。若重新征地,不花八万十万下不来。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不包括给工作人员打点。不打点不行,关系弄僵了,他们不马上给你火化,说得排队。有意跟你拖时间,那就还得收遗体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处长,在荆都,一般老百姓莫说活,死都死不起了。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实在谈不好,我只好违背父亲意愿,把他拖到乡下,花钱买块风水宝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们求之不得的事。”真是整个社会都彻底地腐败了!朱怀镜很是气愤。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给卜知非帮忙。他还未开言,卜知非又说:“那些人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的。我就想了缓兵之计,回来想想办法。临走他们说你就是让皮德求来说情也是没用的,他到时候也得送到这里来。你听这话难不难听?”朱怀镜哼了声,说:“这些人,真是无赖!老卜你别急。我想想办法。”这时,有人过来请朱怀镜和李明溪去吃饭。原来按荆都风俗,家有丧事,便开流水席。来吊唁的,送上祭礼,登记了,就去吃顿饭。卜家的流水席开在自家后院里。朱怀镜说吃过饭了,谢谢了。却想着李明溪一定还没有吃中饭,就说:“明溪,你没吃饭吧?你去吃吧,我在这里同老卜说说话,等你。”李明溪也不客气,随人进去了。卜知非望着李明溪的背影说:“这位李先生我父亲也经常讲起,是个才子。”朱怀镜笑笑,说是的是的。他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说不定他有办法,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情况。宋达清说:“殡仪馆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打过交道。那一片属我们月塘派出所管,我联系一下,让他们马上去办一下。”朱怀镜说:“那就先谢谢你了。我等你电话啊。”“真是没想到,卜老身体那么健朗,”朱怀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两人正说着话,朱怀镜电话响了,原来是宋达清打来的,说事情摆平了,让卜家去个人,下午到月塘派出所找周所长,周所长陪他一道去殡仪馆办手续,保证没问题了。朱怀镜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搞定了,真佩服宋达清办事的能耐,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事后知道,月塘派出所周所长接到宋达清的电话,不敢怠慢,马上开着车亲自去殡仪馆交涉。殡仪馆起初也是强硬,周所长就说好办,马上要看殡仪馆临时用工的暂住证。殡仪馆的脏活累活尽是雇的农民工做,共有好几十,哪里办过暂住证?周所长也不恼,笑着请他们下午马上去派出所办暂住证。同时每个没办暂住证的临时工罚款五千块。月塘那一带人都知道,碰上周所长办事,不怕他瞪眼,就怕他发笑。周所长这一笑,殡仪馆领导马上出面了,连说对不起。事情就好说了,他们答应只收卜老家的火化费,而且随到随烧。这是后来朱怀镜同宋达清吃饭,在酒桌上偶尔听说这事的。听罢办事经过,朱怀镜直摇头,说这真是黑吃黑啊。宋达清笑着纠正,说是红吃黑。在场的人就凑热闹,说要说红都是红,殡仪馆和公安都是政府管的。只是现在弄得红黑不分了。

李明溪揩着嘴巴出来了,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快下班的时候,卜知非来电话,说殡仪馆的事联系好了,非常感谢。朱怀镜自是客气,说不必言谢。这时他还不知道月塘派出所是怎么办好事情的,只是暗自感慨,心想难怪很多领导同志都喜欢同公安人员交朋友。放下电话,他正提着公文包要走,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开玩笑说:“怎么?急着回去帮老婆做饭?”朱怀镜便放下公文包,说:“哪里哪里。有什么指示?请坐请坐。”方明远说:“这几天皮市长很忙,我随他东奔西走,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话。”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哪敢?”方明远话锋一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得你多多栽培我才是啊。”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二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级,没大出息的。”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厅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为什么?我倒是一点风都没听见。”方明远说:“财政厅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厅领导都会牵进去。”“经济问题?”朱怀镜问。方明远说:“还能有什么问题?现在的事,不是经济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只要出了经济问题,什么生活作风问题、以权谋私问题、渎职问题等等才会连着出来。经济问题没出来,一切问题都掩盖着,身边有女人那是人家有本事。”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厅的蓝厅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动他?便说:“我同蓝厅长工作联系多,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方明远笑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不便点破。最近常听到有人议论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私下不和,看来这案子一定有更深层的背景了。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方明远说:“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本来就没什么事,方明远是专门来扯谈的。但朱怀镜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为财政厅的案子,而是猜测着方明远的心思。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忙问:“香妹你怎么了?”摇了摇,香妹眼睛却闭着。他越发害怕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事生气了,就说:“干什么呀?你说话呀?”他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说忙,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地在外面混。我还心疼你,说你太忙了,叫你注意身体。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玩起…玩起妓女来了。我说都说不出口!”朱怀镜听得两耳嗡地一响,说:“你乱说什么?谁玩妓女了?我朱怀镜在外面交往的女人都是妓女?你说话得干净些!”“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香妹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自己看看,这是你带回来的!”朱怀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中心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当时他随意往衣兜里一塞,没有在意,事后也没想到拿出来丢了,却让香妹洗衣服时发现了。他想惹祸的就是名片后背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略略放心些了。但这名片的事也不好怎么解释。看着这两行字,人家还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张名片,自然是有来历的,但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也不想具体解释什么,信不信由你。”香妹听他语气这么强硬不免又伤心起来,仍旧躺了下去。朱怀镜不再多说,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又去卧室劝香妹。他一次一次地把香妹身子扳过来,香妹一次一次犟着翻过去。重复了好多次,香妹再拗不过了,不再动弹,却伏在男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烦了。哪个女人放心自己男人晚上同别的女人相拥相抱地在娱乐场里混?她们深信一个道理: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如今的男人多半都是狗熊呢?慢慢地,香妹由呜呜地哭,变成了无声地抽泣,最后就是静静地躺在男人怀里了。面条早成糊糊了,朱怀镜说:“我去重新给你下一碗?”香妹抬起头,噘起嘴巴说:“我买了牛肉,本想今晚炒着吃的。我要吃你做的牛肉面。”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好好,我马上做去,正宗红烧牛肉面!”他知道香妹这会儿已是在他面前撒娇了。她最喜欢吃他亲手做的红烧牛肉面。

朱怀镜下厨房做牛肉面时,香妹已起床为儿子倒水洗脸去了。儿子洗漱完了,自己去房里做作业。红烧牛肉面一会儿就做好了。等香妹吃完面条,脸早烫得发红,再也不生气了。朱怀镜今天表现特好,不让香妹再进厨房,一个人洗了碗,还倒水让香妹洗脸。两人洗漱完毕,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说话。香妹温柔地靠在朱怀镜怀里,抚摸着他,略带羞涩地说:“我今晚好想要。”朱怀镜也就搂起香妹,说:“我俩今晚好好做一次,争取满分。”香妹就说:“破电视没什么看的,我想休息了。”朱怀镜就过去交待儿子做了作业自己睡了,抱着香妹去了房间。

今晚,两人就像刚经历过一场鏖战的战士,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最需要爱的抚慰。配合是少有的和谐,香妹的情绪一次一次冲向高潮,如痴如醉。朱怀镜像位音乐指挥大师,挥舞着神奇的指挥棒,让人世间最动人心魄的交响乐演奏得美妙绝伦。

两人心情愉悦,说了好多话,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谁发疯了这么晚来电话?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朱怀镜问。

李明溪说:“怀镜,你赶快来一下。”“现在几点了?天快亮了哩。”朱怀镜感觉眼睛特别涩。

李明溪声音有些发抖:“怀镜,我…我好害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朱怀镜放下电话,怔怔地望着香妹。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张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香妹问:“什么事?”朱怀镜想了想,说:“事情也许没什么,也许是他疯病犯了。”“怎么?李明溪什么时候疯了?”香妹知道李明溪,可从来没听说他疯过。朱怀镜一边穿衣一边说:“疯还没疯,我想他离疯没多远了。他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让人看着可怕。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荆都举目无亲,就我这一个朋友。”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下楼去车库开了自己的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门后背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

“出什么事了?”朱怀镜关上门,问。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好好的要把画让我保管?”“我怕。”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是有人想从窗子上爬进来。”朱怀镜过去看了看窗子,说:“不可能呀?有贼的话他从门上进来不还方便些?窗子他怎么进来?”他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拿不准这人到底怎么了。他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朱怀镜回来的路上,把车开得很慢,心情有些灰。李明溪也许是个天才,却真的是个疯子。他不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上也没有人了解他。自己作为李明溪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这么久以来,不知李明溪成日里独自生活在怎样的精神世界里。也许,在他那个独特的世界,充满着凄风苦雨,掠地惊雷。李明溪的眼神总在朱怀镜面前晃来晃去,几乎让他发生错觉。那双眼睛那么迷茫无助,有时又那么恐怖怕人。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直到星期六,朱怀镜才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个人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门,不见有人回应。过会儿来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奇怪地问:“你们找谁?”听说是找李明溪,那人越发奇怪了,问:“你们是他什么人?他疯了,送进疯人院了你们不知道?”“啊!”朱怀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吃惊不小。玉琴脸都吓青了,嘴巴张得天大。

朱怀镜很客气地对那人说:“我俩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见见你们学院领导,请问怎么找?”那人说:“休息日,他们不在办公室,不好找。这样吧,你下楼往右走,过去五百米左右靠左手有栋宿舍,外面爬满了爬山虎。院长住在那里,你问问就知道了。”朱怀镜谢了那人,又问:“请问你们院长贵姓?”那人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望望朱怀镜,才一字一顿地说:“院长叫汪一洲!”那人说完转身走了。朱怀镜这才明白那人刚才眼神的意思是觉得他太没见识,连汪一洲都不知道。汪一洲在荆都可谓是大名鼎鼎,著名金石家、画家。朱怀镜当然知道汪一洲,只是在他的心目中,文化界的名流同世俗的官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从来没有把汪一洲同什么院长联系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举办画展的就有汪一洲,只是在朱怀镜的印象中,汪一洲不过就是对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画家而已。

朱怀镜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按了门铃。门是双层的,铁门里面是木门。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隔着铁门探出半个脑袋打量,问:“请问找谁?”朱怀镜很礼貌地说:“请问你是汪院长吗?”老者没有答话,只问:“请问你两位是谁?有什么事?”朱怀镜说:“我们是李明溪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李明溪的情况。”老者不太情愿,说:“今天…这样吧,你两位去找一下楼下的周副院长好吗?”朱怀镜只好掏出名片递过去,说:“我们只想耽搁你几分钟,大概了解一下就行了。”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名片,脸色就客气些了,开了门,请两位进去坐。

“我是汪一洲。”汪一洲招呼两位坐下,要去倒茶。朱怀镜说不用倒茶了,不要客气,坐坐就走。汪一洲仍倒了茶,放在两人前面的茶几上,说:“李明溪是个怪人。我没想到他还有朋友,还是市政府的朋友。”朱怀镜问:“我去了他的宿舍,有位老师说他疯了,是真的吗?”汪一洲摇摇头,叹了一声,说:“是真的。我们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李明溪这人平时就太怪僻了,从不与人交往,把自己幽闭起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又固执,听不得任何人的意见。又傲慢,同事们他谁都瞧不起,总是抬着头来来去去。同事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生活状态,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特别是最近几个月,整个人就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又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热,不知饥渴。每次上课都要学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课。这几天状态更糟了,日里夜里不停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有人专门观察过他,说他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总像怕人跟踪似的,缩头缩脑,走几步一回头,贼虚虚的。有些女生见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这以前找他谈过几次,想开导他。但都是我一个人说,他望都不望我。朱处长,我有责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好。”“哪里啊,汪院长不必这样,他要害疯病,别人再开导也是没有用的。”朱怀镜觉得好笑,心想一个人要疯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么关系?真是不论怎么有慧心的人,一沾官气,说话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朱怀镜自己是官场中人,这些话听官场人说说倒还顺耳,出自一位画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没想到他会疯。我平时只知道他这人怪,与众不同,没想到会这样。前不久,雅致堂的卜未之老先生过世,我同李明溪一道去了,他还写了幅很不错的挽联哩。”汪一洲笑道:“李明溪同卜未之也熟?那也是个老疯子。他一个裱画的,不过就是个匠人,却对画坛指手画脚,任意臧否。”朱怀镜听着很是尴尬,笑道:“画我不懂,没有发言权。”他同汪一洲说了这一会儿话,心里就不太喜欢这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却还有说话的意思,道:“朱处长,高校日子不好过啊,经费紧张,教师的医药费保证不了。像李明溪这样,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医药费指标。我这院长不好当啊。”朱怀镜知道麻烦来了,说:“你这学院是中央财政负担的,市里顾不过来啊。”汪一洲却笑道:“也希望市政府关心关心啊。”朱怀镜怕这人难缠,就直说了:“汪院长,你可以向市政府打报告。

我可以帮你递递报告,这个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表示感谢。朱怀镜先站了起来,免得再自找麻烦,然后说:“打搅汪院长了。我们现在就去精神病医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这朋友在荆都无亲无故,还望你多多关心啊。”汪一洲点头说:“自然自然,这也是我的责任啊。”两人上了车,玉琴说:“这位汪院长说话好不中听。还是个见人缠,头次见面,他就开口问你要钱了。”玉琴忍不住一笑,“他哪里知道,这位朱大处长身上除了皮和肉,就只有骨头了,哪有钱给他?”朱怀镜自嘲道:“是啊,市政府一个小小处长,有什么权?兵头将尾。不过,这汪一洲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向我汇报。有些人是汇报有瘾,见了政府的人就要汇报几句。正是俗话说的,见了庙门就磕头。”到了精神病医院,简单办了探视手续,两人随医务人员去了病房。朱怀镜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医院,见这里的病房几乎同牢房差不多,铁门铁窗,寒气森森。这间病房里有六张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如见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钻进被子里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蓝条号衣,朱怀镜看得眼花,一时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医生指一下最里面背朝里躺着的那位。朱怀镜问可不可以进去。医生说行,但得让他陪着。玉琴望着朱怀镜,有些害怕的样子。朱怀镜说没关系的,有医生在一起,这些人不会胡闹的。于是医生走前面,朱怀镜同玉琴紧随其后。玉琴到底有些紧张,死死抓着朱怀镜的手。

“明溪,明溪…”朱怀镜叫道,李明溪却纹丝不动。朱怀镜便伸手将李明溪的身子扳了过来,“明溪,我是怀镜呀?看你来了。”李明溪目光痴呆,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怀镜拉起李明溪的手摇了摇,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明溪,明溪,我是怀镜,朱怀镜,你的朋友。你没事的,你好好休息休息就会好的。”“怀镜?”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怀镜?快帮帮我。汪一洲对公安局说我疯了,把我关监狱里来了。他陷害我,我怎么会疯?我李明溪何等人物?怎么会疯?他才疯哩!汪一洲是疯子。快快,我这里有份状子,你把我带出去,送到北京去。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说着就爬了起来,在枕头下面,床铺下面乱翻一气。翻了好一会儿,李明溪歪起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颓丧地耷下脑袋。医生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两位出去。

出了病房,医生说:“这个病人从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症状,时不时又东翻西翻说要找状子,要告谁告谁。”朱怀镜问:“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医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笑了起来:“这会有假?你不看见了他的表现?什么公安局呀,监狱呀,告状呀。”朱怀镜谢过医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政府的牌子,找了医院院长,请求他们好好关照李明溪。

回来的路上,玉琴感叹朱怀镜对朋友真好。朱怀镜说有什么办法呢?李明溪没有别的朋友了。两人不免又说到汪一洲。朱怀镜说李明溪的病固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只怕同学院环境也有关系。汪一洲自视资深,压制后学,简直就是荆都画坛一霸。朱怀镜对此早有耳闻。眼看着李明溪越来越红了,他肯定不能容忍。不论你是何等人物,也不论你所操何业,只要你身在人下,人家自有办法治你。

国画

作者: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