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奇应道:“行行,我听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还是要听的。”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又觉得没话可说了。他想找个借口,告辞算了。正在这时,韩长兴带着两位乌县老乡敲门进来了。朱怀镜起身同他客气几句,就说你们有事要扯吧,我先走了。韩长兴说没什么事,来看看张书记。家乡领导来市里开会,在荆都工作的一些有脸面的或自以为有脸面的老乡,多半会来看望一下的。这是最合算的感情投资,日后家里有什么事要办,也好开口。这是官场上套路了。

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没有事情了,准备去玉琴那里。正要出门,有人敲了门。开门一看,见来的是鲁夫。“大作家,你怎么有空来了?”朱怀镜招呼道。

鲁夫说:“朱处长,我找你好一会儿了。我问了半天,才知道你住在这间房。我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对对。我出去了,才进来。找我有什么大事?”朱怀镜说着便请鲁夫进房坐。

鲁夫坐下来,脸色就凝重起来,半天不开口。朱怀镜倒了杯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鲁夫喝了几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这就奇怪了!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侠义心肠,乐善好施,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钱?”朱怀镜大惑不解。

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些兴奋。他想听听鲁夫说说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便说:“我在人大会上,没有去政协会那边。这次袁小奇回来,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传个话给他?”鲁夫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想着麻烦你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知打过好多电话给他,可他就连电话都不肯接我的。没办法我就写信,可我的信也是泥牛入海。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不客气。”朱怀镜不知鲁夫说的不客气是什么意思,但相信他只怕多半是虚张声势。凭袁小奇现在的势力,鲁夫是奈他不何的。朱怀镜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鲁夫先生,事情总会有个办法解决的,你还是理智些。不管你怎么看,袁小奇现在是社会名流,你若是采取什么简单办法,不会收到好效果的。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把事情弄得大家脸上不好过。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干涉你,只是给你建议。”“那要看袁小奇最后怎么解决这件事。其实两万块钱,不是个大数目。我鲁夫是写字为生的,钱不多,但也不太寒碜。问题是袁小奇这人的做法太看不起人了。我这只是要我的劳动所得,并不是在求他施舍。还慈善家!”鲁夫仍然话中有话,却不说出来。

“那么鲁夫先生,在你看来,袁小奇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朱怀镜只好直接问他了。

鲁夫又是冷冷一笑,说:“他是什么人,我没有义务揭露。他如果欺人太甚了,我也就只好诉诸报刊,揭开他的西洋镜了。”朱怀镜追问:“你不妨同我说说看。袁小奇是宋达清和你们几位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难道你书中写的事还有假不成?”鲁夫笑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大家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准我说谎?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这个谬种留传吧,不然我就实话实说了。”这就叫作文人无行吧!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也许是脸皮太厚,血色透不出来吧。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这么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要人们到底相信你什么?正是那句老话说的,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啊!”鲁夫说:“朱处长,恕我直言。你们政界的人,就是思想太正统了。你们总希望一种潮流,一种思潮,一种观念,一种信仰,等等。不现实啊!那些文化多元的国家,人们思想活跃,并没有把社会乱到哪里去。我们千百年来什么都强调大一统,也没有把社会统到个什么好地方去。一文不可能兴邦,一曲不可能亡国。没那么严重啊!”朱怀镜笑道:“既然鲁夫先生这么直爽,我不妨问你。且不说作家的社会责任,但作家总得考虑自己的声誉吧?比方说,娱乐界混的有些人,不管那些男女到底是个什么人,但为了自己的作品在市场上有个好卖点,也得请人专门搞形象设计,有的塑造成道德先生,有的装扮成纯情少女,有的故作浪荡公子。不论哪种形象,总能迎合很多人。这正是俗话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从来就没有人扮成出尔反尔的人。”鲁夫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可以扮成觉悟了的社会良知。中国并无宗教精神,却是个最能容忍忏悔的民族。”朱怀镜是个一听到玄虚之论就头大的人,马上把话题拉具体一些:“鲁夫,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没有一个错字。文笔也是真的,我很得意我的文笔。有人评价,近些年全国出过很多这一类的书,有写张宝胜的,有写严新的,有写海灯法师的,有写张宏宝的。没有一本书有我这本书耐看。要说里面的内容,我自己都搞不清真与假。里面的离奇故事,都是他袁小奇自己和他的弟子说的,我只是在表现手法上做了些处理。说句大实话,袁小奇也的确不是平常人物。当时他就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我相信了他。加上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有个毛病,就是进入一种写作愉悦之后,就信马由缰了,只想把文章弄得漂亮些。无意之中,把假事弄得更假了,只怕也是有的。”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至少神经不太正常吧。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及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的。

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袁小奇如果真的是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袁小奇的发达简直是个奇迹,让朱怀镜感到这世界真的越发莫名其妙了。袁小奇越是大把大把地赚钱花钱,他便越是觉得这位神秘人物背后必定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他便总有种想探测究竟的本能欲望,甚至巴不得袁小奇早些露出马脚。朱怀镜明白自己这种心理并不是出于什么正义感,也许是人们灵魂深处卑污的本性吧。看见别人发了财,人们总希望他赚黑心钱的劣迹早些昭然于世;看见漂亮女人,人们总怀疑她是位勾引男人的老手。可是这会儿,鲁夫阴阳怪气的表情,让朱怀镜觉得自己正被一群刻薄的人围着看笑话。朱怀镜首先想到的皮市长会怎么看他。是他把袁小奇介绍给皮市长的,如果鲁夫把这位大名鼎鼎的活神仙、神功大师、慈善家的老底揭了,上至北京的某老某老,下至皮市长,都被照进哈哈镜里去了。北京那些人哪怕把手杖戳得天响,也不管朱怀镜的事。朱怀镜担心的是皮市长会怎么样。可以想见,朱怀镜在皮市长心目中肯定大打折扣,他的副厅级只怕就遥遥无期了。朱怀镜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从上到下,没有人愿意袁小奇露出庐山真面目。维护谎言,成了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

“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朱怀镜说。

“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有消息,你挂我电话吧。”鲁夫说。

朱怀镜说:“行行,你把电话留给我吧。”鲁夫说:“我不是给你留过电话吗?”“对不起,我的电话号码本忘了带了。”朱怀镜敷衍道。其实他把鲁夫的名片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名片就像上级文件,太多了太滥了,就没有人看重,多半往抽屉里一锁就不管了。而发名片的人也像上级发文件的部门,多是认为自己很重要,总是郑重其事的。

鲁夫递给朱怀镜一张名片,起身告辞了。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同政协会务组一联系,才知道袁小奇并没有住在会议安排的房间。朱怀镜便挂了黄达洪的手机。原来,袁小奇自己在天元大酒店开了房间,黄达洪正好也在那里。黄达洪说你稍等,我同袁先生说一声。过了好一会儿,黄达洪回话说,袁先生欢迎朱处长光临。挂了电话,朱怀镜很不舒服。这袁小奇架子也太大了,我朱怀镜找他,还得通报!朱怀镜没有带车来,下楼拦了辆的士。到了天元,乘电梯直上八楼。楼道口有两位保安站在那里,拦住了朱怀镜,问他找谁。朱怀镜说找袁小奇。保安说对不起,袁先生说今天不见客人。朱怀镜心头早有火了,可同保安争起来又失自己身份。他压火头,自我介绍了。保安并不在乎他是市政府处长,只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负责。朱怀镜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发作,黄达洪走来了,老远叫道:“朱处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两位保安这才站正鞠躬,齐声道歉。

走在走廊里,黄达洪告诉朱怀镜,袁先生每次回来,都是热门新闻人物,休息呢休息不成。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包一层楼,请酒店的保安把关。朱怀镜却想,这都是屁话!人大会和政协会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员负责保卫,来客都需登记,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袁小奇不过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风罢了。

门一开,见里面客厅里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怀镜见过的,他们是袁小奇的手下。多是些新面孔,而且多半面呈凶相。袁小奇靠在沙发上笑道:“啊呀,朱处长,你好啊!”直到朱怀镜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握手道好。

朱怀镜刚才在楼道口本来就不高兴了,这会儿见袁小奇半天不起身,显得怠慢,心里越发恨恨的。便玩笑道:“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差点儿都进不来了。”袁小奇摇摇手,朗声一笑:“哪里啊,朱处长真会批评人。我袁小奇能有什么架子?对不起,这次一来就开会,没有来得及拜访你。我知道朱处长很忙,没事不会来找我的。朱处长有什么事?请指示。”朱怀镜笑道:“说指示不敢。有个小事情,想单独同袁先生说说。”“好吧。我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袁小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起身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朱怀镜奇怪袁小奇骨瘦如柴,一副鸦片烟鬼模样,怎么把这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什么指示?”袁小奇比刚才客气多了,亲自为朱怀镜点了烟。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真是演技超群,他也许有意要让手下弟兄们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员面前是怎么个架势。朱怀镜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员的架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吸了几口烟,才把鲁夫索稿费的事说了。

袁小奇听罢,鄙夷地摇摇头说:“这些文人,难怪让人看不起!为了两万块钱,搞得天摇地动。他早惹得我心烦了,如今又来烦你朱处长!”朱怀镜不想同袁小奇讨论文人如何,只把直话说了:“我的意思,就只是两万块钱的事,给他吧,省得麻烦。”袁小奇说:“朱处长,不是我不给。钱我是给了,中间别有原因。书是荆都科技出版社出的,当时说好了,我付给出版社十万块钱,他们赚钱亏本我不负责。鲁夫的稿费由出版社付。书出来后,因为我的名气大,书很好销,出版社赚了一笔大的。可是出版社借口《大师小奇》是自费出书,他们不负责稿费。出书事宜都是鲁夫自己联系的,只怪他自己办事不老练,没有同人家签合同,结果口说无凭,出版社不认账。鲁夫找出版社要稿费要不到手,就反过来找我。一两万块钱,我不在乎,可得有个给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人家说我是慈善家,见人就给钱是吗?帮助失学儿童,我给钱;帮助孤寡老人,我给钱;支援灾区,我也给钱。可是鲁夫这稿费不明不白,我不能给。”听了袁小奇这番话,朱怀镜明白了他的处事之道。也就是说,能给他带来名利的钱,再多也给;否则,钱再少也不给。就像有些国有企业的老总,为了在外面树立自己开明企业家的形象,可以到处捐款赞助,简直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可对本企业职工的生活困难却漠不关心。看样子,只有对袁小奇晓以利害了。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露了,毕竟他头上那顶慈善家帽子是官方戴上去的,而朱怀镜自己正好是官方的人。他考虑了一下措辞,说:“袁先生,俗话说,小鬼难缠。万一鲁夫什么也不顾及了,写篇说坏话的文章到外面一发,皮市长面子上不好过的。当领导的,最注意的就是影响。我看,你还是给他两万块钱算了。”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处长的意思。你是说怕鲁夫写文章说他自己那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的?那他就写吧。到头来只会让人家说他不是东西哩!我还可以站出来证明那本书的确是假的,我还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绘成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汉哩!笑话!”想不到袁小奇自己点破了这层意思,朱怀镜便感觉这人原来骨子里是个无赖。“袁先生,何必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呢?对谁都不利。既然你说到这意思,我就说,书的真假,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一旦鲁夫在这事上做文章,同你有联系的所有领导、朋友都会陷入尴尬境地,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不瞒你说,我最关心的还是皮市长怎么看这事。所以,你还是付他两万块钱算了。”朱怀镜说。

袁小奇沉默片刻,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就当看你朱处长的面子。”说罢就打电话叫来了黄达洪,让他明天拿两万块钱付给鲁夫。袁小奇笑道:“朱处长,我很佩服你,为朋友舍得出力。”朱怀镜说:“袁先生,不是我讨你的人情。要说朋友,你和鲁夫都是朋友。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为你考虑的。”袁小奇说:“谢谢你朱处长。”回头又对黄达洪说:“达洪你十分钟之后叫弟兄们过来,我们消夜去。我同朱处长还有话要说。”黄达洪走了,袁小奇神秘兮兮起来:“朱处长,政协会上的气氛不对头,成天讨论的是反腐败,有件事是冲着皮市长的。今天下午有人讲到皮杰的天马娱乐中心,说那里是荆都最大的淫窝。我估计,明天会有委员提案的。我想找皮市长汇报这事,他忙,找他不到。”朱怀镜吃了一惊,却没有表露出来,说:“有些人对领导干部子弟经商有成见。说句实话,平民百姓子女是人,领导干部子女也是人。只兴平民百姓子女做生意,就不准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其实天马我去过,并不是外面说的那么回事。好吧,我向皮市长汇报一下。袁先生,我先替皮市长感谢你。”“哪里的话,皮市长对我很关心,对他忠心,是应该的嘛。朱处长,这几天我们政协廉洁会风,伙食太差,我吃了几餐下来,口里都流清水了。我们一起去消消夜吧。”袁小奇说。

朱怀镜想马上去找皮市长汇报,便推说还有事,谢谢了。下了楼,见时间已是十一点了,这会儿找皮市长不太适宜。他先打了方明远的手机,问这会儿皮市长在哪里。方明远先不告诉他,只问有什么事。朱怀镜说这事不大也不小,电话里不好说。方明远想了想,让朱怀镜去荆园六号楼,他在楼下厅里等他。

朱怀镜坐的士飞快地去了荆园六号楼。方明远已在楼下等着了。两人在旁边的沙发里坐下,小声说了一会儿。方明远点头考虑了一下,说:“我刚才报告皮市长了,说你有要事找他。我俩上去吧。”两人敲了门,开门的竟是陈雁,一身睡装打扮。陈雁说道请进,完全是主人味道。走过门厅,才看皮市长穿着睡衣,正伏案批阅文件。陈雁给朱方二位倒了杯茶,进卧室里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怀镜?”皮市长日理万机的样子,眼睛半天才从文件上抬起来。

朱怀镜便把政协会上的情况细细说了。皮市长听罢,非常气愤:“这个皮杰,尽给我惹麻烦!政协委员们提的意见是对的!荆都市区,应是全荆都的首善之区,怎么能让腐朽的生活方式如此大行其道?你们传我的指示,今晚马上封了天马娱乐中心,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朱怀镜和方明远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皮市长站起来,来回踱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央,缓和了语气说:“这个问题今晚不能过夜,一定要处理。两会正在召开,不能让这个问题成为两会的热点话题,影响会议正常召开。两个会议会相互传染的,今天是政协会上议论这个问题,明天就到人大会上了。反腐败的情绪传染起来比二号病还快。请你两位连夜同公安部门联系一下。怀镜不是同分局的宋达清同志熟吗?要他亲自督阵。你们去吧。”两人出来,去了隔壁方明远的房间,商量这事怎么办。方明远说:“皮市长这不是说的意气话,这事今晚一定要办的。这样吧,我们先去天马找皮杰,把他老爸的指示传达了,让他自己有个数。然后我们再去找宋达清,同他商量一下怎么行动。原则是天马要查,但不能让皮市长难堪。”两人便飞快地奔天马而去。这会儿已是午夜十二点,娱乐场所的男男女女们玩兴正酣。

第二天,关于天马被查封的消息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间传播开了,而且差不多都知道是皮市长亲自下令给公安部门的。对此事却是各有各的评价。有人说皮市长是在演戏,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有人说皮市长哪是在封天马?而是在封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嘴巴;当然也有人说皮市长敢于对自己儿子下手,铁面无私,难能可贵。不过说这话的多是头上有一定职务的领导,也多是在公开场合,用那种很官方的语言。说法尽管很多,但人大会和政协会上总算没有人再说天马的事了。

政协会上反腐败的话题还是没有压下来,很快就传染给人大会了。两会的提案和议案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反腐败的,而且也不是一般性的建议,都点到了具体部门或人和事。市政府一些手中掌有实权的部门,比如计委、财政、建委、国土等,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事态既然如此,市委和市政府就该有个态度了。市委书记陈寅生和市长皮德求在人大会上专门就反腐败问题讲了话,全体政协委员列席了会议。陈书记主要讲了反腐败的重要意义和市委反腐败的决心。皮市长接下来讲,按惯例首先自然要对陈书记的讲话作简要概括和高度评价,无非是说陈书记的讲话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云云。有人就在下面议论,还有什么“高”?高谈阔论!不过皮市长再讲下去,就很实在了,大家喜欢听。皮市长说,有少数领导干部自律不严,见利忘义,见色起意。他说从最近发生的几起领导干部经济案件看,有一条规律,就是人人都有情妇,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情妇。金钱总同美色搅在一起。要洁身自好啊,同志们!皮市长这些话很快就在社会上流传起来。可是七传八传,话的原意就变了。有人根据皮市长这一席话,居然总结出了一条逻辑:大凡手中有权的领导多半贪财,而贪财的领导多半好色,所以有权的领导干部多半不是好东西。和尚师傅光光脑,脱掉裤子都是鸟!人上一百,各样各色,说什么话的都有,也怪不得。

不管怎样,人大会和政协会还是要圆满结束的。又是一次团结务实的大会,一次开拓进取的大会,一次把各项事业推向全面发展的大会。

散会的当天,朱怀镜约了严尚明、张天奇、袁小奇、皮杰、宋达清、黄达洪等在龙兴大酒店吃晚饭。他事先同严尚明把张天奇的意思说了。严尚明同张天奇本来就熟,两人工作又有联系,免不了需要相互关照,便满口答应从中撮合。朱怀镜和张天奇、宋达清三人先到了,坐在包厢喝茶说话。玉琴专门出来陪着。一会儿皮杰到了,见了宋达清,就玩笑道:“宋局长,辛苦你了,三更半夜的,还亲自率领弟兄们去我们天马检查指导工作。”宋达清却不好意思了,握着皮杰的手使劲摇了摇说:“对不起,骚扰你了。你老爸也太认真了,非要我们连夜执行任务。唉,要是所有领导干部都像皮市长这样,老百姓就满意了。”“老百姓满意?我也是老百姓啊,我就不满意。做他的儿子,别想捞什么好处!”皮杰很是生气。

张天奇说:“的确,皮市长要求自己家人太严了。领导难当啊,我们都要体谅皮市长。皮总,你更要体谅你爸爸啊。”皮杰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一声,说:“感谢张书记教导。你是当领导的,自然体会深刻。家里只要有人沾一点官气,全家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我算是遵纪守法的了,可我老爸还总是动用专政工具来对付我。”皮杰这话又让宋达清手足无措了,只知嘿嘿地笑。朱怀镜便玩笑道:“皮杰兄,别老觉得委屈了。你们这些高干子弟夹着尾巴做人,老百姓就能昂首挺胸做人了。”皮杰指着朱怀镜大笑起来,说:“好啊,怀镜兄,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同人民群众就是敌我矛盾了。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啊,你要不要看我的工会会员证?”说笑着,袁小奇和黄达洪到了。黄达洪一进门,来不及介绍袁小奇,先啊呀呀一声,握了张天奇的手,说:“是张书记啊,你好你好!”张天奇也很是热情,道:“达洪啊,早就听说你发达了,果然气派不凡。”看他俩场面上一来一往,不知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节。

张天奇同袁小奇没有见过面,朱怀镜替他们介绍了。张天奇把手伸了过去:“久闻袁先生大名,幸会幸会。”袁小奇握着张天奇的手使劲一摇,豪爽道:“张书记,你好你好。我们虽未见过面,可常听朱处长说起你。”他说着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便点头而笑,私下却说谁同你说起过张书记?这袁小奇不愧是江湖老手,他这种瞎话谁也不会点破的。张天奇愿意相信朱怀镜常说起他,显得他很有影响,很有面子;朱怀镜也只好默认了,倒在张天奇面前讨了个人情。“正好我同张书记的名字共着一个‘奇’字”,袁小奇放下张天奇的手,恭请他先入座,“最大的莫过于天,所以张书记是大奇,我袁某只是小奇。托张书记的福了。”大伙儿一齐笑了。

这时严尚明到了,进门就拱手致歉。大家都站了起来,请严尚明入座。相互让了让,最后请严尚明坐了首席,次者张天奇、袁小奇。其他各位随意就座。各位带来的司机安排在隔壁,另开了一桌。玉琴客气着问问各位,就招呼服务小姐上菜。大家都说不喝白酒,便上了葡萄干红。

朱怀镜举了杯,感谢各位赏脸,请大家先干一杯。自然有说干的,有说不干的。朱怀镜就说头一杯,干了吧。严尚明今天爽快,一仰脖子干了。朱怀镜早干了,亮着空杯子晃了一圈,说严厅长都干了,我看谁不干。大家只得干了。

喝红酒,气氛轻松自在些,随意举杯,随意说话。喝了一会儿,严尚明愈加高兴了,说:“今天正好是八位,算是八仙了。正好又有一位女士,梅总就是何仙姑了。”这话本不太幽默,可严尚明能有此等表现,已很不错了。大家笑了起来,其实只是礼节。

朱怀镜抓住这话借题发挥:“如果不是高攀,我们都是兄弟。你说是不是严厅长?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我们这八仙之间要的是同舟共济。对不对严厅长?”“朱处长说得好。”严尚明点点头,“我严某要仰仗各位,请各位多多关照。袁先生,你大名鼎鼎,在外面没有办不了事的,这我严某清楚。若在荆都,万一碰上什么麻烦,你说声。梅老总,你生意上要是有关系要摆平,你找我找小宋,都行。张书记是地方大员,我的工作需要你支持的地方多。你一直很支持我,我很感谢。小皮、怀镜我就不用说了。达洪常驻荆都,有事别客气。对了,你同张书记是老乡吧?听说你在他们那里也有生意?跟你说,在若有碰上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找张书记,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袁先生是你的老总,你自然要听他的。在荆都,你多听听我的,没错!这个…袁先生不会有意见吧?去若有呢?你就听张书记的。怀镜说得好,同舟共济,我们在一条船上。”朱怀镜高高地举起杯子,说:“好!严厅长说得好!我们今天真的算是八仙会了。”各位都举了杯,说严厅长言之有理,就像聆听了上级领导指示一样,纷纷发表学习体会,表态拥护严厅长。黄达洪专门举杯同张天奇碰了,很是诚恳:“张书记,我黄达洪本是你一手栽培的,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硬要自己出来闯江湖。好在我这人运气好,碰上袁先生、严厅长,让我至少还有口饭吃。今后要请你多多关照。”张天奇笑道:“达洪说到哪里去了。你以后去若有,就不要客气,找我吧。”黄达洪这人朱怀镜了解,虽是个土匪性子,但到底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还是心虚的。要是比他高一等的人伸出一条腿来,他便什么也不顾了,巴不得抱住粗腿往上爬。最老道的要数严尚明,假装糊涂,只当什么事都不清楚,就把两人的过节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朱怀镜觉得很长见识,他原来想着这事很难处理的。

皮杰总是拿宋达清开玩笑,要他写份汇报材料,向市政府详细汇报那天晚上在天马检查的情况,看到底有多大问题。宋达清笑嘻嘻的,说天马不照样开业了吗?早没问题了,还用汇什么报?严厅长便以叔辈身份数落皮杰,说你爸爸这是爱护你。你那里要是真有违法行为,下次不要宋局长去了,我亲自带领厅直属大队去。尽管严厅长脸色严肃,大家却只当玩话来听,都笑了起来。严厅长便也笑了。袁小奇始终是随和的笑,笑容间似乎又透着几分神秘。但他再也不在酒桌上玩什么玄乎其玄的花样逗人了。大家其实并没有忘记他是位有神奇本能的人物,只是碍着他目前身份,不再好意思开口让他玩节目了,似乎那样等于是让他耍猴戏。玉琴作为酒店老总,也是主人身份,总帮着朱怀镜劝酒劝菜。大家尽欢方散。

朱怀镜送走各位,自己借故留下了。玉琴有些怪他,去了房间,便生起气来:“你呀,今天要不是请客,也不会来看我的。”朱怀镜直喊冤枉:“我每天晚上都想来看你。我一个人睡在荆园也是睡,何必不过来搂着个人儿睡?只是这几天太忙了,每晚都忙到深更半夜。太晚了,又怕吵了你,就不来了。”玉琴不相信他这么忙,问:“你以往都说会前忙些,真到开会了就没事了。这回怎么这么忙?”朱怀镜不便细说这次人大会和政协会的内幕和花絮,只假言敷衍了。

编者按:受篇幅所限,长篇小说《国画》只能刊登到此。好在全书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市时间大约在五月,敬请读者留意。

在《国画》以后的篇章中,皮杰席卷数千万巨款出国了,雷拂尘和玉琴被检察院收审了,方明远提为财贸处长,邓才刚辞职去了广东,司马副市长升为荆都市长,张天奇升为荆南地委书记。

袁小奇还是慈善家,陈雁辞职当了他的私人秘书。

皮市长当了政协主席,主管宗教,专业对口,视察荆山寺再不用偷偷摸摸了。

朱怀镜先当了财政厅副厅长,排行最后实权第一。被纪委召见后,去了北京党校学习,结业归来还是副厅长,只是由主管预算调整为主管工会。朱怀镜向张天奇暗示龙文的笔记本在自己手上,张天奇只好努力运作,帮助朱怀镜走出困境,任了梅次地委副书记。于是,消失了很久的宴请又开始了。恭喜恭喜多谢多谢干杯干杯。

妻子香妹主动同朱怀镜离婚了。玉琴还在看守所里,目光呆滞。不知道曾俚有没有找到适合他的天地。不知道李明溪是疯是醒是死是活。朱怀镜抬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