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道:“可人家王继文到底还是如期如数完成协饷了呀。”

陈廷敬说:“臣以为,国朝的好官,既要效忠朝廷,又要爱护百姓。如果只顾向朝廷邀功,不管百姓疾苦,也算不上好官。臣说这话并非评说王继文。”

皇上非常不快,道:“朕真不知道陈廷敬同王继文的过节打哪儿来的。”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同王继文没有过节,臣只是据理推测,就事论事。”

皇上知道陈廷敬的话自有道理,但朝廷目前就需要鼓励各省协饷。皇上略作沉吟,便升了王继文的官,道:“着王继文署理云贵总督,仍巡抚云南事务!”

明珠领旨道:“臣即刻拟旨。”

皇上又问:“湖广总督谁去合适?”

明珠道:“九卿会议遵旨议过,拟推湖南巡抚张汧擢补!”

陈廷敬昨日参与了九卿会议,当然巴不得张汧出任湖广总督。可他毕竟同张汧沾亲,会上没有说话。

皇上道:“张汧也是个能办事的人,为官也清廉,准了。”

徐乾学又奏道:“启奏皇上,这里正好有王继文的折子,大观楼已经落成,奏请皇上御笔题写楼名!”

皇上道:“王继文巡抚云南有功,这千古留名的美事,就让给王继文去做吧。”

王继文升任云贵总督,同僚、属官、幕宾、乡绅自要庆贺一番。这日,巡抚衙门摆了宴席,黑压压的到了上百宾客。王继文高举酒杯,道:“我王继文能得皇上赏识,多亏诸公鼎力相助!我这里谢了!”

王继文先举了杯,一饮而尽。众宾客连声道贺,仰首干杯。喝了半日酒,王继文突然发现没见着阚祯兆,便悄声儿问杨文启:“咦,怎么不见阚公?”

杨文启道:“回制台大人,阚公一早就出门了,没准又在大观楼。”

王继文心里不快,嘴上却道:“阚公为大观楼日夜操劳,真是辛苦了。”

杨文启说:“制台大人,庸书说句难听的话,他阚祯兆也太清高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他再忙也要喝杯制台大人的喜酒才去嘛!”

王继文拍了拍杨文启的肩膀说:“文启不可这么说,阚公不拘礼节,正是古名士之风。这里且让他们喝着,你随我去大观楼看看。”

王继文同杨文启出了巡抚衙门,策马去了滇池之滨。远远地望见大观楼,王继文颇为得意,心想自己平生功业将以此楼传世,真可以名垂千古!到了大观楼下,见两个衙役站在楼外,弓身道:“制台大人,阚公吩咐,谁也不许上去。”

王继文回头道:“文启在这里候着吧,我上去看看。”

王继文独自上得楼来,只见阚祯兆一手捧着酒壶,一手挥毫题写:大观楼。

阚祯兆自个儿端详半日,略为点头,又笔走龙蛇,写下一副对联:

天境平函,快千顷碧中,浅浅深深,画图得农桑景象。

云屏常峙,看万峰青处,浓浓淡淡,回环此楼阁规模。

阚祯兆全神贯注,不知道王继文已悄悄站在他身后了。王继文不由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拊掌道:“好,好,好字好联啊!”

阚祯兆回头望望王继文,并不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酒,又提笔写道:云南巡抚王继文撰联并题。

王继文故作吃惊,望着阚祯兆道:“阚公,不可不可,如此沽名钓誉的事,王某不敢做,恐后人耻笑。”

阚祯兆满口酒香,哈哈笑道:“阚某不过山野村夫,不会留名于世的。后人只知有制台大人,不会知道有我阚某。”

王继文闻得此言,朝阚祯兆深深鞠了一躬,道:“阚公美意,继文多谢了!请阚公受我一拜!”

阚祯兆已是酩酊大醉,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继文,也没有还礼,仍端着酒壶狂饮。一群白鸥从楼前翩然飞过,渐渐远去。

五十五

皇上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上了折子奏道:“臣以为,没有上解库银之责的省份,每年税赋收入只需户部派员查验,全由地方自行支配。这个办法已执行多年,倘若监督不力,必生贪污。因此,臣奏请皇上准予户部随时查验各省库银!”

皇上道:“陈廷敬的担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个无端猜忌的皇上。督抚都是朕亲点的,朕岂能不信任他们?”

陈廷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验地方库银作为例行之规,也就名正言顺了。”

皇上问明珠:“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陈廷敬的提议出自公心,无可厚非。只是挨个儿查起来,难免弄得人心惶惶。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

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说话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陈廷敬又道:“督抚亏空库银的事过去也是发生过的,都因监督不力。与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办官员,倒不如先行查验,敲敲警钟。法之为法,要紧的是不让人犯法。”

皇上听了陈廷敬这番话,微微点头。

徐乾学见皇上点了头,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奏请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臣以为此法当行。”

皇上道:“好吧,朕准陈廷敬所奏。你想从哪个省查起?”

陈廷敬道:“回禀皇上,臣打算先查云南。”

皇上脸色骤变,道:“啊?先查云南?好啊,陈廷敬,朕到底看出来了。朕赏识王继文,刚升了他云贵总督,你就偏要查云南。你不给朕安上个失察的罪名,心里就不舒坦!”

陈廷敬忙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无意逆龙鳞犯天威。臣以为查王继文理由有三条:倘若王继文聚财有方,可为各省借鉴,朝廷库银将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云南真的富裕,就应担负上解库银之责,可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万一王继文玩了什么花样,就该及早阻止,免得酿成大祸,此其三也。”

皇上叹道:“朕尽管心里很不痛快,还是准予户部去云南查验。既然如此,陈廷敬就亲赴云南吧。”陈廷敬领旨谢恩。

大观楼的匾额和对联刚挂了上去,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个读书人扯着喉咙同王继文攀谈,都说制台大人的书法、联句与大观楼同成三绝,制台大人不愧为天子门生,真是云南士林楷模。王继文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笑,请各位上楼览胜。众人都想凑在前头同王继文套近乎,阚祯兆却故意落在人后。

上了大观楼,却见这里早已布置好酒席。王继文招呼大家入座,道:“云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诸位同心协力。没有你们帮衬着,我王某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日趁这大观楼落成典礼,本官略备菲酌,请诸位尽兴!来,干了这杯酒!”

豪饮半日,几个读书人就风雅起来。有人说道:“今日会饮大观楼,实乃盛事,应有诗文记述盛况。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让学生开开眼界?”

又有人说:“制台大人的书法可是卓然一家啊!”

王继文谦虚道:“阚公在此,本官岂敢班门弄斧!”

阚祯兆喝着酒,听王继文说起他,忙说:“制台大人过谦了。阚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尽了。制台大人是文韬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宠信。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名至实归。”

王继文高举酒杯,道:“今日我们只管喝酒,饱览滇池胜景,客气话就不再说了。来来,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吏走到阚祯兆面前,耳语几句,交给他一封信函。阚祯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惊,道:“快请制台大人出来说话。”

小吏应声进去,伏在王继文耳边密语。王继文放下筷子,说:“各位请喝好,兄弟去去就来。”

王继文赶紧来到廊檐下,直问阚公何事。阚祯兆说:“制台大人,明相国来了密信,朝廷已派陈廷敬大人赶来云南,查验库银。”

王继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乱,脸上却只作没事似的,说:“阚公,暂且放下,我们进去喝酒吧。”

阚祯兆说:“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

王继文摆摆手,道:“急也没用,先应付了今日场面再说吧。走,进去喝酒!”

王继文心里有事,更是豪饮,喝得大醉。夜里,阚祯兆守在王继文府上客堂里,三番五次问制台大人酒醒了没有。家人只道还没有哩,正说着胡话哩。王继文的夫人急得没法子,守在床边催着:“老爷您醒醒,阚公一直等着您哪!”

王继文哪里听得见夫人说话,只顾胡言乱语:“陈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个屁!云南天高皇帝远,吴三桂能在这儿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礼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

夫人吓坏了,告祖宗求菩萨的,道:“老爷求您快别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啊!”

王继文直睡到第二日早上,酒才醒来。听夫人说阚祯兆在客堂里候了个通宵,忙从床上爬起,说:“怎可怠慢了阚公,为何不叫醒我呢?”

王继文草草洗了把脸,匆匆来到客堂,见阚祯兆已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放轻脚步,阚祯兆却闻声醒来。

王继文拱手道:“阚公呀,我真是失礼。不曾想就喝醉了!”

阚祯兆望望王继文的家人,王继文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

王继文等家人们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阚公,您替我想个法子吧。”

阚祯兆问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麻烦。”

王继文奇怪地望着阚祯兆,问道:“阚公真不知我有什么麻烦,您为何急成这样?”

阚祯兆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论哪省巡抚衙门,只要朝廷想查,总会查出事来的。我急的是这个。”

王继文点点头,叹道:“阚公所言极是。陈廷敬是来查库银的,我们云南库银账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实际库存只怕没这么多。”

阚祯兆问道:“这是为何?”

正说着,杨文启进来了。王继文请杨文启坐下,说道:“阚公您是知道的,云南过去靠朝廷拨银两,撤藩之后不拨了,虽说不需上解朝廷库银,但协饷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继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宠,就因能办事。我每年协饷都不敢落于人后。”

阚祯兆这下明白了,问:“所以您就挪用了库银?”

王继文低头叹道:“正是!”

阚祯兆急得直拍双膝,道:“这可是大罪啊!”

王继文说:“我原本想,各省库银朝廷不会细查,我一则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二则今后设法增加税赋来填补,朝廷不会知道的。”

阚祯兆问:“藩库里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数吗?”

王继文望望杨文启,杨文启说:“估计还有四十万两。”

阚祯兆惊得合不拢嘴:“天哪,差九十万两?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从来没有向我交过底啊!”

王继文摇头道:“王某惭愧!我知道阚公是个正直人,不敢让您知道这些事情。”

阚祯兆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制台大人只是把阚某当个摆样。”

王继文道:“圣人有言,君子不器。阚公您是高洁清雅之士,钱粮俗务都是杨文启在操办。”

阚祯兆说:“好个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请我到巡抚衙门里来干什么!”

王继文道:“王某坦言,巡抚衙门有了阚公就有了清誉。我虽然把您请进来做幕宾,但官场总得按官场的规矩来做。”

阚祯兆甚是愤然,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阚某自命聪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却是个聋子、瞎子、摆设!想那吴三桂,对朝廷不忠不义,对我阚某却是至诚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