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再多问,陈廷敬心里却疑惑起来。他见朝廷同各省往来文牒越来越慢,往日发给云南的文牒,一个月左右就有回音,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如今总得三个月。王继文上回的折子,开年就发了回去,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息。

原来,各省往朝廷上折子、奏折的,都必须事先送到明珠家里,由他过目改定,再发回省里,重新抄录,加盖官印,再经通政使司送往南书房。明珠只道这是体会圣意,省里官员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门子。这套过场,南书房其他人通通不知道。

这日夜里,明珠府上客堂里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寻常百姓穿着,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发。他们的目光偶尔碰在一起,要么赶紧避开,要么尴尬地笑笑。他们都是各省进京奏事的官差,只是互不透露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图专管里外招呼,他喊了谁,谁就跟他进去。他也不喊客人的名字,出来指着谁,谁就站起来跟着他走。

安图这会儿叫的是湖南巡抚张汧的幕僚刘传基。刘传基忙应声而起,跟着安图往里走。安图领着他走到一间空屋子,说:“你先坐坐吧。”

刘传基问:“请问安爷,我几时能见到明相国?”

安图说:“老爷那边忙完了,我便叫你。”

刘传基忙道了谢,安心坐下。安图又道:“我还得交代你几句。你带来的东西老爷都收下了,我家老爷领了你们巡抚的孝心。只是等会儿见了老爷,你千万别提这事儿。”

刘传基点头道:“庸书明白了。”

安图出去一会儿,回来说:“你跟我来吧。”

刘传基起身跟在安图后面,左拐右拐几个回廊,进了一间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见了刘传基,笑眯眯地点头。

刘传基施了大礼,道:“湖南巡抚幕宾刘传基拜见明相国。”

明珠笑道:“你们巡抚张汧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夸过你的文才。快快请坐。到了几日了?”

刘传基道:“到了三日了。”

明珠回头责怪安图:“人家从湖南跑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让人家等三日呢?”

安图低头道:“老爷要见的人太多了,排不过来。”

明珠有些生气,道:“这是处理国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是要见他们的。”

刘传基拱手道:“明相国日理万机,甚是操劳啊!庸书新到张汧大人幕下,很多地方不懂礼,还望明相国指教。”

明珠摇头客气几句,很是感慨的样子说:“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撑着啊!皇上更辛苦。我这里先把把关,皇上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

刘传基连忙点头称是。明珠道:“闲话就不多说了。湖南连年灾荒,百姓很苦,皇上心忧如焚哪!你们巡抚奏请蠲除赋税七十万两,我觉得不够啊!”

刘传基大喜道:“明相国,如果能够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会记您的恩德啊!”

明珠说:“免掉八十万两吧。”

刘传基跪了下来,说:“我替湖南百姓给明相国磕头了!”

明珠扶了刘传基,道:“快快请起!折子你带回去,重新起草。你们想免掉八十万两,折子上就得写一百万两。”

刘传基面有难色,道:“明相国,救灾如救命,我再来回跑一趟,又得两个月。”

明珠道:“这就没有办法了。你重新写个折子容易,可还得有巡抚官印呀!”

刘传基想想,也没有办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

明珠道:“折子重写之后,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这里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折子奏请皇上减免赋税。迟了,就难说了。”

刘传基内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赶不上啊。”

明珠不再说什么,和蔼地笑着。刘传基只好连连称谢,告辞出来。

安图领着刘传基,又在九曲回廊里兜着圈子。

安图问道:“下面怎么办,你都懂了吗?”

刘传基说:“懂了,明相国都吩咐了。”

安图摇摇头,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懂。”

刘传基问:“还有什么?安爷请吩咐!”

安图道:“皇上批你们免一百万两,但湖南也只能蠲免八十万两,多批的二十万两交作部费。”

刘传基大吃一惊,道:“您说什么?我都弄糊涂了。”

安图没好气,说:“清清楚楚一笔账,有什么好糊涂的?你们原来那位师爷可比你明白多了。告诉你吧,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税一百万两,你们就交二十万两作部费。”

刘传基问道:“也就是说,皇上越批得多,我们交作部费的银子就越多?”

安图点头道:“你懂了。”

刘传基性子急躁,顾不得这是在什么地方,直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如只请皇上免七十万两。”

安图哼了一声,说:“没有我们家老爷替你们说话,一两银子都不能免的!”

刘传基摇头叹道:“好吧,我回去禀报巡抚大人。”

三日之后,明珠去南书房,进门就问:“陈大人,云南王继文的折子到了没有?”

陈廷敬说:“还没见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抚张汧的折子,请求蠲免赋税一百万两。”

明珠听着暗自吃了一惊,不相信刘传基这么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脸上却没事似的,只接过折子,说:“湖南连年受灾,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赋税多少,我们商量一下,再奏请皇上。”

夜里,明珠让安图去湖南会馆把刘传基叫了来。原来刘传基担心再回湖南跑一趟蠲免赋税就会落空,真的就私刻了巡抚官印。刘传基自然知道这是大罪,却想那明珠伸手要了二十万两银子,他知道了也不敢说的。

安图领着刘传基去见明珠,边走边数落道:“刘师爷,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爷忙得不行了,你还得让他见你两次!咱老爷可是从来不对人说半句重话的,这回他真有些生气了。”

刘传基低头不语,只顾跟着走。明珠见刘传基进了书房,劈头就骂了起来:“传基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抚官印,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张汧会栽在你手里!”

刘传基心里并不害怕,却故意苦着脸道:“庸书只想把差事快些办好,怕迟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为之。”

明珠摇头不止,道:“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这是杀头大罪吗?事情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张汧也会被革职查办!”

刘传基道:“这事反正只有明相国您知道!求您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

明珠长叹道:“张汧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不会把这事禀报皇上的。皇上已经恩准,蠲免湖南赋税一百万两,你速速回湖南去吧。”

刘传基跪下,深深叩了几个头,起身告辞。明珠又道:“传基不着急,我这里还有封信,烦你带给张汧大人。”

刘传基接了信,恭敬地施过礼,退了出来。安图照明珠吩咐送客,刘传基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安爷,请转告明相国,二十万两部费,我们有难处。”

安图生气道:“你不敢当着咱老爷的面说,同我说什么废话?我正要告诉你哩,部费如今是三十万两了!”

刘传基惊得合不拢嘴,原来明珠抓住他私刻官印的把柄,又多要了十万两银子。刘传基瞪着安图道:“皇上要是只免七十万两,湖南这两年一两银子也不要向百姓要。如今皇上免我们一百万两,我们就得向百姓收三十万两。哪有这个道理?”

安图道:“张汧怎么用上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幕僚!别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杀头的!”

刘传基本来就是个有脾气的人,他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心头之火,拂袖而出。

第二日,刘传基并不急着动身,约了张鹏翮喝酒。原来刘传基同张鹏翮是同年中的举人,当年在京城会试认识的,很是知己,又一直通着音信。张鹏翮后来中了进士,刘传基却是科场不顺,觅馆为生逍遥了几年,新近被张汧请去做了幕宾。刘传基心里有事,只顾自个儿灌酒,很快就醉了,高声说道:“明珠,他是当朝第一贪官。”

张鹏翮忙道:“刘兄,你说话轻声些,明珠耳目满京城呀!”

刘传基哪管那么多,大声说道:“我刘某无能,屡试不第,只好做个幕宾。可这幕宾不好做,得昧着良心做事!”

刘传基说着,抱着酒壶灌了起来,又嚷道:“为着巡抚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装孙子,可是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抚大人说,三十万两部费,我们不出!”

张鹏翮陪着刘传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会馆。从会馆出来,张鹏翮去了陈廷敬府上,把刘传基的那些话细细说了。

陈廷敬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来越来越慢了!”

张鹏翮道:“现如今我们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经明珠过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给封住了!陈大人,不如我们密参明珠。”

陈廷敬道:“鲁莽行事是不成的,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平时密参明珠的不是没有,可皇上都自有主张。”

张鹏翮摇头长叹,直道明珠遮天蔽日,论罪当死。

五十二

皇上那日在畅春园,南书房送上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看罢折子,说:“修造大观楼,不过一万两银子,都是由大户人家自愿捐助。准了吧。”

陈廷敬领旨道:“喳!”

皇上又道:“王继文的字倒是越来越长进了。”

陈廷敬说:“回皇上,这不是王继文的字,这是云南名士阚祯兆的字。”皇上吃惊道:“就是那个曾在吴三桂手下效力的阚祯兆?”

陈廷敬道:“正是。当年吴三桂同朝廷往来的所有文牒,都出自阚祯兆之手。臣叹服他的书法,专门留意过。”

皇上叹道:“阚祯兆,可惜了。”

陈廷敬说:“阚祯兆替吴三桂效力,身不由己。毕竟当时吴三桂是朝廷封的平西王。”

皇上点点头,不多说话,继续看着折子。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噶尔丹率兵三万,渡过乌伞河,准备袭击昆都伦博硕克图、车臣汗、土谢图汗,且声言将请兵于俄国,会攻喀尔喀。”

皇上长叹一声,道:“朕料噶尔丹迟早会反的,果然不出所料。”

皇上说罢下了炕,踱了几步,道:“调科尔沁、喀喇沁、翁牛沁、巴林等部,同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所部会合。另派京城八旗兵前锋二百、每佐领护军一名、汉军二百名,携炮若干,开赴阿喇尼军前听候节制。”

明珠领了旨,直道皇上圣明。皇上又道:“噶尔丹无信无义,甚是狡恶,各部不得轻敌。粮饷供给尤其要紧,着令云贵川陕等省督抚筹集粮饷,发往西宁。”

明珠领旨道:“喳,臣即刻拟旨。”

皇上沉吟半晌,又道:“徐乾学由户部转工部尚书,陈廷敬由工部转户部尚书。”

陈廷敬同徐乾学听了都觉突兀,双双跪下谢恩。

皇上道:“朕不怕同噶尔丹打仗,只怕没银子打仗。陈廷敬善于理财,你得把朕的库银弄得满满的!”

陈廷敬叩头领旨,高喊了一声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