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谢过恩,看着皇上一仰而尽,才一齐干杯。张善德剥好了一个石榴,小心递给皇上。皇上细细咀嚼着石榴,道:“京城冬月能吃上这么好的石榴,甚是稀罕。这石榴是暹罗贡品,朕尝过了,酸甜相宜,都尝尝吧。”

使臣跟王公大臣们又是先谢了恩,才开始吃石榴。皇上忽见陈廷敬望着石榴出神,便问:“廷敬怎么不吃呀?”

陈廷敬回道:“臣看这石榴籽儿齐刷刷的成行成列,犹如万国来朝,又像百官面圣,正暗自惊奇。”

皇上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陈廷敬是否想作诗了?”

陈廷敬忙拱手道:“臣愿遵命,就以这石榴为题,作诗进呈皇上。”

皇上大喜,道:“好,写来朕看看。”

张善德立马吩咐下面公公送来文房四宝,摆在陈廷敬跟前。陈廷敬跪地而书,很快成诗。公公忙捧了诗稿,呈给皇上。

皇上轻声念了起来:“仙禁云深簇仗低,午朝帘下报班齐。侍臣密列名王右,使者曾过大夏西。安石种栽红豆蔻,火珠光迸赤玻璃。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

皇上吟罢,点头半晌,大声道:“好诗,好诗呀!朕尤其喜欢最后两句,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这说的是老臣谋国之志,忠心可嘉哪!”

陈廷敬忙跪了下来,道:“臣谢皇上褒奖!”

皇上兴致甚好,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朕命各位能文善诗的大臣,都写写诗,记下今日盛况!”众臣高喊遵旨。

高士奇还得接收南书房送来的折子,喝了几杯酒就先出来了。正好碰上索额图急急地往澹宁居赶,忙站住请安:“奴才见过索大人!皇上又要重用大人了,恭喜恭喜!”

索额图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不在澹宁居?”

高士奇道:“南书房每日都要送折子来,奴才正要去取哪!”

索额图又问:“今儿皇上那儿有什么事吗?”

高士奇回道:“见了各国使臣,赐了宴,又命臣工们写诗记下今日盛况。皇上正御览臣工们的诗章。陈廷敬写了几句咏石榴的诗,皇上很喜欢。”

索额图哼着鼻子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读书人这个毛病,写几句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高士奇忙低头道:“索大人教训得是!”

索额图瞟了眼高士奇,甩袖而去。高士奇冲着索额图的背影打拱,暗自咬牙切齿。

索额图到了澹宁居外头,公公嘱咐说:“皇上正在御览大臣们的诗,索大人进去就是,不用请圣安了。”

公公虽是低眉顺眼,说话口气儿却是棉花里包着石头。索额图心里恨恨的,脸上却只是笑着,弓着身子悄声儿进去了,安静地跪在一旁。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并不理他,只道:“朕遍览诸臣诗章,还是陈廷敬的《赐石榴子诗》最佳!清雅醇厚,非积字累句之作也!”

陈廷敬再次叩头谢恩,内心不禁惶恐起来。皇上今日多次讲到他的诗好,他怕别人心生嫉妒,日后不好做人。

皇上又道:“陈廷敬督理钱法,功莫大矣!倘若钱法还是一团乱麻,迟早天下大乱,哪里还谈得上收复台湾!”

陈廷敬愈加惶惶然,叩头道:“臣遵旨办差而已,都是皇上英明!”

皇上同臣工们清谈半日,才望了眼索额图说:“索额图,你也闲得差不多了,仍出来当差吧。”

索额图把头叩得梆梆响,道:“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皇上又道:“你仍为领侍卫内大臣,御前行走!”

索额图叩头不已:“臣谢主隆恩!”

明珠心里暗惊,却笑眯眯地望着索额图。索额图不理会明珠的好意,只当没有看见。

过了几日,索额图抽着空儿把高士奇叫到府上,问道:“说说吧,皇上怎么想起让老夫出山的?”

索额图靠在炕上,闭着眼睛抽水烟袋。高士奇垂手站着,望着前面的炕沿儿,索额图并没有叫他坐的意思。他就只好站着,说:“皇上高深莫测,士奇摸不准他老人家的心思。”

索额图仍闭着眼睛,问:“士奇?士奇是个什么劳什子?”

高士奇忙低头道:“士奇就是奴才,奴才说话不该如此放肆!”

索额图睁开眼睛骂道:“你在皇上面前可以口口声声称士奇,在老夫这里你就是奴才!狗奴才,放你在皇上身边,就是叫你当个耳目,不然老夫要你何用!”

高士奇忙跪下,道:“奴才不中用,让主子失望了!”

索额图拍着几案斥骂道:“滚,狗奴才!”

高士奇回到家里,气呼呼地拍桌打椅。侍女递上茶来,叫他反手就打掉了。侍女吓得大气不敢出,忙跪下去请罪。

高士奇厉声喝道:“滚,狗奴才!”

侍女吓得退了出去。高夫人道:“老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老爷,我就不明白,您连皇上都不怕,为什么要怕索额图呀?”

高士奇咬牙道:“说过多少次了你还不明白,皇上不会随便就杀了我,索额图却可以随便搬掉我的脑袋!”

高夫人道:“索额图哪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高士奇说:“索额图是个莽夫!以索额图的出身,他杀掉我,皇上是不会叫他赔命的。”

高夫人说:“既然如此,咱趁皇上现在宠信你,不如早早把索额图往死里参!”

高士奇摇头道:“妇人之见!咱们这皇上呀,看起来好像是爱听谏言,其实凡事都自有主张。只有等他老人家真想拿掉索额图的时候,我再火上加油,方才有用。”

高夫人哭了起来,说:“怕就怕没等到那日,您就被索额图杀掉了!”

高士奇听了夫人这话,拍桌大叫:“索额图,我迟早有一日要食其肉,寝其皮!”

徐乾学从户部衙门出来,正要往乾清宫去,碰上了高士奇。两人见了礼,并肩而行。高士奇悄声儿问道:“徐大人,咱皇上怎么突然起用索额图了?”

徐乾学笑道:“高大人入值南书房日子比我长多了,您看不出来,我怎么看得出来?”

高士奇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入值南书房后连连擢升,做了刑部尚书又做户部尚书。为什么?您脑子比我好使,皇上宠信您!”

徐乾学忙道:“哪里哪里!既然高大人信得过,我不妨瞎猜。我想,许是明相国要失宠了。”

高士奇问道:“难道皇上想搬掉明珠,重新重用索额图?”高士奇见徐乾学点了点头,他恨恨道,“我倒宁愿明相国当权!”

徐乾学笑道:“高大人此话,非丈夫之志也!”

高士奇歪头望了徐乾学半日,问:“徐大人有何打算?”

徐乾学悄声儿说:“既不能让明珠继续把持朝政,又不能让索额图飞扬跋扈。”

高士奇问道:“那我们听谁的?”

徐乾学摇头笑笑,叹息起来。

高士奇知道徐乾学肚里还有话,便问:“请徐大人指教!”

徐乾学停了半晌,一字一句悄声儿说道:“你我取而代之!”

高士奇怔了会儿,长叹了口气道:“唉,士奇真是惭愧!我殿前行走二十多年,蒙皇上宠信,得了些蝇头小利,就沾沾自喜。真没出息!”

徐乾学说:“只要你我同心,一定能够把皇上侍候得好好的!”

高士奇点头道:“好,我就跟徐大人一块儿,好好地侍候皇上!”

徐乾学说:“对付明珠和索额图,不可操之太急,应静观情势,相机而行。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一个人出头。”

高士奇问:“谁?”

徐乾学笑道:“不用我明说,您心里明白。”

高士奇立马想到了陈廷敬,便同徐乾学相视而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望见前头宫门高耸,忙收起话题,弓着身子,袖手而入。

两人进了南书房,陈廷敬等早在里头忙着了。见过礼,各自忙去。

过了晌午,皇上召南书房大臣们去乾清宫奏事。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赶紧进宫去了。南书房自然是收到折子若干,连同票拟一一扼要奏闻。皇上仔细听着,准了的就点点头,不准的就听听臣工们怎么说。念到云南巡抚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甚是高兴。原来王继文上了折子说,云南平定以来,百姓安居乐业,民渐富足,气象太平,请于滇池之滨修造楼阁,拟称“大观楼”,传皇上不朽事功于千秋!

皇上点头不止,道:“王继文虽然是个读书人,五年前随军出征,负责督运军饷、粮草,很是干练。云南平定不出三年,竟有如此气象,朕甚为满意。不知这大观楼该不该建?”

明珠听皇上这意思,分明是想准了王继文的折子,便说:“启奏皇上,王继文疏浚滇池,不仅治理了滇池水患,利于云南漕运,又得良田千顷,一举多利。王继文真是难得的人才,臣以为他折子所奏可行。”

陈廷敬当然也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却道:“按朝廷例制,凡有修造,动用库银一千两以上者,需工部审查,皇上御批。因此,臣以为,大观楼建与不建,不应贸然决定。”

徐乾学说:“臣以为,我皇圣明之极,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主。然而,修造大观楼,不仅仅是为了光昭皇上事功,更是为了远播朝廷声教。”

陈廷敬道:“大观楼修与不修,请皇上圣裁。只是臣以为云南被吴三桂涂炭多年,元气刚刚恢复,修造大观楼应该慎重!”

陈廷敬说得虽然在理,皇上听着却是不快,但又不便发作,只得叫大臣们好生议议。可是没几日就快过年了,衙门里都封了印,待议诸事都拖了下来。

五十一

很快就到阳春三月,皇上驾临丰泽园演耕。御田旁设了黄色帏帐,皇上端坐在龙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侧。四位老农牵着牛,恭敬地站在御田里。明珠领着四个侍卫抬来御犁架好,然后上田跪奏:“启奏皇上,御犁架好了。”

皇上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盅。索额图拿盘子托着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请皇上演耕!”

皇上站起来,拿起牛鞭,下到田里。四位老农低头牵着牛,四个侍卫扶着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轻轻搭着,挥鞭策牛,驾地高喊一声。高士奇提着种箱紧随在皇上后头,徐乾学撒播种子。皇上来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过水盆,替皇上洗干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龙靴。明珠、索额图、陈廷敬等三公九卿轮流着耕田。

皇上望着臣工们耕田,又同明珠、陈廷敬等说话,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各安其业,要奖励耕种,丰衣足食。去年受灾的地方,朝廷下拨的种子、银两,要尽快发放到百姓手里。速将朝廷劝农之意诏告天下。”

明珠低头领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督抚用对了人。朕看云南巡抚王继文就很不错,云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苍生有福。”

皇上突然想起王继文的折子,问:“王继文奏请修造大观楼,折子都上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着落?”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等议过了,以为应叫王继文计算明白,修造大观楼得花多少银两,银子如何筹得。还应上奏楼阁详图,先请皇上御览。”

皇上说:“即便如此,也应早早地把折子发还云南。”

陈廷敬回道:“启奏皇上,折子早已发还云南,臣会留意云南来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