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瞟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科尔昆琢磨皇上心思,好像可以让他讲下去,便道:“新任徐州知府陈廷统,向京城全义利钱庄借银万两,按大清例律,应属索贿,其罪当诛!”

陈廷敬虽早已心里有底,听着仍是害怕。徐乾学站出来说话:“启奏皇上,全义利是钱庄,不管官绅民人,皆可去那里借钱。陈廷统问钱庄借钱,跟勒索大户是两码事。请皇上明鉴!”

皇上道:“刚才说到这么多事,你一言未发。说到陈廷统,你就开腔了。徐乾学,你是否有意袒护陈廷统?”

徐乾学道:“臣不敢枉法偏袒。刚才议到诸事,这会儿容臣说几句。”

皇上抬手道:“不,这会儿朕不想听你说。明珠,你怎么一言不发?”

明珠道:“臣正惶恐不安哪!”

皇上问道:“你有什么不安的?”

明珠低头道:“臣虽未曾做过钱法郎中监督,却督理过户、工二部钱法。宝泉局一旦有所差池,臣罪在难免。”

皇上点头道:“明珠向来宽以待人,严以责己,实在是臣工们的楷模。刚才陈廷敬等所奏诸事,牵涉人员甚多,得有个持事公允的人把着。明珠,朕着你召集九卿詹事科道,共同商议,妥善处置!”

明珠喊了声“喳”,恭恭敬敬领了旨。

皇上冷冷道:“许达不必回宝泉局了,陈廷统也不必去徐州了,科尔昆朕料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做假账!”

皇上说得淡淡的,陈廷敬听了却如炸雷震耳。许达早已脸色青白,呆若木鸡。科尔昆且惊且喜,只愿菩萨保佑他侥幸过关。

乾清门这边唇枪舌战,宝泉局钱厂那边却正在闹事。一大早,役匠早早地起床生炉,刘元过来喊道:“今日不准生炉。”

役匠问道:“为什么呀?”

刘元说:“咱们不铸钱了!”

役匠又问:“好好的,怎么不铸钱了?”

刘元好不耐烦,说:“问这么多干吗?向爷说不铸了就不铸了。听你的还是听向爷的?”

役匠们听说是向忠发了话,谁也不敢生炉了。

苏如斋不知道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的全义利记正在热火朝天铸钱。苏如斋拿起刚铸好的铜钱,道:“去,拿宝泉局的钱来看看。”

伙计跑进屋子,拿了串官铸制钱出来。苏如斋反复验看好半日,笑道:“你们谁能认出哪是宝泉局的钱,哪是全义利的钱?”

伙计道:“分不清,分不清!”

这时,一个伙计匆匆跑了过来,惊慌道:“东家,来了许多官军!”

苏如斋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却见百多号官军冲进来了。原来领人来的正是刘景,只见他厉声喝道:“都不许动!把这些假钱、铜器、块铜,统统查抄!”

苏如斋愣了半日,突然大喊大叫:“我朝廷里有人!你们不准动我的东西!”

刘景冷笑道:“哼,朝廷里有人?谁是你的后台谁就完蛋!”

苏如斋喊道:“陈廷敬、陈廷统两位大人,都是我的朋友!”

刘景喝道:“今日派人来抓你的正是陈廷敬大人!把这个人绑了!”

几个官军立即按倒苏如斋,把他绑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马明同宝泉局小吏们来到钱厂,见役匠们都歇着,便问:“怎么回事?”

一个役匠道:“我们不干了。”

马明又问:“怎么不干了?”

役匠道:“功夫手上管,干不干是我们自己的事!”

向忠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抽水烟袋。外头有人嚷嚷,他只当没听见。刘元慌忙跑进来报信:“向爷,有人从外头回来,说全义利记被衙门抄了,苏如斋跟伙计们都被抓起来了!”

向忠惊得坐了进来,问:“啊?知道是哪个衙门吗?”

刘元道:“听说领头的是陈廷敬的人。”

向忠摔了水烟袋,骂道:“奶奶的陈廷敬!”

刘元说:“向爷,同衙门,我们可不能硬碰硬啊!”

向忠站了起来,拍桌打椅道:“陈廷敬敢把咱一千多号役匠都抓起来?咱还不相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咱们!老子就是要同他玩硬的!”

散了朝,明珠立马在吏部衙门召集九卿詹事科道会议。萨穆哈同科尔昆先到了,径直进了二堂。科尔昆说:“明相国,我琢磨着,宝泉局铜料亏空案,咱皇上可并不想按陈廷敬的意思办。”

明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弄不清他的心思。

萨穆哈见明珠这般样子,心中暗急,说:“明相国,陈廷敬是想借铜料亏空案,整垮满朝大臣哪!”

明珠道:“我等只管遵循皇上意思办事,不用担心!”

科尔昆见明珠说话总是隔着一层,心中不快,却只好拿陈廷敬出气:“他陈廷敬总把自己扮成圣人!”

明珠道:“陈廷敬有他的本事,你得佩服!钱法还真让他理顺了。新钱铸出来,已经没有奸商毁钱了。好了,你俩先去正堂候着吧。各位大人马上就到了。”

萨穆哈、科尔昆从二堂出来,正好陈廷敬、徐乾学也到了。官场上的人,暗地里恨不得捅刀子,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萨穆哈拱手朝陈廷敬道:“陈大人会算账、善理财,我这户部尚书,还是您来做算了。”

萨穆哈这话虽是奉承,陈廷敬却听出弦外之音,轻轻地顶了回去,笑道:“我们都是替朝廷当差的,哪里是萨穆哈大人让谁做什么官,他就做什么官!”

萨穆哈听了只好赔笑。人都到齐了,各自寻座位坐下。这时,明珠才从里面笑眯眯出来,大家忙站了起来,都道着明相国好。明珠先坐下,再招呼道:“坐吧,坐吧,大家坐吧。”

大家坐下,都望着明珠,等他发话。明珠道:“皇上着我同诸公会审宝泉局仓库亏空一事,望各位开诚布公,尽抒己见。陈大人办事精明,大家有目共睹。满朝臣工都办不好的钱法,陈大人一接手,立即有了起色。”

萨穆哈接了腔:“明相国,如此说来,我们在座的都是饭桶,只有陈大人顶天立地了?”

明珠笑道:“我这是就事论事。陈大人治理钱法有他一套本事,我们都是看到了的。”

明珠越是向着陈廷敬说话,别人对陈廷敬就越是嫉恨。萨穆哈又道:“听说陈大人奏请皇上,宝泉局亏空的铜料,要我们历任郎中监督赔补。”

一时满堂哗然,都朝陈廷敬摇头。科尔昆道:“敢问陈大人,我们这些任过郎中监督的人,任期有长有短,不知是该均摊亏空,还是按任期长短摊?”

陈廷敬道:“如果谁能拿出仓库交接账簿,确认没有亏空的,可以一两铜都不赔。”

萨穆哈道:“科尔昆大人有仓库交接账簿,说明我们各任郎中监督都没有亏铜,都是在许达手里亏的。”

陈廷敬道:“萨穆哈大人,您得相信一个道理,白的不可能变成黑的。”

科尔昆说道:“陈大人意思,我科尔昆是做了假账?皇上都量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陈大人实在是抬举我了。”

萨穆哈道:“我们信了陈大人,历任郎中监督都是贪官;信了科大人,就只有许达是贪官。”

明珠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们相信事实!”

在座好些人都是当过宝泉局差事的,有话也不便直说。场面僵了片刻,高士奇道:“从顺治爷手上算起,至今四十多年,宝泉局经历过这么多郎中监督,若都要一追到底,我体会这该不是皇上的意思。”

徐乾学说:“皇上宽厚仁德,但宝泉局亏下的是朝廷的银子,这个窟窿也不应瞅着不管。陈大人的想法是务必填补亏空,至于如何填补,我们还可想想办法。”

明珠问:“徐大人有何高见?”

徐乾学说:“我粗略算了一下,宝泉局亏空的铜料,大约合六万一千多两银子。”

徐乾学话没说完,科尔昆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也算了账,如果要我们历任郎中监督赔,每人要赔四千五百多两银子。”

萨穆哈马上嚷了起来:“我居官几十年,两袖清风,赔不起这么多银子。”

明珠道:“道理不在是否赔得起,而在该不该赔。如果该赔,赔不起也要赔,拿脑袋赔也要赔。”

科尔昆道:“我相信历任郎中监督都是清廉守法的,拿不出银子来赔补。赔不起怎么办?统统杀掉?”

高士奇道:“国朝做官的,俸禄不高。陈廷统外派做知府,不是还得借盘缠吗?”

陈廷敬听高士奇这么说话,便道:“明珠大人,我们还是先议宝泉局亏空案。如果说到廷统,我就得回避了。”

明珠点头道:“陈大人说得在理,我们一件件儿议。先议定铜料亏空案吧。”

向忠叉腰站在一张椅子上喊道:“弟兄们,陈廷敬要减我们的工钱。我们是靠自己的血汗挣钱,他凭什么要减我们的?”

役匠们愤怒起来,吼道:“不能减我们的工钱!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命!”

马明喊道:“各位师傅,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

场面却甚是混乱,没人听马明的。向忠又喊道:“弟兄们,这些炉座是谁砌的?”

役匠们叫道:“我们砌的!”

向忠说:“我们自己砌的,我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是不是?”

役匠们高喊:“我们听向爷的!”

马明大声喊道:“师傅们,盘剥你们的是向忠!”

向忠哈哈大笑,道:“我盘剥他们?你问问,谁说我盘剥他们了?”

一位役匠说:“我们都是向爷找来做事的,没有向爷,我们饭都没吃的!我们不听你的,我们相信向爷!”

刘元扛着把大锤,说:“我们自己的东西,今儿把它砸了!”

刘元说罢,抡起锤子就往炉子砸去。役匠们一窝蜂地跑去找行头,锤子、铲子、铁棒,找着什么算什么,噼里啪啦朝铸钱炉砸去。

马明急得没法子,连声喊道:“师傅们,你们上当了!你们别上当呀!”

刘元凶狠地朝马明叫道:“你还要叫喊,我们连你的脑袋一起砸!”

役匠们听见了刘元的喊话,又一窝蜂朝马明他们拥来。马明抽出刀,横眼向着众人,道:“各位师傅,你们不要过来!”

刘元冷笑道:“过来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马明喝道:“谁带头造反,自有国法处置!”

向忠这会儿又躺在里头抽水烟袋去了,由着外头去打打杀杀。宝泉小吏悄声儿招呼马明:“马爷,他们人太多了,我们硬斗是斗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