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同宝泉小吏们只得退了出来,远远地站在钱厂外头。钱厂早已被砸得稀烂。刘元领人拥到门口,喊道:“有种的,你们进来呀!砸烂你们狗头!”

马明又急又恨,道:“我这可怎么向老爷交代!我真是无能呀!”

小吏道:“马爷,你不必自责,这种情形谁来了都不顶事的。”

马明道:“快快派人送信出去!”

这位小吏道:“哪里去另外找人?我去算了。”

宝泉小吏飞马进城,寻了半日才知道陈廷敬去吏部衙门了。小吏又赶到吏部衙门,同门首衙役耳语几声。吏部衙役大惊,忙跑进二堂,顾不得规矩,急急喊道:“明相国,外头来了个宝泉局的人,有要紧事禀报。”

明珠问:“什么大事?叫他进来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说。”

宝泉小吏被领了进来,道:“明相国,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钱厂役匠们听说要减工钱,造反了,把钱厂砸了个底朝天。”

萨穆哈立马横了一眼陈廷敬,对明珠说:“明相国,果然不出所料,役匠们反了吧?这都是陈廷敬做的好事!”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役匠们怎知减工钱的事?”

萨穆哈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廷敬说:“我想知道是哪堵墙透了风!”

科尔昆阴阳怪气地说:“减工钱是陈大人您奏请皇上的,您该知道是谁透了风。”

陈廷敬知道事不宜迟,在这里争吵徒劳无益,便道:“明相国,各位大人,皇上说过,钱法之事,我可以先行后奏。”

明珠点头说:“皇上确实有过这道口谕。”

陈廷敬拱手道:“那么我今日就要先行后奏了。”

明珠问:“陈大人您想如何处置?”

陈廷敬说:“我要立刻去钱厂,请科大人随我一道去。”

明珠道:“这样啊,行行。科大人,你随陈大人去宝泉局吧。”

科尔昆本不想去,却又不能推辞。陈廷敬便说:“各位大人先议着,我少陪了。”

陈廷敬同科尔昆各自骑了马,往钱厂飞奔。刘景早已把苏如斋等关了起来,这会儿也同衙役们跟着陈廷敬往钱厂去。

陈廷敬赶到钱厂的时候,向忠正在那里向役匠们喊话:“弟兄们,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砸钱厂人人有份,谁也不许做缩头乌龟!只要弟兄们齐心协力,陈廷敬就没办法把我们怎么样!要把我们全部杀了吗?皇帝老子都没这个胆量!要把我们都抓起来吗?真还没这么大的牢房!”

向忠正说着,见陈廷敬领着人进来了,便恶狠狠地咬着牙齿,喊道:“弟兄们,操家伙!”

役匠们手里的锤子、棍子攥得紧紧的,个个瞪眼伸脖形同斗鸡。

陈廷敬望了眼役匠们,回头冷冷说道:“把科尔昆绑了!”

陈廷敬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唬住了。科尔昆愣了半日,突然大叫起来:“陈廷敬,我可是朝廷二品命官,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陈廷敬又厉声喊道:“你们还站着干吗?绑了!”

刘景、马明立马上前,按倒科尔昆,把他绑了起来。陈廷敬心里有数,不管科尔昆自己三年任内是否亏空了铜料,但他是刚卸任的钱法郎中,罪责是逃不脱的,不如干脆抓了他,镇镇眼前阵势。役匠们见绑这么大的官,果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向忠也被镇住了,呆立不语。

陈廷敬道:“师傅们,你们上当了!科尔昆这样的贪官勾结炉头向忠,长年盘剥你们!”

向忠叫道:“兄弟们,陈廷敬胡说!没我向忠,你们饭都没地方吃!”

毕竟见陈廷敬绑了科尔昆,役匠们不敢胡来。向忠却是个不怕死的,突然挥棍朝陈廷敬劈去。向忠手中的棍子才举到半空,自己不知怎么就哎呀倒地。原来珍儿飞身过来,拿剑挑中向忠的手臂。几个衙役拥上前去,绑了向忠。

这时,吴大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这几日,马明找遍北京城,都没有找着吴大爷,却叫珍儿找着了。吴大爷朝役匠们喊道:“师傅们,向忠一直在喝我们的血,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啊!陈大人派人找到我问话,我才知道宝泉局发给我们的工钱,叫向忠吃掉大半!向忠怕我把钱厂里的事情说出去,叫刘元杀我灭口!我幸亏躲得快,不然就没这把老骨头了!”

向忠趴在地上,仍在叫嚣:“吴老头你找死!”

有位役匠问道:“陈大人,您为什么要减我们的血汗钱?”

陈廷敬反问他:“谁告诉你要减工钱?”

役匠说:“向爷!”

陈廷敬说:“减你们工钱的,正是你们这个向爷!他同科尔昆这种贪官暗中勾结,克扣你们的工钱!”

吴大爷道:“师傅们听我说几句。陈大人不仅不减大家的钱,还要加钱!陈大人要减的只是被向忠盘剥的钱。化铜匠工钱从六十文加到一百二十文,样钱匠工钱从八十文加到一百八十文,反正大家都有加的!”

刚才问话的役匠又问道:“我们洗磨匠加到多少?”

陈廷敬道:“洗磨匠甚是要紧,加到二百六十文。”

洗磨匠高声喊道:“弟兄们,我们真的上当了,我们听陈大人的!”

役匠们这才丢掉手中家伙,骂向忠真是狗娘养的。

陈廷敬又正色道:“我还要说几句话。师傅们听信恶人调唆,砸坏钱厂,按律是要治罪的。念你们受了蒙蔽,罪就免了。但你们要把钱厂按原样修整好,不领工钱!”

役匠们安静片刻,嗡嗡起来,有愿意的,有不情愿的。

吴大爷说:“师傅们,陈大人说得在理,我们得听陈大人的。”

洗磨匠应承说:“好吧,我们把钱厂修整好!”

四十八

第二日,明珠赶往畅春园奏事。皇上听明珠说完,神色不悦,道:“如此说来,陈廷敬所奏件件属实?”

明珠道:“件件属实。宝泉局铜料仓库历年账实不符,所任官员都有责任。科尔昆听任炉头向忠蒙混,自己也从中渔利,也是事实。最可恨的是炉头向忠,把持钱厂三十多年,作恶多端。奸商苏如斋扰乱钱法,罪大恶极。”

皇上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铜料亏空案不论牵涉到谁,一查到底。该抄家的抄家,该夺官的夺官,该杀头的杀头!那些个奸商恶棍,不用多说,把案子问明白严办就是了。”

皇上其实并不想处置太多官员,但他嘴上得顾及大清例律。明珠摸透了皇上心思,便说:“皇上从严执法,这是国家大幸。宝泉局铜料亏空案,虽然事实确凿,但牵涉人员太多,而且年月久远,很难分清子丑寅卯。追查起来,弄不好就会冤枉好人,难免引起朝野震动。”明珠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暗窥皇上神色。

皇上问:“你说如何处置?”

明珠道:“臣以为,这件事只追到科尔昆和许达为止。”

皇上问:“只追他俩,亏空的铜料怎么办?”

明珠道:“皇上,臣料想,亏空的铜料不仅已经补上了,而且大有盈余。”

皇上大为疑惑,问:“谁有这么多银子赔补?”

明珠道:“陈廷敬已抄了炉头向忠和奸商苏如斋的家,查获了大量赃物。只要皇上准了,科尔昆跟许达的家也可查抄。”

皇上心想陈廷敬倒是揣透了自己的心思,最要紧的是把宝泉局亏空补上,不必处置太多的人。皇上点头半日,问道:“科尔昆、许达两人如何处置?”

明珠说:“科尔昆罢官,许达杀头。”

皇上不说话,只微微点头。过了好半日,皇上才说:“钱法倒是让陈廷敬弄顺了。自从改铸轻钱,奸商毁铜无利可图,百姓手里就有制钱用了。”

几日以后,皇上在乾清门听政,议到许达之罪,说是当斩。

陈廷敬立马跪下,奏道:“许达不能杀!”

皇上沉着脸,不说话。明珠道:“启奏皇上,许达办差不力,听任奸商胡作非为,宝泉局损失极大,应予严惩!”

陈廷敬说:“该杀的是科尔昆!他勾结奸商倒卖铜料,从中渔利。更有甚者,炉头向忠把新铸制钱直接送到奸商苏如斋那里,熔铜之后又卖给宝泉局。苏如斋还用毁钱之铜假造旧铜器,后来胆大包天干脆鼓铸假钱。向忠、苏如斋这等奸人如此大胆,都因仗着科尔昆这个后台!”

皇上怒道:“不要再说了!朕听着这帮奸人干的坏事,会气死去!”

殿内安静下来,一时没人再敢奏事。

皇上只好望着陈廷敬说:“你还没说完吧?”

陈廷敬便道:“许达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不久,臣就去督理钱法了。如果只要在宝泉局任上就是有罪,臣也有罪,臣与许达同罪,该杀!”

皇上愈发气恼,拍了龙案道:“陈廷敬,你说这等气话何意?骂朕昏君是吗?别忘了大臣之体!”

这时,萨穆哈上前跪道:“请皇上息怒!臣以为陈廷敬话说得冲撞了些,却也在理。臣也以为许达可以宽大处置,科尔昆该斩!”

原来萨穆哈巴不得科尔昆快死,以免引火烧身。萨穆哈又道:“原先新钱屡次增加重量,钱铸出来却见不到,都是科尔昆伙同炉头向忠和奸商苏如斋在中间捣鬼!”

皇上闭上眼睛,甚是难过,说:“向忠、苏如斋、张光那帮奸人,统统杀了!”

明珠又道:“启奏皇上,科尔昆案,臣以为可以再审。倘若罪证属实,按律当斩!”

萨穆哈却道:“臣以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不必再审。”

皇上说:“朕以为科尔昆案已经很清楚,不用再审了。杀掉吧。许达,改流伊犁!”皇上话说得很硬,没谁敢多说了。

皇上疲惫不堪,闭目靠在龙椅上,轻声问道:“陈廷统怎么处置?”

毕竟碍着陈廷敬,半日没人吭声。高士奇干咳一声,小心道:“按律当斩!但此事颇为奇怪,应慎之又慎。”

徐乾学奏道:“启奏皇上,现已查明,科尔昆为了牵制陈廷敬办案,同炉头向忠合谋,指使苏如斋给陈廷统借银子。陈廷统原先并不认识苏如斋。”

皇上气极,道:“这个科尔昆,没有丝毫读书人的操守,实在可恶。可陈廷统毕竟向人家借了钱!民间有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陈廷敬道:“舍弟陈廷统辜负皇上恩典,听凭发落!”

皇上冷冷道:“陈廷敬,朕这里说的不是你的什么弟弟,而是朝廷命官。”

陈廷敬不便再说话,心里只是干着急。徐乾学又道:“如果不赦免陈廷统,就真中了科尔昆的奸计。再说了,臣先前曾经奏明皇上,陈廷统向钱庄借钱,同向一般民人借钱应是两码事。”

皇上沉吟思索片刻,道:“科尔昆斩立决,许达流放伊犁。向忠、苏如斋、张光等统统杀了。上述人等家产抄没,一概入官。陈廷统案事出有因,从轻发落。放他下去做个知县吧。”

臣工们便道了皇上英明,都放下心来。陈廷敬还想说话,见徐乾学使了眼色,只好不说了。

皇上道:“科尔昆品行如此糟糕,竟然连年考核甚优,此次又破格擢升侍郎。明珠,我要问问你这吏部尚书,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