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头也不回,问道:“宝泉局铜料亏空之事,都属实吗?”

陈廷敬见皇上问的是宝泉局事,略略松了一口气。他听出了皇上的怒气,说话甚是小心,道:“臣同科尔昆、许达等亲自监督,一秤一秤称过,再同账面仔细核对,准确无误。”

皇上回过头来,说:“许达到任几个月,怎么会亏空这么多铜料?”

陈廷敬回道:“臣算过账,按许达到任日期推算,他每日得亏铜五千斤左右。”

皇上说:“是呀,他得每日往外拉这么多铜,拉到哪里去呀?这不可能!廷敬你说说,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说:“臣明察暗访,得知宝泉局历任郎中监督交接,都只是交接账本,仓库盘存都推说另择日期,其实就是故意拖着不作盘点。而接任官员明知上任有亏空,都糊涂了事,只图快些混过任期,又把包袱扔给下任。反正各关年年往宝泉局解铜,只要没等到缺铜停炉,事情就败露不了。年月久了,就谁也不负责了。”

皇上拍着宫柱,大骂:“真是荒唐!可恶!陈廷敬,你明知铜料不是在许达手上亏空的,如何还要参他?”

陈廷敬回道:“许达只是办事有欠干练,人品还算方正。臣估计铜料亏空,各任郎中监督都有份儿。但要查清谁亏多少,已没有办法了。”

皇上问道:“你说应该怎么办?”

陈廷敬道:“参许达只是个由头,为的是把事情抖出来。臣以为,治罪不是目的,要紧的是把铜料亏空补回来。从此以后,严肃纲纪,不得再出亏空。”

皇上又问:“怎么补?”

陈廷敬说:“令历任郎中监督均摊,填补亏空,不管他们现在做到什么大官了。”

皇上断然否决:“不,这办法不妥!你的建议看似轻巧,实则是让国朝丢丑!”

陈廷敬奏道:“皇上,督抚州县亏空皇粮国税,都有着令官长赔补的先例。臣建议历任郎中监督赔补铜料,只是沿袭祖制。”

皇上道:“历任郎中监督,现在都是大学士、尚书、总督、巡抚!你想让天下人看大清满朝尽是贪官?”

陈廷敬说:“亏空不赔补,不足以儆效尤,往后宝泉局仓库还会亏空下去!”

皇上叹息半日,连连摇头道:“不,朕宁愿冤死一个许达,也不能放弃朝廷的体面!”

陈廷敬重新跪下,道:“启奏皇上,朝廷必须惩治贪官才有体面,袒护贪官只会丧失体面!”

皇上怒道:“放肆!贪官朕自会处置的。有人参了陈廷统,他向百姓借银万两,情同索贿,这就是贪官,这就是死罪!”

陈廷敬大惊失色,忙往地上梆梆儿磕头,只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也是有罪的。皇上见陈廷敬这般样子,劝慰道:“廷敬,你也不必太自责了。陈廷统固然有罪,但南书房的票拟说,此案还应细查,朕准了。可见明珠是个宽厚人。”

皇上哪里知道,这都是徐乾学在其中斡旋。陈廷敬出了乾清宫,只觉得双脚沉重,几乎挪不动步子。他不打算即刻回宝泉局,干脆去了都察院衙门。他独自呆坐二堂,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知道肯定是全义利记设下的圈套,却不能这会儿奏明皇上。说话得有实据,光是猜测不能奏闻。他料全义利记必定还有后台,也得拿准了再说。

陈廷敬胸口堵得慌,哪里也不想去,一直枯坐到午后。这时,许达领着个小吏送样钱来了,道:“陈大人,我把这两日铸的样钱送来了,请您过目。”

陈廷敬道了辛苦,接过一串样钱走到窗口,就着光线细看,不停地点头,道:“好,马上将新铸的制钱解送户部!”

许达说:“我明儿就去办这事儿。陈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廷敬道:“许大人,我这里你什么话都可以说。”

许达说:“宝泉局成例,新铸制钱都得往朝中大员那儿送样钱,打入铸钱折耗。我不知应不应该再送。”

陈廷敬低头想了半日,问:“往日都送往哪些人,得送多少?”

许达说:“我查了账,送往各位王爷、大臣共二十多人,每次送得也不多,八千文上下,每年送十次左右。”

陈廷敬道:“这还不算多?一年下来,每人得受一百两左右银子,相当于一个四品官的年俸!宝泉局一年得送出去近两万两银子!”

许达问:“陈大人,要不要我把这个受礼名单给您?”

陈廷敬想了想,摇头长叹一声,道:“我不想知道这个名单。这是陋习,应该革除!”

陈廷敬正说着话,串绳突然断了,制钱撒落一地。许达忙同小吏蹲在地上捡钱,陈廷敬也蹲了下来。捡完地上的钱,陈廷敬拍拍手道:“许大人请回吧。”

许达拱手告辞,才走到门口,又听陈廷敬喊道:“许大人留步!”原来陈廷敬见墙角还有一枚铜钱,便捡了起来。

许达回来问道:“陈大人还有何吩咐?”

陈廷敬道:“这里还有一钱。我初到宝泉局衙门,曾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可我当日就入行随俗,受了这枚秦钱;刚才差点儿又受了一钱。许大人,我今日把这两枚钱一并奉还。”

陈廷敬说着,又从腰间取下那枚古钱,放进小吏的钱袋。许达面有愧色,也取下腰间古钱,放入钱袋。陈廷敬笑笑,示意许达请回。许达才要出门,陈廷敬又叫住他。

许达回头道:“陈大人还有事吗?”

陈廷敬欲言又止,半日才说:“许大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住我那日说过的话,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颇感蹊跷,问:“陈大人,您今儿怎么了?”

陈廷敬忙说:“没没,没什么,没什么。您请回吧。”

陈廷敬望着许达的背影,内心异常愧疚。

陈廷敬在都察院待到日暮方回。出了城,找徐乾学问计。徐乾学说:“皇上面前,您不能硬碰硬。您暂时只参许达,很是妥帖。我们设法保住他的性命,徐图良策!”

陈廷敬说:“凡是跟铜料亏空案有关的官员,都巴不得许达快些死,他的命只怕保不住。”

徐乾学说:“既然如此,您越是不放过那些人,他们越发想快些置许达于死地!”

陈廷敬小声道:“皇上特意提到廷统的事,说要处置他。徐大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这分明是在同我做交易呀!”

徐乾学叹道:“唉,皇上真要杀廷统,谁也没有办法啊!”

陈廷敬道:“徐大人,您可得从中斡旋,万万不能让廷统出事啊!这分明是科尔昆故意设下的圈套,是我连累了廷统。廷敬拜托您了!”

徐乾学说:“陈大人,我会尽力的。”

四十七

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嘱咐刘景、马明等依计而行,自己赶去乾清门奏事。皇上上朝就说今儿只议宝泉局案,其他诸事暂缓。陈廷敬便奏道:“启奏皇上,臣会同户部侍郎科尔昆、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等,在宝泉局衙门前别立炉座,看铸三炉,将铜料、役匠、需费物料等逐一详加查核,发现各项耗费过去都有多报冒领,应加以核减。一、每铸铜百斤,过去都按耗损十二斤上报,事实上九斤就够了。减掉三斤耗损,每年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多铸钱九千二百多串。二、役匠工钱也给得太多,可减去一万一千七百多串。三、物料耗费应减掉一万一千八百多串。臣的折子里有详细账目,恭请皇上御览!”

科尔昆接过话头,道:“启奏皇上,臣虽参与看铸,但陈廷敬所算账目,臣并不清楚。”

皇上责问陈廷敬:“你督理户部钱法,科尔昆是户部侍郎,你们理应协同共事。你们算账都没有通气,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科尔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多年,铸钱的各种细节都应清楚,不用我算给他听。”

科尔昆说:“皇上经常教谕臣等体恤百姓,宝泉局役匠也是百姓。陈廷敬在役匠工钱上斤斤计较,实在有违圣朝爱民之心。况且,宝泉局有成千役匠,一旦因为减钱闹起事来,麻烦就大了。”

科尔昆说完,望了眼许达,示意他说话。许达却并不理会,沉默不语。皇上想想,道:“科尔昆讲得也有道理,一万一千多串工钱,也就一万一千多两银子。犯不着为这点儿钱惹得役匠们人心不稳。”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工钱算得太离谱了。宝泉局到户部不过六七里地,解送一百斤铜所铸的钱,车脚费得五十文,岂不太贵了?应减去一半!”

科尔昆说:“启奏皇上,我真担心核减役匠工钱,激起民变啊!”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事实上役匠到手的工钱,早被人减下来了!”

皇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廷敬回道:“化铜匠每化铜百斤,核定工钱是一百八十文,其实化铜匠只得六十文。”

皇上又问:“钱哪里去了?”

陈廷敬奏对:“臣查访过,发觉工钱被炉头克扣了。”

皇上大怒:“放肆!这等炉头实在可恶!何不尽早拿了他?”

陈廷敬从容奏道:“情势复杂,容臣一件件奏明!臣这里还有一本,参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亏空铜料五十八万六千二百三十四斤!”

许达大惊失色,惶恐地望着陈廷敬。殿内立时嗡声一片,臣工们有点头的,有摇头的。皇上轻轻地咳嗽一声,殿内立即安静下来。

许达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所参不实呀!陈廷敬的确盘点过铜料仓库,但算账臣同科尔昆等都没有参与,并不知道亏空一事。”

陈廷敬道:“许达的确不知道仓库是否亏空!”

许达道:“启奏皇上,臣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至今方才半年,怎会亏空这么多铜料?臣的确不知道有无亏空,臣从科尔昆那里接手,只交接了账本,仓库没有盘存。”

科尔昆马上跪了下来,道:“启奏皇上,许达他在撒谎!臣同他账本、库存都交接清楚了,账实相符,并无亏空。臣这里有盘存账本!”

陈廷敬同许达都很吃惊,望着科尔昆把账本交给了张善德。皇上接过账本,说:“一个说没盘存,一个说有盘存账本为证。朕该相信谁?”

许达哭奏道:“启奏皇上,科尔昆欺蒙君圣呀!”

科尔昆却是镇定自若:“启奏皇上,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个假账本来!那上面有许达自己的亲笔签名。”

许达连连叩头喊冤:“那是假的!我没有签过名!我只在账本交接时签了名,并没有在仓库盘点账册上签名!”

陈廷敬道:“皇上,臣到宝泉局督理钱法几个月,从未听说科尔昆同许达盘点过仓库。”

萨穆哈终于沉不住气了,上前跪道:“启奏皇上,臣暂且不管陈廷敬所奏是否属实,只是以为,他督理钱法,就是要铸好钱,而不是去盘存仓库。此举意在整人,有失厚道。既然有失厚道,是非曲直就难说了。”

高士奇站出来节外生枝,道:“启奏皇上,臣听说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给有些官员送样钱。不知陈廷敬把样钱送给哪些人了?”

原来自陈廷敬去了宝泉局督理钱法,高士奇再也没有收到过样钱,暗自生恨。明珠听了高士奇这话,知道不妙。

果然皇上问道:“送什么样钱?难道样钱还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奏道:“高士奇讲的样钱,同皇上知道的样钱是两回事。臣到宝泉局之前,未曾听见有送样钱一说。皇上,臣可否问问高士奇收过样钱没有?”

高士奇顿时慌了,说:“臣从未收过样钱!”

陈廷敬说:“既然从未收过样钱,怎会知道样钱一说!”

皇上怒道:“你们真是放肆!只顾在朕面前争吵,为何不告诉朕这样钱是怎么回事?”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以往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往有些王公大臣家送样钱,每年要送出近两万两银子,打入折耗。臣以为这是陋习,已令宝泉局革除!”

皇上恼怒至极,却冷笑起来,道:“哼,好啊!朕看到的样钱是象牙雕的,是看得吃不得的画饼,你们收的样钱可是嘣嘣响的铜钱!宝泉局是替朝廷铸钱的,不是你们自己家蒸饽饽,想送给谁尝尝就送给谁!”

听得皇上斥骂完了,科尔昆小心道:“启奏皇上,臣有事奏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