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说:我不想缝,我不愿缝,我就是不给你缝……

  爸爸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新妈妈厉声说:你说谁不像话?

  爸爸说:我说你不像话。一粒扣子……

  这时候,新妈妈站起来了。新妈妈冷笑着站起来,抓起饭碗摔在了地上!新妈妈说:我就是不像话。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像话?!……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爸爸手指着新妈妈,张口结舌地说:

  你,你不缝,不缝算了。你你摔碗干什么?……

  新妈妈说:你说干什么?不过了,不想过了!……

  爸爸气愤地说: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新妈妈昂起头,声音里出了一种胡椒的气味,那气味里挂着许许多多的商标,我看见那声音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商标,商标像旗帜一样在房间里四处飘荡:再说一遍也是不过了。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过了!……

  爸爸就这样被那些商标赶走了。爸爸在商标里成了一个掉在地上的扣子。我看见爸爸很快地滚到了门外,站在门外的爸爸边走边说: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这时候,新妈妈也跟着追到了门外。站到门外的新妈妈,脸上出现了柠檬色的微笑。新妈妈说:老徐,别走,你不要走。走了你会后悔……

  爸爸的声音却滚动得更快了,爸爸的声音像是装上了轮子:

  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扣子是有罪的,扣子在它不该掉的时候掉了下来。扣子上有红蚊子的气味。我在那颗扣子上闻到了红蚊子的血腥味,扣子已被红蚊子吃掉了,扣子成了红蚊子的化身。扣子一掉就掉在了新妈妈的心里。在新妈妈正需要这粒扣子的时候,它就掉下来了。于是,新妈妈与爸爸的战斗从这粒扣子开始。一连三天晚上,她他们都在为这粒扣子作战。新妈妈从此不再睡觉了,掉下这粒扣子后,新妈妈夜里就再也没有睡过觉。她不睡也不让爸爸睡,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显得特别明亮,她的眼睛在午夜里能出猫样的叫声;她的嘴像是一个滚动的轮子,不停地在爸爸身上碾来碾去,碾出一片碎玻璃的气味;她的牙齿能在夜里出很强的绿光,磨出一片咝咝咝……的声响。在新妈妈的声音里,爸爸开始后退了。爸爸在声音里节节败退。穿着白色衬衣的爸爸一次次像俘虏一样被新妈妈从床上拉起来,他的衬衣已经被新妈妈扯烂了,他的衬衣就像是一面零乱不堪的白旗,爸爸架着白旗狼狈不堪地说:不就是一粒扣子么。我说你什么了……你想怎样?你还想怎样?这时,新妈妈的声音一下子燃烧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中华鳖精的气味,那气味里跳出许多个伞状物,伞状物里撒下的是一片一片的红色气浪:我告诉你,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过了,我不愿过了!就两个字:离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爸爸不再吭声了。***爸爸听了这两个字之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坐着,像傻了一样坐着。停了很久很久,爸爸开始求饶了,爸爸求在一个婵字上。过去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婵字,那时爸爸把这个婵字锁在心里,爸爸一直把这个字锁在心里。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他很艰难地吐出了一块红肉丸。

  我看见他吐出来的是一块鲜红的肉丸。爸爸说:婵,就为了一只扣子么,就为了一只扣子?……

  新妈妈响亮地说:对了。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就是为一粒扣子……

  爸爸悲伤地摇摇头说:我不离。我不会跟你离的。我也不能再离了,我不能一次一次离……

  这时新妈妈把袖子捋起来了,她无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妈妈说:姓徐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刀伤!静脉血管我都割过两次了。我死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你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离。你要不是男人,那咱熬了,看谁能熬过谁……

  爸爸身上突然出现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我闻见爸爸身上有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仍然很坚决地摇摇头说:

  婵,我绝不离。为一粒扣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离。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

  新妈妈竟然笑了,新妈妈的笑里跳出了许多紫红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网在她的笑脸上,网出一层凉飕飕的薄荷味。新妈妈笑着说:老徐,你不离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听着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我的男人。我告诉你,我不只你一个男人,我有很多个男人,我现在也有很多个男人,只要你愿意听,我天天晚上给你讲……

  爸爸嘴里喷出了一口血,爸爸的声音有一股死鸡子的气味;你无耻!

  新妈妈仍然笑着说:是呀,我无耻。你现在才知道我无耻?既然知道我无耻,你还死缠着我干什么?……

  扣子夜晚是锯声夜晚的引线。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新妈妈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把锯。(新妈妈在白天的时间里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头纸,她从来没有瞌睡过。她在检验人头纸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纸里藏着的人头照出来。而一到晚上的时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动出二重混合声音的电锯。)她能同时锯出两种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很脏的气味,这种声音里有一股变馊了的肉味,这种肉味又像是在各种颜色里滚过,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细菌。细菌像锯末一样从爸爸的头上撒下来,我看见爸爸在新妈妈的声音里先是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木头,爸爸被新妈妈的声音锯成了木头,而后又成了一堆沾满各种颜色的碎肉。我看见碎肉在新妈妈的声音里摇摇欲坠,碎肉被声音分解了,碎肉在声音里一块一块地腐烂。这又是无声的,没有爸爸的声音,我始终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被锯开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爸爸坐在那里,始终抱着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来抵挡那可怕的锯声,那种很苦的涩格捞秧儿味成了爸爸惟一的法宝。爸爸的心躲藏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里,他的心在这种气味里进入了冬眠状态,进入冬眠可以出现熊气,爸爸一直靠熊气维持着。报上说,熊气是一种大气,熊气能让人进入无我境界,能练成熊气的人必须具备番茄的耐力。爸爸在这些锯声之夜里果然练成了熊气……然而,每到零晨五点的时候,爸爸眼里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这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时爸爸会说上一句话,这是他重复多次的一句话。他睁开眼睛,说:婵,我绝不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离。你能说出别的原因么?没有任何原因,为了一粒扣子,我不离……

  新妈妈那钝了的、经过一夜磨损的锯声马上又灿烂起来。新妈妈的声音由细齿的带子锯变成了粗齿的圆盘锯……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新妈妈的蛇头一直向着南方。新妈妈是为南方而锯。新妈妈锯声不减,脸上的鲜艳也不减,一直闹到天明的时候,新妈妈仍然能保持面部的鲜艳,在一片臭烘烘的声音里鲜艳。在锯声停歇之前,新妈妈也有一句话,那也是她多次重复过的话。新妈妈说:徐永福,我告诉你,就为这粒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粒扣子。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么?你有种你站起来把我杀了!你要不离就把我杀了!……

  病例五:

  这是一个口号人。***

  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一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痒,我喉咙里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

  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慢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着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1966上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1966的字样。1966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攒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了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路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跟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

  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1971的字样,那上边显现出来的数字是1971。我看见他在1971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道:长好!他的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上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紧跟着又领喊道:长胖!!他的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了一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股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一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长胖的口语,长胖的口语使他名扬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星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一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音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惟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

  再往下是1975,1975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1975里,他从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子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

  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干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了一个牌子,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

  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不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利。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个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千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而后是一片呵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出绵羊味的哼哼哈哈。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

  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制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处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就越来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

  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

  九月一日夜

  新妈妈和爸爸的战斗升级了。

  新妈妈由嘴战转入了手战。新妈妈抓到什么就摔什么,她勇敢无比地把一摞碗举起来,说:你看好!……接着就哗地一下,摔在爸爸面前!碗在地上碎出了一片锅的气味,地上飞溅着锅的气味;紧接着她又摔锅,她把锅举起来,说:你好好看着……!又咣一声摔下去了!锅是铝的,锅没有摔烂。锅上先是出现了折叠椅的气味,一串吱吱呀呀的气味,而后出现了一团高跟鞋的红涡,红涡里印着镜子的气味;接下去,她把折叠椅举起来了,她高举着折叠椅说:看好!……

  跟着就是叭啦一下,是镜子碎了!镜子里跳出了许多个灯泡:地上全是跳动着的一牙儿一牙儿的灯泡,灯泡里接连闪出的是:床头灯、玻璃杯、茶几、书、笔筒、衣架、收音机、录音机……能碎的都碎了,地上是一片湿漉漉的碎。最后一响是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是新妈妈扫下来的,电视摔在地上的时候冒了一股蓝烟,蓝烟里跳出了一声闷响,闷响里游出了针的气味,我在门后闻到了针的红色气昧,我知道新妈妈喜欢碎声,新妈妈在碎声里把蛇头喂起来了,那蛇头是靠碎声喂养的,我看见新妈妈心里的蛇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出咝咝的叫声……

  新妈妈说:老徐,我告诉过你,不过了。这就叫不过了!……

  爸爸仍然眯眼在那儿坐着。那些东西全都碎在爸爸的周围,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爸爸仍然是一声不吭。爸爸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了,他脸上一片灰暗。我看见他在睡,是他的身体在睡,他的心却没有睡,爸爸的心已经投降了。我看见爸爸的心上举起了一双手,那双手说:日子没法过了,我也知道日子没法过了……可爸爸心底里还垫着一层,那一层躲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下边,那一层里塞着三份表格,那表格是爸爸非常需要的。爸爸盼这些表格盼了很久了。爸爸期望着能把自己装进这些表格:第一份是职称表,第二份是调资表,第三份是干部任免表。这三份表都是有时间标志的,这些表格塞在爸爸的心底,使他说不出话来。爸爸心里曾经装过很多东西,后来这些东西渐渐失去了,爸爸心里已经空了。当电视机响过后,爸爸心里就剩下这三份表格了。爸爸是为了这三张表格才不说话的。爸爸已经练成了熊气,所以爸爸能够在碎里坐下去……

  新妈妈摔完东西之后,却突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很毒,她的笑里爬满了蝎子的气味,她摔东西时的狠劲很快地转化为蝎子从笑里爬出来。她笑着说:姓徐的,你只要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你就过下去吧……说完,她就又梳洗打扮去了。新妈妈洗脸的水声在盆子里哗哗响着,盆子在咣咣响着,盆架也在咚咚响着,能响的东西都在响,响出一堆摇摇晃晃零零散散的旧铁皮味。而后新妈妈走回来了,她袅袅地走在一地碎了的玻璃片上,从从容容地在一块碎了的镜子前坐下来。她先用一支描笔在眼睛上画出了一条柳叶,而后又画出了一片柳叶,两条画出来的柳叶使新妈妈身上有了狐狸牌香水的气味。屋子里到处都是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这些气味洒在一地碎玻璃上,出咔咔嚓嚓的声响。这些声响刺在爸爸的心上,连熊气都被刺破了,我看见爸爸身上的熊气已经破了。爸爸掉泪了,爸爸脸上的泪流出了罐子的声音,罐子里响着一些碎牙……

  新妈妈画完眉,又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了爸爸一眼,只一眼,接着就风一样旋进了厨房。厨房里咚地响了一声,很重很亮的一声从厨房里飞出来!那是一把刀,她从厨房里扔出了一把菜刀。她把菜刀扔在桌上,看了看爸爸说:东西我给你拿过来了。你要用就用吧……

  爸爸的头慢慢低下去了。是刀的气味把罐子的声音打掉了,爸爸怕刀,我看见爸爸在刀面前成了一堆烂泥。爸爸低着头说:婵,咱们……谈谈吧。就是不过了,毕竟……

  新妈妈说:谈什么?不过了还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谈的。就一个字,离!你不离也得离……

  爸爸说:你说理由吧。只要你能说出理由……

  新妈妈说:你还要什么理由?你也配要理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理由?扣子就是理由……

  爸爸喃喃地说:你能不能再找一个理由,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为一个扣子,我不能离……

  新妈妈说:你把我砍了吧。你要有种就把我砍了!还有一个办法,你把我的腿砍断,你砍我一条腿,我就留下来了。不然就得离。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谁也别想拦住我。

  爸爸沉默了。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字,那是一个拖字,我看见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拖字。爸爸心里的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使他能够拖下去。他紧抱着那点涩格捞秧儿的气味,坚忍地坐着。可他不知道新妈妈身上也有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身上有更多的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阴性反应。新妈妈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阳性反应。阴与阳是两个极端,是既融合又排斥的两个极端,融合时浑然一体,排斥时又是水火无……爸爸是能忍的,可爸爸已忍到了极限。爸爸身上的东西已经被新妈妈掏空了,爸爸成了一个空空的壳。爸爸的神思非常恍惚,爸爸不知道那些新鲜的日子是怎样变色的,他眼前总是出现那些浑然一体的日子,出现那些亮丽的日子,可这些日子被一粒扣子破坏了。这些日子在一粒扣子上消失了。爸爸还等什么呢?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我知道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格。爸爸期望着能用那些表把日子重新缝起来,表是爸爸最后的期待。报上说,表是城市的答案。表也是城市的象征,有表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城市人。爸爸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爸爸总是在算一个数,那个数他已经算了很久了,这是一个让人再生的数。那个数与时间贴得很近,那个数是绑在时间上的,得到这个数就可以重新过上有扣子的日子。所以爸爸心里响着一个表,我能听见表走动的声音……

  新妈妈走了,新妈妈又带着一股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走了。新妈妈走的是一条很亮的路,我看见新妈妈在灯光下走向的士。的士对着鲜艳亮丽的新妈妈笑了,的士笑着问:

  你到哪儿?新妈妈说:亚东亚宾馆。

  我知道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我看见新妈妈在亚东亚宾馆门前下了车,径直上楼去了。我看见那个房间了,那个房间里挂满了人头纸的气味。我看见新妈妈和冯记者在堆满人头纸的气味里坐着。这时,新妈妈的声音已经变了,新妈妈从家里走出来之后,声音就变了。新妈妈的声音里装上了涩柿子的气味,新妈妈的声音又甜又酸又涩,她说:老冯,你再想想,我不勉强你。我也不能勉强你。我走我的,你别了……

  冯记者很激动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有时候人就得豁出来,我豁出来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就不会再拦我了……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他把那张纸递给了新妈妈,说,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这是一份底稿,报告我已经送上去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新妈妈看了一眼,而后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说:

  老冯,你会后悔的。你算了,你把辞职报告要回来算了。你有家有口的,我不能连累你……

  冯记者说:你别劝我,你不用劝我。我已经下决心了,你就不要再劝我了。文人都讲辉煌,你也让我辉煌一次。那边我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该办的事我都办了。你过去老说我是小男人,这次我想大一回,我也想活出大来……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股青杏的气味,新妈妈说:

  你是真想好了?我不想让你为我……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

  冯记者说:我家都不要了,你还信不过我么?……

  新妈妈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我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也许会变,我会变的……

  冯记者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给我点时间,去了之后,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是迷上了一种东西,人有时候会迷上一种东西。你知道我迷的程度,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后悔……

  新妈妈说:老冯,你真不后悔?

  冯记者说:我决不后悔。

  新妈妈说:这可是你说的。

  冯记者说:是我说的。

  新妈妈说:那好吧。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不过,那事你得快点办。我不想再等了。我一天也不想等了。

  冯记者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新妈妈说:我头疼,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赶快走。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我身后总有一双眼睛,我一看见那双眼睛就头疼……

  冯记者说:那好,那好吧。也就是几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