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她说:我这病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也跑了很多医院。开始说我是神经衰弱,后来又说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种药都吃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说:只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凡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声音,那清清楚楚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一句话,那声音总在重复这么一句话,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她说:有一段我认为是房子有毛病。我开始住在金水小区的一栋楼上,住的是五楼一个阴面。后来我又搬到花园小区,住的是三楼的一个阳面,可还是不行,那声音一直追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追到哪儿。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她说:那声音总是突然出现。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里只要没有别的人,它必然出现。它出现时总带着一股风,只要脖子后边一凉,它就来了,悄悄地,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后边亮着一个一个的小窗户,我看见了很多窗户。我看着那窗户,我现那窗户后边竟是一个一个的房间,那里边有许多房间。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排满了人的影像,那里边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像。当我往下看时,当我往更深处看时,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门,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个门。在十二个门的后边又是一个很小的白房子,房门上写有红字,那是用红漆印上去的数码字,数码字是13,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13。房间里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东西,开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是闻到了一股药水的气味,那像是来苏水的气味。在弥漫着来苏水气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映在墙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渐渐在墙壁上显现出来了,当我盯着看的时候,它就显现出来了——那影像没有头。我看见那竟是一个无头影像。影儿是灰褐色的,它贴在墙上,很像是一张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个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脚,就是没有头……

  我用眼睛问她,我只能用目光和她说话。我说:你在医院工作过么?你是不是在医院工作过?

  她有些吃惊了。她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来是在医院工作过。我那时在市二院当过护士,我在那儿干了五年,后来调走了。我现在在财政局工作……接着,她又急忙解释说,我那时候才十八岁。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了?有一个小白房子,房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有什么小白房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有,可我记不清了。

  我重新看她的眼睛,我又看到了那个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在小白房子里仍然显现着一个无头的影像。我有点累了,我感觉很累。我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我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还是没有看清楚。我又问她,我说:你再回忆回忆,你闭上眼睛,定下心,好好回忆回忆……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好多年了,已经好多年了……接着她眼皮抖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眼皮上漫出了一股来苏水的气味。片刻,她把眼睛睁开了,有一丝光亮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光亮处显现出来的东西,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她却主动地说起来了。她说:……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有用的话,我都告诉你算啦。那时候,当护士的时候,我谈过恋爱,我先后一共跟三个男人谈过恋爱。第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是他在这里割阑尾炎时认识的。他个子不高,嘴很甜,老家是外地的,我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吹了。他在这儿住院时,经常在上班的时候找我,他总是缠着我……我为他还出过一起小事故,我给人打错了针。注射青霉素我忘了做过敏试验,那患者当时昏过去了。不过,后来还是抢救过来了。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第一次和我谈过的那个大学生也活得很好,他现在在一个县里当宣传部长,经常来这里开会,前几天我还见过他。我谈的第二个对象是……这时候,我看见她的手抖了,她的手有点抖。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那个白色的小坤包,从里边掏出烟来,放在唇边,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接着说:

  ……那是一个飞行员,一个在附近机场上开飞机的飞行员。他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也非常喜欢我。我们,我们谈了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时候我常值夜班,所以他每个星期六都到医院里陪我值夜班……就、就在你说的那个小白房子里,那个小白房子是医院的值班室。那时候,我并没有让他来陪我,是他主动要来陪我的。我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主要是因为还没有分到房子,如果有房子的话……说着,她又点上了一支烟。烟里冒出了猩红色的气味,我在她吸的烟里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血红。她又接着说:我记得那是冬天,快过节的时候,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了。他还掂着一个饭盒,饭盒里盛的是饺子,他知道我喜欢吃饺子。这饭盒里的饺子是我和他分着吃的。他说单数他吃,双数我吃,也就是说我吃两个他吃一个。我们俩共用一个小勺,他喂我吃,我喂他吃……吃着笑着。后来他又开始变戏法,他总是这样,吃完饭之后要给我变一个戏法。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拿起来,双手舞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看着,看着,变了,变了,马上就变了……'接着他先'变'出了一只红鞋,而后又'变'出第二只红鞋,放在我面前桌上的是一双红色的皮棉鞋。我笑着说:'装样儿,这是你买的吧?'他就说:'明明是变出来的,怎么是买的。你穿上,穿上试试……'说着,他就蹲下来,给我穿……我穿上之后在地上走了一圈,说:'还行,正合适。'可我又觉得鞋里边热呼呼的,我就问他,我说:'这鞋里怎么热烘烘的?'他笑着说:'这是一种新产品,是带温气的鞋……'我说:'真的么?我看看……'当我要脱下来看时,他马上说:'骗你哪。这鞋是我的手暖出来的。我买了之后,套在手上暖了一路'……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了。这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脸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纹路,纹路里爬满了紫红色的蛛网,我看见她满脸都是蛛网,在蛛网上挂满了干泪的痕迹,那些眼泪是在时间里焙干了的。眼泪已经渗进她的血管里去了,眼泪与她的面部毛细血管连在一起,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黑斑在很长一个时期里一直被压在粉底霜的下边,黑斑一直在粉底霜下边藏着,是面部毛细血管里突然涌上来的热度融化了粉底霜,使黑斑显现出来,黑斑里蕴藏着许多蜂窝样的一西,那是一些在时间里烧干了的心火的灰烬,是一些种植在面毛细血管上的被时间风化了的油状蜘蛛。那些蜘蛛是从心上爬出来的,我知道是从心上爬出来的……

  这时她又点上了第三支烟。点第三支烟时,她的头低下去了。她低下头猛吸了两口,才接着说:……后来,后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是,是十点的时候我开始催他走的。我说:'十点了,你该走了,你走吧。'他说:'没事儿,还早呢。我十点半走吧,我再坐会儿。'说心里话,当时,我也不想让他走……我们就在那值班室里坐着,说了一些准备结婚的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了……一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我才又催他走。这中间我出去了一趟,我去病房给病人吊了两瓶水。我是借故走开的,我是怕人看见我们……回来后我一看表,就说:'你走吧,十点半了。那个看大门的老头很讨厌,他一到十一点就锁门……'可他说:'没事儿,我再坐一会儿,再坐一小会儿……'我说:'他锁上门怎么办?他一锁门你就出不去了。'他笑着说:'我会跳墙。我已经跳过好多次了……'这样,我就没有再催他。往下时间就过得快了,往下时间过得非常快。等我再看表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他'呀'了一声,他说:'我走吧,我该走了……'当时我有点犹豫,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很乱。我想门已经锁上了,那老头肯定把门锁上了,就说:'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说着,穿上大衣就走出去了。我没送他,刚好有病人家属喊我去换吊瓶,我就没去送他……再后来,就是四个钟头之后了。四个钟头之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动了……他是从大铁门上往外跳时摔坏的。医院的铁门有两米多高,他跳的时候大衣xx在了铁门上边,而后又平身摔在了门口的水泥地上,当时就摔过去了。他整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躺了四个小时,还是送牛奶工人现的。后来他就瘫痪了,全身瘫痪……我,我又等他了一年,他瘫痪后我又等了他一年。开始我还觉得他能好,仅仅是摔了一下,他身体那么壮,会好。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不会好了,他永远不会好了。我,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可能跟一个一生瘫痪在床的病人过一辈子。可是,在那个医院里,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事,谁都知道。每天都有人说这件事……我,我没有办法。后来,为了躲过人们的议论,我悄悄地办了调动手续……

  她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欠人什么的话,就只有十年前的这件事了。就这么一件事。这不能怪我。我想这不能怪我。我那时年轻轻的,一朵花样,全家都反对……再说,他也说过,他说他不怪我……

  她停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个医院里躺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法对他说。要说错的话,这就是我的错。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我如果离开你,你会不会怪我?他,他说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了,他不会怪我……

  我盯着那个无头的影像,我一直盯着它,我看见它在慢慢地显现。它是在溃烂中显现的,我看见影像的背部散着一股溃烂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随着血肉正在化脓,而且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看见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那腐臭味一直贴在它的背部。后来那腐臭味逐渐淡了,那溃烂的血肉开始结痂了,我还看见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着一个大灯泡,那溃烂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结痂的。经过无数次磨擦又经过无数次烘烤的血痂一层一层地扣在它的背上。这时候血痂变成了一个紫黑色的壳,一个无比坚硬的装满怨恨的壳。那装在壳里的怨恨经过了十年的变异:

  开初第一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第二年,那壳里裹的话是为什么让我这样?为什么偏偏让我这样?……第三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谁也不怨……第四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良心在哪里?什么叫良心?良心让狗吃了……第五年,那壳里裹的话是我想杀人,我想杀人,我想杀人!!……第六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认了吧,你就认了吧,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七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第八年,那壳里裹的话是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第九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红鞋,红鞋……第十年,那壳里裹的话仍然是红鞋,红鞋,红鞋……整整十年的时间,怨恨一直在壳里生长着。那时怨恨还没有长出芽来,我看见怨恨里夹杂着很多棉絮样的东西,所以没有生芽。怨恨是在一个春天里生芽的。在春天里怨恨走进了城市的公园,这是十年后它第一次进公园。怨恨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公园的。在公园里的一棵桃树下,怨恨闻到了阳光和花瓣的气味,然后怨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它就看到了它不该看到的东西……二十分钟后,怨恨说:回去吧,我想回去了。当天深夜一点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刀片闪了一下,那刀片原来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那是刮胡子用的,锋利无比。而后那刀片立起来了,那刀片上积聚了十年的怨恨,在暗处飞快地亮了一下,只亮了一下,就把整个脖颈切开了!切出了一片红色的泡沫……接着,就从切开的脖颈处飞出了一个小芽,我看见飞出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由十年精气化成的小芽……我看着这个紫衣女人,我问她:你在春天里去过公园么?

  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

  我说: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过,你一定去过。

  她又低下头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说:没有去过……

  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些力量,我应该给她输送一些回忆的力量。当我把目光对准她的记忆信号时,她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过。我是带孩子去的。我有一个女孩。在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块带着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辆桑塔那轿车,我们是坐车去的,车直接开进了公园里……

  我问:你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呀,我们直接去看桃花。公园里人很多……

  我说:你看没看见一个轮椅?你看见轮椅了么?

  她诧异地说:噢,看见了。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像鬼……

  我问:你认识他么?

  她说: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我问:你说什么话了么?

  她说:我没说什么。更没说伤人的话。我真的没说。

  我盯着她问:你说过。你再想想,你肯定说过。

  她又想了想说: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是说过。当时,快要走进桃园的时候,我,我听见我丈夫说,你看那个人在看你。我当时没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为……我就说,别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又指了指说,我说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那边那个、那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着你看,很长时间了,他老盯着你,你认识他?我随口说,讨厌!谁认识他,我不认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脸上的粉底霜纷纷往下掉……可她还是说: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

  再往下,我看见她脑海里飞出了许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飞舞,在影像里飘出了一双红鞋……她哭起来了,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说:也许,也许……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

  这时候,我机械地拿出了一个小火柴盒,我把一个火柴盒拿出来了。***当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由血气化成的魂灵跳出来了,那小小的魂灵嗖一下就从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来。它跳出来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话,它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只是把那小魂灵装进了火柴盒。我想那魂灵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着火柴盒,我想给它暖一暖……

  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她默默地望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他么?真是他么?……

  八月二十一日

  魏征叔叔的话:

  你知道现在流行什么吗?

  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在这座城市里,玩什么最时髦?

  不知道吧?这就是档次了。你不在这个档次上,当然不会知道。我告诉你,现在最流行的是玩人。越是档次高的人玩得越火。在一定的圈子里说起话来,你要是没有三两个人,或者说你只有老婆没有人,那是很掉份儿的。不,不对,玩人不是生意人的专利。你去舞厅、卡拉ok厅里看看就知道了。这股风最先是从知识界刮起来的,紧跟着的是那些机关里的干部们……到生意人这儿已算是走入了民间,算是普及化了。玩人其实是一种偷。偷东西是小偷,这是偷人,偷感,是大偷。当一个城市普遍流行一种行为的时候,你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吗?你看不出来,这就是眼光的问题了。你还不具备这种眼光。当然了,当然,生意人看问题惯用商业眼光,我用的就是一种商业眼光。从纯商业的角度看,我得出了四个字:无坚不摧。

  你想,一个流行偷字的时期,是精神变乱的时期。在这么一个时期里,你想打倒一个人还不容易么?你把他干掉就是了。我说的干掉不是杀他,我杀他干什么?我要的是钱,我让他痛痛快快把钱拿出来。我告诉你,我挣了那一百万之后(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飞龙挂盘,我吃了五个大企业一百万。不简单吧!),紧接着我又挣了一百万。这一百万可以说是靠我的观察力,靠我的眼光挣的。不过,这一百万就挣得不那么容易了……

  你听我说嘛。开初我是想打个时间差,所谓时间差跟地域是有关系的。那时沿海城市棉布走俏,而我们这里则是化纤走俏。你知道,从意识上、观念上说,内地是慢慢向沿海城市靠拢的,这中间的差距就是时间差。当时我就想钻这个空子。

  我想一手牵两家,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把沿海城市的滞销的化纤调过来,再把咱们这里滞销的棉布调过去,这样一反一正差价是很可观的。可这事操作起来难度比较大,我必须打通两方面的关节,有一方打不通,这事就算吹了。不但是吹,我还有可能掉进去。后来我决定不用自己的钱,我不能用自己的钱去冒这种风险,我必须借腿搓绳。这笔生意的难度大就大在借腿搓绳,高也就高在借腿搓绳,这一招可以说是我明的,你记住借腿搓绳这一高招。

  这已经牵涉到我的商业秘密了。你看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了。

  这件事说了是不能外传的。借腿搓绳关键在腿。这个腿必须得粗,还必须让它伸直。要是搓了一半,它又弯起来了,那就麻烦了。这你懂吧?为这桩生意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我最后决定搞一个攻关小分队。我这个攻关跟人家的公关是不一样的。我这个攻关是要把他拿下来,而且是必须拿下来。于是我就又找了朱朱,我让朱朱来当我的攻关小分队的队长。你看你又笑了,你笑什么?你知道吧,你这种笑很幼稚。什么都不明白,你傻笑什么?我打了个电话,就把朱朱叫来了。朱朱还是那样,一进门就说:又要我帮你干什么坏事?说吧!我马上说:朱朱,不是帮我干坏事,是帮你干好事。不光是你,我想给你的姐妹们送些钱……她看了看我,说:不那么简单吧?我还不知道你么?说吧!我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打算用用你们三个,我只用三个。时间是两个月。我每人先给你们两万,事成之后,每人再加三万,一共是五万。干不干你说一句话。朱朱点上了一支烟,然后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我得听听是干什么事。我说:这事没有任何风险,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要是干的话,我就把计划告诉你;你要不干……朱朱说:你这人很残酷。你这人越来越残酷了。我说:你过奖了。我其实是想把事做好,做到万无一失。她看着我说:你很吝啬,你不是轻易就给人钱的人。你敢拿十五万下赌,这就是说你已经有十分把握了……我说:我就要你一句话。她说:那好吧,我干了。她们干不干,我还得问一问。我干了。到了这时候,我才把底交给她。当然我说的仅是让她操作的那部分,其余不该让她知道的,我还是不能告诉她。我问:咱们这儿有几个棉纺厂,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说:不大清楚。好像在东区……我说:不错,是在东区,有三个。

  接着我又问她:棉纺二厂的况你熟悉不熟悉?她说:不熟悉。***我再问:沈振中,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她说:没有,我不知道谁是沈振中。老魏,你……我说:很好。没有瓜葛更好。我就是要找一个跟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朱朱问:这个沈振中是干什么的?我说:他就是棉纺二厂的厂长……朱朱说:你,你要我干什么?我说:第一步,你要先教会他跳舞……朱朱跳起来了,她说:老魏,你让我去干那事?我说:

  你先坐下,我没让你去干'那事'。我说的第一步是先教他学会跳舞。她说:我又不认识他,怎么教他学跳舞?我说:那就是你的事了。据我了解,他当厂长已有五年时间了。这个人大学毕业,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背景,他能当厂长,完全是靠他自己干出来的。所以这是一个处事很谨慎的人,一般是不进舞厅的。可就在最近,我得到了一个信息,这可以说是一个信号:他们厂刚买了一辆轿车,花70万买了一辆'卡迪拉克'。朱朱是个明白人,当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老魏,你太坏。我没想到你一下子会变得这么坏……你知道,让女人夸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让朱朱这样的女人夸,那就更不容易了。我一激动,就给她多说了一些况。我给她分析说:沈振中干厂长干了五年,在第五年头上买了一辆'卡迪拉克',这说明了什么?第一,这说明他的地位已经巩固,用不着再装孙子了;第二,说明他有了某种**,在商品经济的熏染下,他开始有了一些精神上的变化。我告诉你,出身贫寒的人是经不住巨变的……朱朱很灵,朱朱马上说:你要我去打垮他,对不对?我说:也不尽然。我要你做的是生意。我是让你为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意去打开一条路。先,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化妆了。真要化也化得淡一些。你浓妆艳抹的,会把他吓跑。你要变换一下形态,要给他一种很清纯的印象……朱朱的眼瞪着我说:下一步呢?我说:你先教会他跳舞。如果这一步完成了,做得很成功,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计划……

  一个星期后,朱朱的电话来了。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朱朱在电话里骂道:我他妈的不干了!这不是人干的,那家伙笨得像猪……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说明第一步成功了。我就对着话筒说:我说过么?我说这是人干的了?这本来就不是人干的。要是谁都能干,要是是个人都能干,我还用着找你么?……她又骂道:我看你是头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我笑着说:不是我坏透了,是钱坏透了……后来我才知道,朱朱是在银行搞的一次联欢会上见到他的。朱朱为这事花了不少的功夫。她通过二厂办公室的一个人,摸到了沈振中的况,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要去参加市工商银行搞的联欢晚会,于是她就去了。开始的时候,朱朱坐着没动。而后她就不断地挪动位置,一直挪到沈振中的对面,挪到沈振中能看到她的地方。这天晚上沈振中自然不是来跳舞的,他是来找行长搞贷款的,行长是个舞迷。所以他也一直坐在离行长不远的地方。朱朱说,如果他跳一次就好办了,他哪怕跟人跳一曲呢,我就可以站起来邀请他。可这家伙的确是不会跳,他一次也没有跳,他只是坐在那儿看,吸烟,喝饮料……朱朱说,后来我把脸撕下来了。她说,为了你的事我脸都不要了。我径直走到他面前,大着胆子说:沈厂长,我请你跳一曲……他一下子就慌了,忙说:你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会。不会,不会……我说:来吧,不会我教你。可这家伙就是不起来,他一直说:不会,真是不会……朱朱说,他竟然把我晾在那儿了,当时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你说他就是不起来,整整有五分钟的时间,怎么说他都不起来,说到后来,他连头都不抬了……说老实话,朱朱这一点是很让人佩服的。她说,她当时就在那儿站着,她咬着牙在那人跟前站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舞厅里,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一个男人能站上五分钟,你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你,她能把一个男人站垮!)……据朱朱说,再后来沈振中头上冒汗了,沈振中被折腾出了一头汗,他最后只能是求饶了。他说:非常对不起,我真是不会,我实在是不会……朱朱说:那,还是得请你站起来……这话把沈振中说愣了,他说:我,我为啥要……这时候朱朱笑了,朱朱笑着说:你要不站起来,我多没面子呀……这一句话,把沈振中也说笑了。到了这时候,他也不得不站起来了……沈振中笑着说:四十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跳舞……朱朱马上说:那我就是第一个教你学跳舞的人……

  往下就该实施第二步的计划了。***在实施第二步之前,我对朱朱说:你已经给沈振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已经让他记住你了。下边就该留'空白'了。你一个月之内不要见他,起码二十天之内不要让他看见你。然后再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出现在他面前,记住,这次见面必须是偶然的,要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按我的计划,他会主动地约你去跳舞,他肯定会。如果他不主动约你,那就说明火候还不到(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朱朱说:你是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神神道道的,你不是想卖我吧?我说:这一次,我是想让你跟他玩一玩'人游戏'……如果事的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么,最起码你要送他一张你的名片。你只要把名片送给他(你现在是公司的人,名片上当然要印上公司的名号),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朱朱说:这件事到什么时候为止?我说:到你坐上他的'卡迪拉克'为止。朱朱问:到那时候又怎么样?我说:

  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朱朱说:老魏,你不是一向很男人么?你怎么也干这种事?我说:这你清楚……她又问:我的那两个朋友呢?你把她们弄到哪儿去了?我说:你做你的,别的事不要管。她们出差了,这事是分两段进行的……朱朱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她们弄到广州……我说: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记住你是个雇员。朱朱说:我还没见过这么阴险的老板!我说:这就对了。

  二十五天后,朱朱又来电话了。朱朱在电话里说:老魏,那事儿完了……我问:怎么完了?朱朱说:事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人我又见了,可他根本就没有约我……我说:你马上到我这儿来。说完,我就把电话撂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也许是朱朱露什么马脚了?……我开始怀疑这个计划了。到这时候我已付了六万元了,如果停下来。我这六万就算泡汤了。我又仔仔细细地把计划滤了一遍,反反复复地想,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一直到朱朱进门的时候,我还在犹豫……待朱朱进来坐下后,我就急不可待地说:你说详细点。你详详细细地给我说一遍,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朱朱马上说:我可都是按你的吩咐。我是昨天才见他的……我问:你是在哪儿见他的?她说:在市政府大院里,他是出,我是进,这算是偶然吧?我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朱朱气呼呼地说: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我问:他看见你一句话也没说吗?

  朱朱说:没有。开初,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看了我两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还是我主动凑上去跟他说的话……我问:你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说的?朱朱说: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他咳嗽了一声,我就借着他咳嗽的声响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同志,王市长……哎,是沈厂长啊……'他却没有看我,他望着他的车,他一直看着他的车,说:'噢,是你、噢噢,你好,你好……王市长在三楼办公……'我又笑着说:'我找王市长有点小事,一个同学的事。'他才又说:'三楼拐弯第二个门,不一定在家……'就说了这么多话。朱朱一说完,我就笑了,我哈哈大笑。我说:朱朱,不错,不错。已经成功了!朱朱诧异地问:这就行了?我说:

  按说,你已经是高手了。可这事我还得给你批讲批讲。你想想你是在什么地方跟他碰面的,在市政府大院里。市府大院是什么地方?他敢盯着你看么?再说,像你这样的,会有人不看么?他不看你,说明他心里做活了,是他的心在看,他是把你吃进去了……你现在回去,我保证他七点钟会给你打电话。朱朱说:

  你敢这么肯定?我说:绝对。我保证他七点给你打电话。朱朱说:你怎么知道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给你说了吗?我笑了笑说:这还用说么?我一猜就猜出来了。朱朱,我问你,你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沈振中走了没有?朱朱说:没有走。他在车前站着,像是在等人……我说:你知道他在等谁吗?他等的就是你!他问你要名片了吧?他是不是先开口问你要名片的?

  朱朱说:那倒没有。当我又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说,王市长不在吧?我说,不在,我改天再来。说过之后,他拍了拍头又说,你看我这记性,你贵姓啊?……这时候,我才给了他一张名片。不是你说让我给他名片的么?我说:这就对了。你回去吧,他晚上肯定会给你打电话。

  你看,我算得很准吧?每一步我都算得很准。当晚七点半钟,电话果然来了,电话打到了朱朱家里,自然是那个沈振中打的。沈振中在电话里说:小朱,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朱朱说:有什么事呀?沈振中说:晚上有个活动想请你参加呀……朱朱说:很对不起呀,我今天身体不大舒服,改日吧……沈振中也够狡猾的,他说:你要是不去,我就也站到你的门口了……朱朱一听这话就笑了,朱朱笑着说:你报复我呢?……就这样,八点十分的时候,车就准时开到了朱朱家楼前。不过,朱朱说,来的不是卡迪拉克,是一辆破桑塔那。

  你说这是阴谋?这能算是阴谋?这主要是个社会心理问题,我利用的是一种社会心理。比如说,你正打瞌睡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枕头,这是阴谋么?这是眼光!你知道什么是开放么?

  开放不光是指市场,开放也指人的精神,精神开放是最主要的开放。在这座城市里,最为泛滥的是人心。没有了渠道之后,人心必然泛滥。你知道关于人心的泛滥我是怎么现的么?实话对你说,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告诉我的。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每天早上到公园里去一趟,他这一趟就可以挣二十块钱。

  你猜他去干什么?他去捡那些头天晚上人们丢在地上的塑料布、易拉罐,还有那个套,他说遍地都是那个套……你说真正的夫妻会在公园里那个么?这当然是低层次的。高层次的就不用说了,高层次的名堂太多。再往下就不用细说了吧?下边的每一步都是按计划走的。我说了,这是一场由我设置的人游戏,沈振中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他后来是迷上朱朱了。后来朱朱自然坐上了他的卡迪拉克,朱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时候腿就有了,我就可以实施我的借腿搓绳的计划了。这个计划本身没有什么错误,对沈振中来说也没什么伤害。你知道吧,我不能让他出问题(起码在这个阶段不能出问题),他要出了问题,生意还怎么做?我通过朱朱了解到他们厂的仓库里积压了大批的棉布,又知道在内地的销路并不好。这就够了。往下我就让朱朱逐渐向他透露我们公司的况,一点一点地向他透,直到他彻底相信本公司的实力为止。到了这时候我才跟他见面,并且让他知道是在朱朱的再三请求下我才跟他见面的。在谈判桌上,我让朱朱更彻底地成为他的人,让朱朱不断地给他透露这边的信息……让他们先提出以货易货。这样就好办了,这样就不是现钱交易了。在整个计划中,我得到了两个优势:一个是价格,一个是时间。由于价格压得低,我就可以很轻易地脱手;由于是以货易货,交换必然会产生时间上的空隙,而我作为中介公司就可以不出一分钱把生意做成。再说广州那边,由于我派出了两个女杀手,也已经基本上水到渠成了。说实话,我这人还是不够狠,我要的并不多,我一米才要六毛钱。在两个一百万米的交换中,如果成功的话,也就是一百二十万。

  后来,合同是签了。合同签过之后,我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可就在提货的时候,问题又出来了。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出了问题,我又差点完蛋……

  好了,说到这儿吧。舌头都干了……

  八月二十七日

  我看见了一双手。

  夜里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一双手。这双手正在向我靠近,我看见它慢慢地在向我靠近。可当我一睁开眼,它就不见了,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有时,我还会看见一片树叶,我看见树叶上镶着一只眼睛,那竟是我的眼睛,我看见我的眼睛随着树叶在空中飘荡……有时,我还会看到一个数字,那数字也在向我靠近,那个数字一直在我眼前旋转,分不清是6还是9,而后它就重叠了,我看见它渐渐地重叠在一起,那是两个数,重叠之后就是两个数了。可我仍然分不清是两个6还是两个9……

  每当这些幻觉出现之后,我的脖子就痛起来了。***我的脖子火辣辣的,上边有一条紫红色的线,我看见那条线在变化,在变化中红色逐渐消退,紫色在加重,变成了一条青紫色的印有花纹的痕迹,那很像是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而喉咙里就有了很多的棉花,喉咙里出现了一团一团的紫色棉花。我很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我一直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可我就是吐不出来。我吐出来的只是一些饭粒,那是一些新妈妈吃剩下的饭粒……

  我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可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该给谁说。也许是我给人看病看得累了。新妈妈最近规定我一天看四十个(她需要更多的人头纸),我太累了。和新妈妈是不能说的,和爸爸也不能说。爸爸最近几日像傻了一样,他总是木然地坐在那里,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扣子,他说:扣子,一粒扣子……

  新妈妈和爸爸的争吵是从一粒扣子开始的。那是一只缝在西装上的驼色有机玻璃扣子。那只扣子在吃饭的时候掉了下来,没有谁碰它,它就掉了。它从爸爸的身上掉下来,出了瓷灰色的响声,而后它骨碌碌转着,落到了新妈妈的脚旁。新妈妈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去了!爸爸看了新妈妈一眼,然后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爸爸把捡起的扣子放在桌上,说:我下午还要上班。你吃了饭给缝上吧。

  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说:我没空,你自己缝吧。

  爸爸不高兴了。爸爸说:你怎么了?一粒扣子,你不能给缝缝?……

  新妈妈说:你说怎么了?我累了。

  爸爸说:一粒扣子,也就是一粒扣子,能累着你吗?你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