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得走,话已说出来了,就得马上走。我站起身说:老周,我知道你忙。不多打扰了,走了,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挂盘,连声说:那好。谢谢,谢谢……然后,他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让他看见了我的车,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轿车,朱朱和司机在车里坐着。朱朱看我下来了,就赶忙从车里走出来,袅袅婷婷地替我拉开了车门……(这时候我看都不看朱朱,我也不看车。不看就是熟悉,我必须表演出经常坐车的那种熟视无睹。)我转过身对老周说:好,好了,回吧……说完我就上车走了。

  实话对你说,那车是我借的。那车也算是一个道具,那车表示着一个人的身份。这次演出我借了两件道具,一个是桑塔那轿车,一个是朱朱。到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完了。每个环节就像我预先设计的那样,没有错,一步也没有错。下边就是等待了。你问等什么?当然是等电话了。我还能等什么?

  三天哪!我苦苦地等了三天。你没尝过等电话的滋味吧?我坐在屋里像狼一样走来走去,每一个响动都使我心惊肉跳,上厕所尿尿都是一路小跑……我一直盯着那部电话机,心里反反复复地说:你他妈的响啊!你响啊……有时候,我正在厕所里蹲着,它突然就响了,吱啷啷……一声!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跑到跟前拿起一听,是他妈要错了,恨得我差点把电话机砸了!第一天还有两个电话,第二天一个电话也没有,那天不知怎么搞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一天是最难过的。我就不停地下方便面,那一天我一直吃方便面,吃得我后来看见方便面就恶心。后来那个电话终于来了。我算准他会来电话,果真来了。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接;响笫二声,我仍然不接;一直到响了三声之后,我才去接。电话里说:是老魏么?我是老周,老周啊。听出来了么?我马上说:是啊,是啊,你好你好……电话里说:老魏,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我说:老朋友了,你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电话里说: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挂盘,我把它挂出来了,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看了都说好!……喂,你听到了吗?我说:噢噢,小意思小意思……电话里说:老魏呀,我们下周要开个大型的订货会,这样的挂盘你能不能给搞一批呀?我说:这个,这个……怕是时间,时间来不及吧?电话里说:帮帮忙嘛!我吸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试试吧。我先联系一下,明天给你信儿……电话里说:老魏,你别试,咱们这就说定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三天以内,你给我搞两千只,价格不变。啊,你别给我再涨价了……我说:三天,时间太紧了,我尽量争取吧……放下电话,我一跟头翻到床上,心说成了,二十万到手了!

  怎么样?演出还算成功吧?这就是档次,这就是艺术。好好学吧你……

  八月十四日

  科长的脸越来越小了。

  科长的脸小成了一个瓦刀,一个很薄很窄的瓦刀,一个被时间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长的瓦刀面对着九路公共汽车的站牌,呼出一种劣制香烟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颜色堆里钻来钻去,东躲西藏。那颜色十分迷乱,那颜色一重一重的,出肉狼一般的叫声。面对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颜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儿一溜儿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颜色压弯了,他的眼睛在颜色里弓着腰,成了一个满地找呼吸的老头。他头顶上有很多555的气味,脚下是红塔山屁股,扭过身来又是高举着的长剑。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着一点一点地移,然后抽空子一丝一丝地把劣制香烟的气味吐出来——那气味里包着一个馊了的科长牌子,一个变了味的科长牌子。

  科长现在是旧妈妈的下手。***我知道科长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成了一条人工传送带。他是来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旧妈妈那里去。每隔一个星期,他都要来接我一次。他成了旧妈妈的押运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科长眼里滴出硫酸来了。我看见科长的绿豆小眼里滴出了很浓很浓的硫酸。硫酸落地时出咝咝的响声,硫酸灼烧着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烂,有很多很多的脚在他眼前腐烂……他的硫酸把车底烧穿了,烧出了一条细长的胡同。胡同里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儿,那是一个长了一头癣的小人。他慢慢地从胡同里走出来,尽心竭力地走着。他的父亲是一个修鞋的鞋匠,我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路口上,手拿着钉鞋的锤子,用看脚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后,他头上就长出了一把锥子,我看见他头上长出了一把很尖的锥子。他用头顶着锥子走路,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用头顶着锥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长。这时候他才有了脸,他的脸是红颜色的,他喜欢红颜色的脸。这时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脸才有了微笑。他微笑着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很自然地背在后边,这时候他遥望着厂办主任,遥望着遥望着,他的脸又突然消失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成了一个没脸的人。我看见他的心在叫,他的心出野猫一样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脸,可他却没有脸了,他是为脸而叫。

  我知道他是为脸而叫。我看见他一直在找脸,他过的是一种找脸的日子。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为脸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脸找回来。他常常头顶着烟雾去找脸,他跑了许多地方,我看见他跑了许多地方,而后又不得不重新顶着烟雾回来。他曾经想让旧妈妈帮他到厂长那里去找脸,可旧妈妈不去,旧妈妈再也不愿去见厂长了……于是,他她们总是在夜里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时候,弄出很多声音——旧妈妈说:你又去干什么了?

  科长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还能干什么?

  旧妈妈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几十几的人了……

  科长说:你说谁呢?你他妈说谁呢?!……

  旧妈妈说: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科长说:那地方我没去。我没去找他……

  旧妈妈说:要还有一点血性,能去么?……

  科长说:谁说我去了?谁说的?

  旧妈妈说:那你干啥去了?

  科长说:就搓了两圈,只两圈……

  旧妈妈说:不挣钱还搓?

  在语里,科长已是下手了。科长从说话开始,渐渐就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不得不当下手,于是科长的心越来越小,心里的恨却越来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来了。科长已经变成了一个硫酸人。

  现在,科长用目光绑着我往西城区走。他把我捆得很紧,他的目光是一条坚硬的皮绳,紧紧地勒着我。他的皮绳还时常偷偷地贼一样地甩到一边去,去捆那些鲜艳的瓶子。他的皮绳在街上绕来绕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绳绕一绕。这时候他的皮绳变成了一只只苍蝇,苍蝇追逐着瓶子,苍蝇在瓶子四周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偷尝一点点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队在大街上走着,走出一片鲜艳的锣鼓声。今天是酒的节日,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是酒的节日。在酒的节日里,高楼上到处都是酒旗,大街上到处都是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都列队上街。这是出卖女孩的季节,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都装有女孩,女孩身上挂满了商标,商标上写着百万大奉送的字样……我知道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这些女孩是液体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体女孩和低度液体女孩。高度液体女孩穿红色衣裙,低度液体女孩穿黄色衣裙,她们被分别装在扁的和圆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动着的锣鼓声中滚来滚去,亮出一节一节的透明的被酒泡过的肉……报上说,地球上的温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了。地球在升温,人类需要降温,所以现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标醉人。低度酒能把人还原,把人还原成动物。人脸上充满了动物的表,人们在街上表演动物的形态,我看见了人们的尾巴,人们的尾巴一个个的都露出来了,人们的尾巴在人们的脸上甩动着,人们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脸上,这是高级的位移。报上说,位移就是差别,这就是高级和低级的差别。报上说,酒是有功的,应该给酒庆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还原,尾巴的出现就是人类还原的标志……

  到了,科长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领子,我就知道到了。前边就是旧妈妈开的诊所。那房子是一家区文化馆的,文化馆也开始看病了,文化馆也主治跌打损伤了。旧妈妈租的两间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损伤的隔壁。报上说,狡猾是时代的进步。我看见旧妈妈正在进步,旧妈妈在学习狡猾。我看见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队,旧妈妈在给排队的病人牌,那是一些纸做的牌,那些纸牌是看过自行车的旧二姨帮她制作的。旧妈妈一边牌一边说:上午只看二十号,二十号以后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会只让看二十号,这是一种广告意识,旧妈妈也有了广告意识。为了学习这种广告意识,旧妈妈在一夜之间白了七根头。旧妈妈把那七根白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们拔掉了。现在旧妈妈的脸上开始有了红色,这种红色是人头纸带给她的。但她的脸上也出现了厌恶,那是对科长的厌恶。我知道那厌恶是对着科长的,因为科长成了一个小小的下手。旧妈妈的目光越过科长跳到了我的身上,旧妈妈的目光里有一股浓烈的人头纸的气味。旧妈妈说:怎么又晚了……

  科长说:酒节,又堵车了。

  旧妈妈哼了一声,旧妈妈只哼了一声。

  病例三:

  这是一个半心人。

  他一坐下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一个半心人。

  他的妻子说:你看看他脸上的伤,你看见他脸上的伤了吧?这是被人打的。你说,他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好好的,突然得下了这种病……

  他的妻子说:他们都说他是故意的,打他的人也说他是故意的。这这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你知道吧,他没别的病,就是夜里睡不安稳。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睡着睡着就跑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老半夜跑到人家屋里,有一次还睡到了人家床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他也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为这事可没少挨人家的骂,还有两次说他是流氓……

  他的妻子说:后来我让家里的人把门反锁上。可锁上也不行,他竟然又跑出去了!后来看看是跳窗户跑出去的。我家住在二楼,那么高,你说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呢?白天好好的,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后来也不敢再锁门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先是有两个半个心。他的心最先是月牙形的,两个月牙中间是一块油性的东西,那油性的东西呈锯齿状,正是这锯齿状的东西咬着他的两个分裂了的半心,使他的两个半心产生了磨损。他的心是在时光中逐渐磨损的。那是心的一半与另一半的相对磨擦产生的损伤。在磨损的地方长出了一只肉色小芽,那小芽已经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了。那小芽逐渐逐渐地长成了一只手,我看见那是一只手,一只已经长全了手指的手。那手就在他心有磨损处举着……那是在三十一年前举起的手,那手举在一个充满烟雾的会议上。在那次会议上,先是有二十二双手同时举起,那二十二双手举起的时候带出了一股冷风,那是杨树林里的风,杨树林里的风带着一股很涩的大粪味。他是闻到大粪味之后才把手举起来的。他本来是不想举的,当他看到二十二双手举起之后,他才缓慢地把手举起来。应该说,他的手仅仅是举了一半,举了一半他又悄悄地落下去了,落也只落了一半……这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在这一刻开始分裂,有一半想举,而另一半不愿举。一个声音说:不举,我不举。一个声音说:都举了,你看那么多人都举了你也得举……就在他半举半不举的时候,他听见一个粗壮的声音说:过半了,二十三个,过半了……

  过半了就这样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上刻印着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在他的心上划开了一道缝隙,有一半心包藏着这句话。很久很久,这句话一直在他的半个心里包着。而后他的半个心就开始萎缩了,一点一点地萎缩,很快就长出了那么一个小芽。在那小芽上,我还闻到了象棋的气味,我看见那里仍残存着一些象棋的气味。气味里泡着一些旧日的声音:臭棋,你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你吹吧,吹吧,再走两步你就不吹了……臭棋,我还不知道你么?走吧,我也知道你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老刘,那事你听说了么?啥事?就那事呗。影影绰绰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在心上动出一些划痕,那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在他的半边心上一踩一踩地走,走出一股臭鸡蛋的气味。这时他的半边心上就出现了臭鸡蛋的气味。紧接着,手长出来了,那萎缩了的半边心上长出了一只小手……

  我看见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失眠。他夜里总是睡不着觉。那些夜晚是手的夜晚,在那些个失眠的夜里,总有一片片的手举在他的心上……他有一半心想睡觉,而另一半无法睡觉。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举起手睡觉,夜里,他总是先举起一只手,而后才能入睡。近二十年来,他都是举着手睡觉的。当他把一只手举起来,一只手垂下去时,他睡得很好。这形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当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是举着一只手睡觉。

  女人多次问过他,女人说:你怎么这样睡?这跟投降一样……

  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习惯。我习惯了。女人说:这习惯不好,这习惯得改一改。女人多次纠正他,每当他睡着后,女人就把他的手扳下来,塞进被子里……可一扳他就醒了,醒了就很难入睡。后来女人也不再纠正了,女人任他举着手睡。这形一直持续到1985,我在他的半个心上看到了1985的字样。

  1985是随着一个骨灰盒出现的。我看见有一个骨灰盒随着1985运进了他的记忆。那是一个关于夏天的记忆,在那个夏天里有一个姓吴的骨灰盒被运进了一个有七层办公楼的院子。当他走进院子时,人们都在院里站着,站着的人对他说:老吴回来了。那是老吴的骨灰……他随口嗯了一声,他说:噢,是老吴的骨灰。而后他看见老吴的女人和老吴的儿子从车里走出来。老吴的女人戴着黑纱,老吴的儿子捧着骨灰……天黑了,天像墨一样黑,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天变成黑的了,然后又慢慢白,白出亮来。有声音从白亮处钻出来,那声音说:老刘,刘处长,你把那事儿给办了吧……他说:好,我办。跟我来吧。骨灰就跟着他往楼里走。在楼梯的拐弯处,他听见骨灰盒说:下一盘吧,下一盘吧……他扭过头来,细听,却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很碎的脚步。上了楼,走进办公室,他说:坐吧,我马上就办。说完,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坐下来吸了一支烟,而后他把那张纸拿出来了,他拿出来的是一张纸。他把纸递给老吴的女人,老吴的女人把纸递给了老吴的儿子,儿子把纸盖在了骨灰盒上……

  夜里,他心上的手又开始生长了。那一半萎缩了的心彻底地变成了一只手。手从喉咙里伸出来,伸到了他的脸上,我看见从他心上长出来的手伸到他的脸上,把他一把从床上提起来……从这天晚上起,他就开始夜游了。他总是睡到半夜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穿过一条条大街,照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碰到墙的时候他才拐弯,如果碰不到墙他就会一直走下去……有两次他曾经被巡夜的民警现,可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跟正常人一样,回答问题也清清楚楚。只有一样是特别的,他走路时举着一只手。他一时把手举起来,一时又放下。他的手半举半不举,那样子就像是在挠头。后来他就开始敲门了,他常常在下半夜的时候敲开人家的门,敲开后他就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举着一只手……

  我盯着他,我用眼睛对他说:你的病是在心上。你只有半个心了,你的另一半心已经萎缩了……

  他说:不会吧。我的心怎么会有病?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看着我,睁大眼睛看着我。

  他就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能治么?这病,还能治么?

  我说:你放松,全身放松,什么也不要想。

  他说:我不想,我什么也不想……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只能试一试了。我盯着他的心看,我看见他的心上冒起了一股烟,那烟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是一股烧焦了的癞蛤蟆的气味。接着我就听见他说:疼,很疼。我想我得先把那只长在心上的手割掉,那手已经长了那么多年了,我得把它割掉。我盯着那只长在心上的手,我盯了很长时间,我看见那手开始萎缩了,那手在一点一点地萎缩,而后化成了一摊血,我看见它化成了一摊血,一摊白颜色的血。这时候我才现他的心的血有一半是白颜色的。往下自然是红白的融合。我原以为红白是无法融合的,可我看见它们竟然融合在一起了。这半个心的红血和那半个心的白血融合在一起了,血融成了一片淡红。在那一片淡红里,还漂着一些黑芝麻样的东西,那自然是手的余烬了……

  然而,当我重新看他的时候,我又现他的心已经缩了,他的心成了一个扁扁的橄榄形的东西,上边还有一行锯齿状的纹。

  那些黑芝麻样的东西凝结成了一行锯齿样的纹路……

  可他站起来时说:我好了,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感觉这里边很舒服……

  八月十七日

  中午,科长来送饭了。饭是科长做的,科长正在学习做饭。

  旧妈妈打开饭盒看了看,眼里有了一股焦糊气。她说:你看,米饭做成一盆浆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么老是添水多……

  科长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吭声……

  旧妈妈说:算了,算了。你去给我买碗烩面吧。说着掏给科长一张人头纸。

  科长把钱接过来,扭头走了……片刻,他又走回来,说:

  一碗两碗?

  旧妈妈看了看我,说:这还用问么?明明不吃辣的。

  我看见科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扭头走了。一会儿工夫,科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烩面……

  科长是在旧妈妈吃饭的时候开始偷人头纸的。我看见科长走进里屋,背过身来,脸对着我和旧妈妈,先是两手背在身后,接着又伸出一只手点烟。在他点烟的时候,却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着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头纸……那火柴棍上有胶水,我闻见那火柴棍上有胶水的气味。他已经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张两张来。我知道他总共已粘出三十六张了。他来送饭时,趁旧妈妈不注意,先后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张爬满细菌的人头纸。他把粘出来的人头纸偷偷地塞进鞋里,而后提上饭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后总要回头看一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他身上带有人头纸,他就会习惯性地回头看看。这时候他身上会有一股女人的气味,每当他回头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漫出一股女人的气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在变换,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换了。他的身子有态了,他走出了一种女人才会有的态,这种态是拧出来的,身子拧得时候才会这样。我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头纸的缘故,是那些人头纸垫高了他的鞋跟。

  旧妈妈每天要数一次人头纸,她总说,怎么不对呢?怎么会不对呢?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数……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科长躲避着一处处的灯光,一扭一扭地在暗处走着,他要到厂长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厂长家去。我听见科长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一个小脸,我不要了。我要这么小的一个脸干啥……他头上顶着的是一些用人头纸换来的礼品(那是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这时他的脸显得很大,像山一样大,他就这样顶着山脸迈进了厂长的家门。开初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仅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见他的眼睛跪在了厂长的门前。他的眼睛在厂长门前大约跪了有十多分钟,而后门就开了。他是把门跪开的。

  这时门里亮出了一张钢筋脸,厂长的钢筋脸在门口沉默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渐渐就有了热芝麻一样的笑,那笑很烫,那笑一粒一粒地炸着。厂长说:来吧,进来吧。说完,厂长扭头就走回去了。科长跟在厂长的屁股后边,一扭一扭地跟着走。厂长家的人全都是冷脸,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样的冷脸……科长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进里间的时候,厂长扔出了一颗豆子:

  坐吧。科长慢慢地把山脸卸下来,把半个屁股镶在沙边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厂长,我一直想找你,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你说说。那些事儿……厂长点上一支烟,把脸存放在烟雾里,吐出了一片雾腾腾的话:算啦,不要再提了。过去了,我是不会计较的。科长说:我知道你肚量大。你虽然不计较,我心里不好受。可我在宣传科,一直是受书记的直接领导……

  突然就有了一声闷响:不要再说了。你不用解释!科长的声音也跟着高了,科长说: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释也没有用。我是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厂长说: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东西,你说吧。科长说: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记事本……厂长笑了,厂长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厂长的笑里渗出了山楂糕的气味。厂长说:噢,噢。该告的都告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还有没了的事么?科长马上说:这是书记的,这上边记的都是书记的……厂长的脑海里跑出了一只猫,我看见厂长的脑血管里藏着一只猫。猫说:炳章,你是个有心人哪。科长说: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有些事我不便说……猫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科长说:我还是想工作,我这人是个干工作的人,这你也知道……猫说:别的呢?别的你还有啥想法?科长说:人是活脸的,我有个脸就行。我就要个脸……猫笑了笑说:别的我不能给你,脸可以给你。科长说:我不说感激的话了。我不多说感激的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猫说:炳章,这事不难。我看这事不难哪。可是,有一条……科长说:你说,厂长你说了。这时,猫不见了。猫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厂长的脸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片烟雾。厂长站在烟雾后边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你把这个本子拿给老耿看看,让老耿在上边签个字。别的事都好说。科长没有话了,科长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科长的瓦刀上挂满了一线一线的小水,科长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气味。科长说:厂长,你羞我呢。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脸了,你还羞我……厂长说:王炳章,我实话对你说,你这样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会用你这样的人吗?说得难听一点,我用狗也不会用你。你这是品质问题。品质!……科长说: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这儿……

  厂长慌忙说:你干什么,你想耍赖吗?科长说:你知道什么叫品质么?我给你说说品质。我过去就是太品质了才走到这一步的。那时候老耿是我的领导,老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健忘的话,那时你也找过我,你让我揭老耿。你记不记得你让我揭老耿时说的话?那时候我没有揭,你们都是领导,你说让我听谁的?不错,我当时是听了老耿的。那其实是品质让我听的,如果不是品质,我也许不会听。我现在才明白,权力就是品质。你有权了,所以你才强调品质。厂长又坐下来了。厂长坐下来,吸着烟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下去……科长说:

  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

  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一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x去!在这儿x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打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脸,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里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

  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

  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

  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

  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竞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