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朱朱是个好女人,朱朱是帮过我的,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她帮过我。可我还是和她分手了。我从东北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朱朱分手。这时候我现钱是一个人的事,钱只能有一条心,不能有两条心。我跟朱朱虽然睡在了一张床上,可心还是两条(她随时都会走,她并不是我的女人),一个钱串上拴着两条心,这是不行的。再说,我也看到了一些迹象。女人一旦疯起来就会留下很多痕迹,屋子里到处都是那种痕迹……这个事不给你说了,给你说没意思。对朱朱我也没说,我一声也没吭。

  我对朱朱说:朱朱,你是个好女人,你帮过我不少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你说吧,你要点什么?你说了……朱朱是明白人,她一听就明白了。朱朱说:你是不是想撵我走哪?要是你就直说……我说:朱朱,我没有这意思。我仅仅是不想亏你……说着,我把一张准备好的存折推到朱朱面前,我说:朱朱,这是两万块钱,你看够不够?我的况你也清楚,多多少少,是个意思……朱朱看了我一眼,说:我明白了,你别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朱朱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老魏,我把事说清楚。临走之前,我把事都给你说清楚。那事儿,我是收过东北那小个子厂长的介绍费。不错,开初我收了他一万块钱。可出事后我把钱退给他了,我一分不少全退给他了。我从没向他透过你的底,这你也清楚,我如果要说的话……这时候我心里有点寒,知道她脚踩两只船之后,我心里很寒。可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朱朱,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你帮我不少忙……她说:老魏,我对你不薄。我说:你是对我不薄……她说:跟你之后,我没再跟过别人……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要瞎怀疑。我有一个表弟,我表弟在这儿住了两天。那两天我一直睡在沙上……我说:我不怀疑。我也有亲戚,谁都有亲戚……她看了看我,说:那好吧,老魏。这一段为你跑事我花了不少钱,花多少我也不计较了。我也不问你多要,两万块钱是不是有点少了?……我说:你要多少,你说吧!她说:你给我四万算啦。这是我应得的报酬。这不算多要吧?我当时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我才说:朱朱,你的确是对我不薄。四万是不是还有点少?五万吧,我给你五万,也算是一句。

  说着,我从旁边拉过一个手提箱,我把手提箱打开,对朱朱说:

  这是五万,你拿去吧。朱朱一下子把眼睁大了,朱朱说:老魏,你了不起!你就这么涮我,你了不起。我说:我没有涮你。这笔钱我本来另有用项。你要用就拿去用吧……朱朱说:

  老魏,有人劝我坑你一下,叫我跟东北那小个子厂长联手……我没有干,我不忍心干。那样就把你彻底坑了。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不会干,我相信你不会干……她说:看来我是做对了。老魏,你行,你真行。要不,我再留一夜吧,我留一夜……我说:别、别了,朱朱。你还是把钱拿走吧。钱这东西耀眼,过一会儿兴许……我一说这话她马上把钱箱提起来说:那好,拜拜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就这样,我把朱朱打了。我说过,女人是水,女人是很容易泛滥的。后来我想想,这事是做对了。我及早打朱朱是做对了,要不我就会出大麻烦……女人很容易变,女人说变就变,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我告诉你,这叫快刀斩乱麻。你知道我回来的当天晚上看到了什么?不错,她跟人家睡在一张床上。她跟那人头并头睡在我的那张床上……我没有惊动她,我到我的图书行公司过了一夜。还有更可怕的呢,她到我的图书行部去了好几趟了,趁我不在家,她去了好几次,说是我让准备钱……我不是不敢惊动她,我是怕惊动我的钱。你说我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你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哪!我不是怕,我主要是担心化肥那场事儿,那事儿还不算了。她是最了解内幕的人,假如她一变心,假如她真的跟那个小个子厂长合起手来,我不就完了么……再一个,她跟黑社会也是有关系的,她是在黑白两道上走的人。你知道么,女人一旦脸都不要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除非我把她杀了!虽然她是个干那个的、可到底是跟过我的女人哪!我不想做得太绝,也不想陷得太深。我放她这一马,也是为将来考虑的。说来她也算没有大伤过我。告诉你,这才叫大器。拿得起放得下,这才叫大器。不过,打从这事过后,我再也不相信人了,我只信我自己。女人哪,是流来流去的水呀!

  搬家的事就容易了。我也开始实行狡兔三窟的办法,房子我没有让,又另外租了一套。那地方不好找,那里是我的老根据地。我在那地方蹲了三个月,每天跟人下棋……我是白天跟人下棋,晚上琢磨藏的艺术。有时候白天也练,我先是练脸上笑心里不笑,又练心里笑脸上不笑;我把烧红的烙铁放在腿上练习大笑,笑出朗朗声;我练习我的眼睛,我练习在不同场合上眼神的变化,我让每一个眼神都挥效用。眼睛是最有诱惑力的,我用眼睛表演诚恳,这时候我就是一个演员,是一个最会使用眼睛的演员。其实生意场上都是演员,就看你怎么演了。我还充分利用面部肌肉的变化,我让整个脸都动起来,让它挥我需要的作用。我练了很长时间,一直练到我让它哪个地方动它就动……这有什么用?这当然都是有用的。我告诉你,生意很残酷,这就是生意。

  三个月之后我东山再起,做成了两笔生意,一家伙又赚了一百多万!……

八月四日

  风脆了,风里有沙了。***

  我感觉到风里有沙了。书上说,黄河从这里流过,在地图上从这里流过。但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像样的水。这里的水几乎全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管里的水是药水,是从漂白粉里泡出来的,有一股锈迹斑斑的药味,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是一座地图上有河而实际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欢大水,有波澜的水,可这里没有。这里的水全是棉线做的,是那种乌的坏棉线,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棉线型,有时候线很细,非常细。而秋天的时候就有沙来了,风送来的沙,沙就是河了。在这个城市里,沙就是河,黄颜色的河。我闻到河的气味了,是沙从河上裹过来的气味。这是一种没有了湿度的气味,是一粒一粒的气味,很牙碜。这种气味从天上撤下来,在窗户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时候,才显现出黄黄浅浅的一层。上街的人脸上都会有这么一层,这一层就算是河了,这时候,你会觉得有河。河就挂在人的脸上,在秋天来了的时候,你可以从人们脸上看到黄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黄河。

  我是医生了。当人们带着一脸黄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医生了。我开始给这个城市看病。

  这一切最先是新妈妈安排的。新妈妈说我有特异功能,就为我开了一家特异功能诊所。新妈妈在体育馆门前租了两间房,就叫特异功能诊所。这样,我就是诊所的医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从冯记者、杨记者在报上连续了一些介绍文章后,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人们都希望活,人们是在活中腐烂,在腐烂中活。现在我的眼睛专门看那些烂肉,我的眼睛成了一双专门深入人体内观察烂肉的眼睛。我总是想呕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不过,新妈妈给我做了规定,她规定每天只看十个病人。上午看五个,下午看五个。她不是为了我才这样规定的,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我。她是听了冯记者的话。冯记者说,要想产生轰动效应,必须得有神秘感,开始的时候必须得有神秘感……所以,诊所门前总有人在排队,排很长的队。说是一天看十个,可有时候会加到十五、二十个。这都是一些坐小轿车来的病人,或是冯记者、杨记者介绍来的,这些人从不排队。这些人一来,新妈妈就让我给他们看……病真多呀!

  新妈妈的诊所开了不久,旧妈妈也要开。旧妈妈说,女儿是我的,凭什么她拿我女儿挣钱?我女儿有病,我不能让她拿我女儿去挣钱!旧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掉泪了,旧妈妈的泪里有很多包袱。当一个人的心没人要时,她眼泪里就会出现很多包袱。我看见旧妈妈的眼泪里含有车刀切割铁屑的气味,那气味温度很高,那是经过高速旋转后出的一种气味;还有酱油和醋的气味,那是酱油和醋混在一起的暗蓝色的气味。这些气味最后化成了一种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旧妈妈跑去找旧大姨旧二姨们帮忙,在西城区也托人租了两间房子,开了一个同样的特异功能诊所。我现在是两个诊所的医生,两个诊所就我这么一个医生。我成了一个巡回医生,一个星期在新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一个星期在旧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新妈妈不希望我到旧妈妈那里去,旧妈妈也不愿我到新妈妈这里来。这时候,我就又成了一件争来争去的东西。在规定的时间里,爸爸和科长成了接送我的运输工具。我在他们的押送下,从东城区到西城区,又从西城区到东城区……而后她们说,还要打官司!

  我知道新妈妈旧妈妈都需要纸,她们要的是那种能映出人头的纸……

  人头纸!

  病例一:

  这是一个坏胃,一个灰褐色的胃。这个胃就坐在我的面前。

  胃说:我吃不多,我吃得越来越少了。我还打呃,我一吃东西就打呃……

  胃是一个小小的能伸能缩的肉布袋,我看见那个布袋了。布袋旧了,布袋没有弹性了。布袋里有一个小肿块,在布袋偏下的地方有一个软乎乎的肿块。那小块的周围没有油分了,那小块周围有些干,小块从那些有些干的地方出一种气味,一种叫人恶心的天然气味。我闻见煤气味了。再往下一点,就有一些食物在蠕动,那是一些绿的小米粥,小米粒正在往下慢慢蠕动……而那个有一个小肿块的地方还挂着几粒小米,也挂着一些思想。

  那些思想有许多日子了,那些思想使这个地方显得越来越厚。***我看着思想,思想有一个变质的过程,我现思想有一个渐变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上排有一十八年的记录。

  最早扎上去的是一根很细很茸的桃毛,这根桃毛是在仓促间扎上去的,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儿使这根桃毛留在了胃壁上。那是桃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季节,桃毛还涩,有一句突然出现的话和一个眼神儿使桃毛在胃里下滑的时候打了个顿儿,刺在了胃壁上。

  那是一句现在看来很平常的话,可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被日子涂上了很多颜色,那眼神儿浸泡着那根桃毛,在日子里变成了有思想的东西。那时的思想还是一棵很小的肉芽儿,小肉芽儿里包含着那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孙桂生,你屁股擦净了么?一十八年来,这句话在一日一日成长。这句话一直在长。

  这句话一吃东西就出现了,每逢吃东西的时候,它必然出现。这句话里有一片粉红色的铺垫,藏隐在最深处的是一段粉红色的记忆,那记忆撒在郊外的一处桃园里……而后就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那句话那个眼神儿都因为那根坚硬的桃毛固定在了胃壁上,周围绑上了一连串的?,?成了挂在胃壁上的钩子。紧接着的是一些会议,在日子里串着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每个会议都使那根裹着思想的桃毛往下缩,它不由得要往下缩,可它每缩一次,小肉芽儿就往外长一次。那是一次次胃和思想的战斗,思想上的?压迫着胃壁,生理上的肉芽却一次次地破肉而出,于是胃壁上悬挂的?就越来越多。?是由周围的许许多多的会议上的眼神儿引起的,眼神儿成了一片片种在胃壁上的萝卜,只有思想才能拔去那些萝卜,每拔一次胃壁就抽搐一次,而每一次痉挛都刺激了肉芽儿的生长。这是一个藏匿和显现同时并举的生长过程。藏匿的外罩是法庭两个字,我看见那两个字了,在长达一十八年的生长过程里,法庭二字一直罩在上边。当然也有另外的因素,那些因素也在刺激着肉芽儿的育。那也是一些话,那是一些杂乱无序的话。那些话有时是出现在饭桌上,有时是在被窝里,带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气味:外边有什么?你总像掉了魂儿似的……勺子呢?勺子到哪儿去了?外面还有勺子么?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这种桃叫'五月鲜',这种桃水多。你吃过没有,你是不是吃过?你的胃不好吗,你胃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少吃点也许就好了……你不就是个小学校长么?你要是大学校长又会怎样?……这些话变成一枚枚钉子扎在他的胃壁上。他又用思想去起这些钉子,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起起钉钉,钉钉起起。这是第一期的病症。

  后来就淡化了,是思想淡化了。在时间中,思想的桃毛开始淡化。时间把思想的桃毛融化了。一年一年的,周围没有这样那样的敲击声了,而胃壁上的肉芽儿却没有消失,它仅仅是长得慢一点。没有刺激,它生长得很慢。这时候全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胃了,别的地方都没有感觉,就那个地方有感觉。就有很多东西来养这个胃。一些药物和食品不断地进入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挂满了各种营养品的气味。由于长时间对胃的警惕,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些红色,那是一片紫红,在胃里,那仅仅是肉红和紫红的区别。直到有那么一天,那是思想再次复出的一天。我看见了那一天的太阳,那天的太阳是桔红色的,天很干净,天上飘着软闲的白云,没有风,那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个叫孙桂生的胃在街上走着。那是街面上刚刚开始有颜色的年代,颜色在街面上飘动着,于是思想也开始飘动。最先溜出来的是一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后出现的是一个影子,十步之后,出现了一个影儿。现在那影儿已经很模糊了,那影儿像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在照片上鲜活和陈旧重叠,红润和灰黄交织,叠出了两个不同的时间记忆接着飘出的是一方小手绢,一方红色的手绢,那手绢在一片嫩绿中飘落在地上。紧跟着是一个声音,一个响彻在天空中的声音,那声音炸出一片桃花盛开的气味: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下边就是思想了,思想和胃一起出现,思想高高地站在胃上,思想在胃上跳来跳去,跳出一片吱咛声。这时候肉芽儿再一次破肉而出,为自由而出,开始了第二季的生长……那天晚上,胃没有吃饭。

  再后来是肿块生成的日子。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出现了一张深红色的写有烫金大字的纸,那是一张很厚的带有檀香味的纸。正是这张纸宣告了胃的生活目的的终结。胃的目的在活到了六十一年的第一天里宣告终结,胃的劳作失去了应有的方向。余下的是一些失去目标的日子,满怀激的胃这时候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胃。这些日子的头三天是在床上度过的,在床上度过的日子是思想最为泛滥的日子。思想把许许多多个过去的日子嚼了一遍,那是一些红薯干的岁月、米面的岁月、豆汁油条的岁月……显现的是一些看得见而摸不着的东西。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显得生动精彩,一幅一幅像梦一样……这时候邻近传过来的声音鲜艳地刺在闲下来的、仍在回忆中的胃上。那是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声音,那声音带有一股鸟舌的气味,气味里传递着一些高亢的呢呢喃喃的呻吟……思想飞快地对这种呻吟做出判断,思想认为这是一种非法的不能容忍的声音,这声音简直是肆无忌惮!非法呢喃肆无忌惮地传过来,且波浪翻滚无休无止,使思想无比愤慨!

  思想躺在床上,思想耳睁睁地看着非法呢喃雪片似的飞来……思想又禁不住地翻阅往事,一边是鲜艳声色的打击,一边是往事的晾晒,往事显得很羞……在这一刹那间,是思想的愤慨带动了胃壁的痉挛,思想给生长中的肉芽儿迅速注入了成长的活力,闲下来的胃也成了肉芽儿成长的条件。这是肉芽儿往块状展的时期,肉芽儿很快就变得丰厚了,肉芽儿周围的胃壁却日见干燥,失去了应有的弹性和湿润,于是呃出现了……

  下边的日子就没有时间的标志了。下边的日子是辗转七个医院和试验各种药物的过程……这时候的胃成了挂在医院病床上的一张小纸牌,纸牌上写有孙桂生这样一个符号。这是一个病胃的符号。

  现在胃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很瘦,他瘦得有点脱形了。我不会说话,他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有用眼睛和他说话。他也用眼睛和我说话。

  他说:我也没害过谁,怎么让我得这样的病呢?

  我说:你害怕。你是害怕。

  他说:我都到了这般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过去害怕……

  他说:我回忆回忆,也没什么可怕的。要说那种年月……也不是我一个,人家怎么就没得这种病呢?

  我说:你藏着一样东西,你把那东西藏在胃上,藏的时间太长了……

  他说:你指的是什么?我胃里能藏什么东西?胃里的东西不都消化了么,还能藏什么?

  我说:有一样东西没有消化,你无法消化……

  他说:你说是铁钉,铁钉不会长在肉上……

  我说:一根桃毛,你胃上有一根桃毛……

  他突然说:热了!那地方热了,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那地方很热,越来越热……救救我,你能救我,你一定能救我……

  我看着胃,这个很透明的胃。除了那个地方有个肿块,其余的地方很薄,所有养分全被那个肿块吸收了。那个有肿块的地方藏着一根桃毛……我盯着那个地方,我集中全部力量注视着那个地方,我感觉到光已经透进去了,我眼里出的光射在那个肿块上……

  他叫道:疼了!那地方很疼……

  这时候,我已经把那根桃毛拔出来了,我拔出了一根桃毛。

  八月六日夜

  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这是用九种颜色、九种光线、九种味道泡出来的白色。

  那白色是从歌声中飘出来的。体育馆正在出售歌声,现在体育馆也开始出售歌声了。在体育馆门前,人们把歌声印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说那是红蚊子乐团的歌声。声音很贵,声音标价五十。可人们还是来了,人们蜂拥而来,人们不怕贵。人们踩着乐声鱼贯而入,而后像鱼一样游进红蚊子音乐的潮水里,兴致勃勃地泡着……人们是为了洗心,人们来这里洗心来了。广告上说:要离婚,先洗心。广告上还介绍说,用音乐洗心是一种新型的科学方法。红蚊子音乐具有桑那浴、冲浪浴不可比拟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旧生活的污垢,又可以开创光辉灿烂的迷你未来……

  这时候,诊所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下班后的诊所里坐着,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是新妈妈把我锁在屋里的,新妈妈出去的时候,总要把门锁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给人看病。她也怕我见光,我知道她怕我见光,她走的时候,总是把灯关上。外面很白,外边的夜是白颜色的,屋子里却很暗,她让我在暗处坐着。她说我白天太累了,让我好好休息。

  可新妈妈从来不休息,新妈妈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新妈妈每隔两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头纸,那些人头纸沾满了新妈妈的绿色唾液。新妈妈要把那些能映出人头的纸存放在冯记者那里。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

  新妈妈跟冯记者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座新盖的楼房里。新妈妈总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跟冯记者见面。那楼房坐落在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里。冯记者曾对新妈妈说:你知道这套房子是怎么来的吗?不瞒你,我啥事都不瞒你,这是一个乡镇企业送给我的。我一连给他们写了九篇文章,他们过意不去,就送了我这么一套房子……查出来也没关系,查出来我不怕。房子的契约人不是我,立约人还是他们那个企业。这算是他们的一个点,一个办事处。我可以无限期地住……新妈妈说: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冯记者笑笑说: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能看见那个地方。我看见冯记者仰坐在沙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新妈妈。这时候新妈妈还在路上走着。新妈妈的行走路线上有一股银白色的气味,这是一种能光的气味。这气味在灯光下绿莹莹的,在暗处却是雪亮亮的。现在新妈妈戴的是一种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去冯记者那里必戴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还在身上涂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报上说:辣椒牌香水是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就给自己涂上了一层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带着一身时代的标志朝着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妈妈没有回头,新妈妈从不回头。新妈妈来到那门前的时候,用脚踢了踢门,门就开了。冯记者的笑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警犬,我看见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奓着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说: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们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妈妈说:看看你那胆,比兔子还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冯记者笑笑说:怕?我怕谁,谁怕我?玩笑,玩笑。要说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来……冯记者又说:你看看,我这套新沙是一家企业刚刚送来的,说是让我'试坐',你也试坐试坐吧。新妈妈坐下来,四下看了看说:净白食儿。我还不知道你,净吃白食儿。我可跟你不一样,我都是自己干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接着,她把一个包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五千,你给我存上吧。冯记者说:好,好。你那些我一笔一笔的都给你存上了……新妈妈说:告诉你,那些钱是不能动的,一分都不能动,人可以动,钱不能动。那些钱我另有安排……冯记者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分钱。我要钱干什么,得一红粉知己足矣。你说我吃白食儿。其实我是很有限的。我从不收人家的钱,我不收人家一分钱。我要收钱的话,你也知道……新妈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有一个好位置。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样走出来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来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后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冯记者怔了怔说:我、我、我……不算是这一类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妈妈说:你别心虚,我没说你。你帮过我不少忙,我是说我……冯记者说:其实那场官司是可以打赢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儿胃口太大了,他想当正院长,他让我去组织部给他活动当正院长的事。这个事不大好办。所以……新妈妈说:打官司的事儿,不再说了。我下一步准备跟老徐离婚。我要跟老徐离婚。等这边的事有了个眉目,我就办离婚……你给我出出主意。冯记者说:他愿不愿离?他要愿,事儿就好办了,找个熟人,去一趟就办了。新妈妈说:我知道他不愿,他肯定不愿。我不管他愿不愿……冯记者说:他不愿也不要紧。咱想办法让他愿……新妈妈笑着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说说你的办法……冯记者说:头一条,你想法让他破镜重圆。你给他创造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人都有怀旧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产生怀旧绪,而后再通过孩子给他们见面叙旧的条件……这个方法如果不行的话,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是我的一个战友明的,专利权归他。他在一个区里当副区长,也就是副县级,四十二岁当副县,也属于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吧。他在区里跟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学里是学外语的,据说是个'校花',长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离婚怕离不开;二呢,又怕万一闹起来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么着?他先是不动声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爱爱……却常派一个年轻的司机到他家去送东西。那司机好'那事儿',他知道那司机好'那事儿',那司机还知道一些他的**,所以他专门派那司机经常到他家去送东西,还让他教他老婆学跳舞……而他在这一段里却经常不回家,以开会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这样一来二去的,那司机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边的一些**……后来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司机跟他老婆好上了,却仍然不动声色。他甚至在这一段断绝了与'小区之花'的来往,而且与任何女人都不来往。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半夜里'突然'出差归来,一家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机堵在了床上……这时候,他显得非常气愤!先是气愤,气愤之后又是大度。当他老婆和那司机双双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起来吧。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说出去我也丢不起这人。这样吧,你们给我写个保证,保证以后永不来往,这事儿就算了了……'不用说,那司机战战兢兢的,自然是千恩万谢,再三保证……他老婆更是羞得无话可说……俩人都规规矩矩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事的经过和永不再犯的保证……于是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还安慰他老婆说,这事他也有责任,怪他平时对她照顾不够……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证书'打印了十份,拿到区政府大院里挨办公室串着让人看,一边让人看一边义愤地说:'你们看看我还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这口气……'接着又马上写了一份离婚起诉,和那份'保证书'一块送进了法院。一个月后,婚离了;半年后,又跟那'小区之花'喜结良缘。他前两天还到我这里来,他是喝醉之后告诉我的。这法儿咋样,高吧?……新妈妈笑了,新妈妈朗声大笑,新妈妈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气味,那气味里裹着裉多绿颜色的唾沫星子,每个唾沫星子里都泡着一个男人的小脸儿……冯记者说: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让我给你出主意,你还笑……新妈妈说:真阴,男人们真够阴!你们都是些阴男人,只有阴男人才会想出这种阴主意来。偷嘴的时候猫样,张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鳖了,想出这些没头没脸见不得天的主意。这也叫主意么?离就离,不过了,不想过了,不愿过了,大不了一条命顶着,还能怎样?冯记者脸上有色了,他脸上的颜色是渗出来的,那颜色一丝丝显现,带着一股蚂蚁爬过的气味。他说:

  你看你说的,打击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这一堆儿里的人吧?新妈妈的声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带着冲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自己说,你自己说吧……冯记者舌头上打了个蝴蝶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绑在舌头上,紧出一股芝麻盐的气味。冯记者说:

  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实招供。我这个人,在报社里混事儿,也算是有点文化,是个文化人。说心里话,我这点文化是用来对付人的,我其实是一个混吃混喝的主儿。吃来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头吃没了。我承认我的骨头很小,我是一个小骨头人。我不能算是没骨头吧,我还不能算是没骨头那一种吧?我也知道人是活骨头的。原先我也是提着劲儿活骨头的,我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参加过'红卫兵',兴徒步'长征'的时候也走了二万五千里,肉上还挂过主席像章,一排挂十二枚!骨头不硬能挂十二枚么?也是血染的风采呀!那时候开会也有过七天七夜不睡觉的记录。可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一步了……新妈妈说:你是活骨头的么?那么说,我错看你了,你是活骨头的。好,话说到这儿,我撑住你了。我现在就跟那姓徐的离了,我马上跟他离。我跟着'骨头'过了,我可以马上跟你结婚……冯记者舌头上又系上了一根钢丝,一根不锈钢做的钢丝,那钢丝一圈一圈地在他舌头上缠着,缠出一片骆驼毛的气味:我当然、当然、当然……很想那个……那个……那个……可那个……新妈妈甜蜜蜜地笑着,她的笑里掺了很多的碎玻璃,那笑里有一股高温玻璃的气味。她笑着说:那个什么?你说呀,那个什么……骨头酥了吧?胆也酥了吧?该酥的地方都酥了吧?还说哪?!男人哪……冯记者把一口游丝样的气顶在喉咙处,咝咝地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什么?我是说他会同意么?他要死缠着你,死不那个……你你你……新妈妈说:你别提他。你提他干什么?我要是想离,他敢不离吗?!他要敢不离,我就敢把他杀了!你看我敢么,你说我敢不敢把他杀了?……冯记者酥了,我看见冯记者真的酥了,他的声音酥了,他的声音成了一摊烂泥。他说:你别这样,你可别这样。你敢,你敢。我知道你敢……就是我这边不大好办,主要是孩子……新妈妈微微地笑了笑,说:不'骨头'了?这时候不'骨头'了……老冯,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我是没拿定主意要跟你。我要是拿定主意的话,往下我不说了,你想吧……

  往下,新妈妈的声音变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瓣一瓣的小桔子。新妈妈把一瓣一瓣的桔子喂进冯记者嘴里。新妈妈说:老冯,我吓你呢,我吓着你了吧?……冯记者说:我服了,我真服了。巾帼不让须眉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新妈妈身子一缩,一下子缩出了很多弹簧肉,新妈妈的身子成了滚动着的弹簧肉,凸凸凹凹起起伏伏的弹簧肉。弹簧肉一缩一缩地缩进了冯记者的怀里,弹簧肉磨动着身子,出了兔儿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许多白色的小兔儿,软软白白的呢喃:你摸摸,小么?你看是不是比别人的小……冯记者的声音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粗,他的声音成了一股一股的钢丝绳,拧成麻花状的钢丝绳,那声音一圈一圈地捆上去,说:我喜欢你,我的确是喜欢你。死吧,这会儿让我死也值了!……

  一片带颜色的声音……

  病例二: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

  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的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

  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1969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了,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型蜡像。

  第三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50字样的全国通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

  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未,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

  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戳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1974,6,21。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予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

  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

  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

  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

  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