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阿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王森林都知道……

  钢笔人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说你呢,我看是品质问题。你亲口反映的问题,怎么又不承认了?你要相信组织么。你说说那个'东西'吧,你反映的那个'东西'……

  背诵人说:你不是说那个晚上,你想想你说的那个晚上,谁到你那里去了?你再想想……

  陈冬阿姨说:去我那里的人很多,送我东西的人也很多,王森林也去过我那里。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背诵人说:我去过你那里吗?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什么时候去过你那里?你看你这个人,我是组织上让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看你这个人……说着,他的头勾下去了。可他的脑海里却出现了背诵的词语,他脑海里出现了一片桃红色的词语,那词语是上边毛,下边毛,当中一颗黑葡萄……

  钢笔人把头缩进笔筒里去了,我看见他进了那个笔帽,而后他又一拱一拱地钻出来,露出一个尖尖的小头,那小头上有一个很细的像孔一样的眼睛,那眼睛对准陈冬阿姨身上的一个地方,那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地方……

  钢笔人说:我看这个问题还是要谈的。我们还会找你,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之,你得谈,不谈不行。告诉你,这个问题已经立案了。你不谈就是你诬告,这个这个,你要考虑一下后果……

  背诵人说:陈冬,你还是谈吧。早晚也是谈,你何苦呢?老秦同志也是为你好……

  陈冬阿姨站起来说:我不知道谈什么,我没什么可谈的……说着,陈冬阿姨推门走出去了。

  背诵人说:你看,她就是这样,在某一种况下,她就变成了这样。她平时从来不理人,她傲着呢……你应该,其实你应该……你是上边来的么。我说,你怎么老把自己装在兜里,你总是把自己装在兜里么?

  钢笔人说:我当笔当习惯了,我当笔当了二十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背诵人说:你说话老隔着一层,你不觉得憋得慌么?你其实应该说得更直接一些,你说得太含蓄了……

  钢笔人说:这样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我仅仅是一支笔……

  背诵人说:你看,肉都肉了,她还那个……

  钢笔人说: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再问的时候,看况吧……

  背诵人说:你不知道她的况?机关里,谁不知道她跟那个'那个'……

  钢笔人说:也听说过一些。这个、这个……有细节么?

  背诵人说:老同学,你别老缩在笔帽里。这种事儿,你比我有经验。该说的你得说。我也是熬了这多年了,现在是个茬口。这个事要是有什么,我就可以;要是没什么,那就再说。反正这是个茬口……

  背诵人骑在自行车上,很兴奋地蹬着。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是要去谈话,他又要去谈话了。他很乐意谈话。他一边思考谈话,一边背诵。他背诵的仍然是那段话,他已经能熟练地背诵那段话了,他仍在反反复复地背诵那段话: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六月四日

  今天,我吃了一个茶杯。我把茶杯吃下去了。

  我打碎了一个茶杯,新妈妈说:你把它吃下去!我就把它吃下去了。这是一个细瓷茶杯。开始,我还有点怕,我怕扎。我把碎了的瓷片含在嘴里,慢慢地用牙啃,一啃就碎了。茶杯很脆,茶杯吃起来有一股凉凉的薄荷味,还有一股刨冰味。我没吃过刨冰,我仅仅是见过,我感觉就是那样的味。而后那些碎瓷片掉进胃里去了,我听见掉进胃里了,它们在胃里叮儿当啷地响。

  其实,新妈妈是怀疑我又看见什么了。她让我吃茶杯是对我的一种试探,我知道她是试探我。她昨天夜里很晚很晚才回来,她以为我又看见什么了。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这些都不能说。

  她说我的眼贼,她一直说我的眼贼。她突然说:你瞪着眼看什么?!我一惊,就把茶杯打碎了……

  我的确是看见什么了。昨天夜里,我看见新妈妈勇敢地走向一张大床。那是一张黄缎色的蓝梦床。我看见新妈妈在一家宾馆里,踏着猩红色的地毯,朝着一张大床走去。我听见新妈妈的声音像血一样红,新妈妈高声说:不就是那个么,你等的不就是那个那个么,来吧!冯记者在一旁的沙上坐着,冯记者红着脸说:我是不是很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新妈妈的声音有一股玻璃丝袜子的气味,新妈妈说:你坏么?我看你不是很坏,是坏得很不够。你要是真坏,就不会偷偷摸摸、转弯抹角的了。你那一点小坏,算什么坏?你要是真坏,就把我拐跑!你敢把我拐走么?!……冯记者不好意思地说:是呀是呀,我到底还是文人,坏也坏不到哪去……新妈妈说:生意人坏得彻底,文人坏得精细。你还算不上大精细,你呀,是小精细……

  冯记者说:看你说的……我都没词儿了,在你面前我没词儿了。新妈妈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你是又想坏又想保持你的身份,你是那种假坏,你是肉里坏,小小气气的坏。你坏得一点也不大器……冯记者说:哎呀,人木三分哪!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那个字我很想说出来,就是那个字……冯记者说着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走到新妈妈跟前。新妈妈仍然乜斜着眼看他,新妈妈说: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了?……冯记者眼里冒出了绿颜色的火苗。冯记者笨拙地抱住新妈妈,嘴咬着新妈妈的耳垂儿,轻声说:……那个、那个,安全么?新妈妈一甩就把他甩在沙上了,新妈妈说:什么安全不安全?去你妈的安全!你是戴套儿的坏……冯记者红着脸喃喃地说:我我我……我、是为你……新妈妈说:你是为我?你真为我……那好,你走吧,你走啊?我还不知道你么,帮一点小忙就……你不就是要么?还贼头贼脑的……冯记者尴尬地笑着说:我投降了,我彻底投降了。办证的事儿,我包了,我全包了……新妈妈突然又笑了,新妈妈的笑声像陡地撑开了一把大红伞,新妈妈笑出了伞的气味。新妈妈的笑声像雨点一样从伞上撒出去,一豆儿一豆儿地落在冯记者的头上……冯记者也跟着笑了。冯记者笑着笑着眼里却有了泪,冯记者说:说实话,我出身贫寒。我十二岁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尼龙袜子,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双人家都有的尼龙袜子……你看我兜里揣着记者证到处吓人,到处吃人家,其实我还不够坏,我心里不够坏。我很想坏,我真的很想坏……我从没给任何人说过我想坏,今天让你说中了。我质里是个很胆小的人,我坏得没有力量……新妈妈的声音里又有了红柿的气味,是那种很软很甜的红柿。新妈妈温和地说:哎,你怎么掉泪了,一个大男人,还掉泪……我也坏,我也很坏。来吧,咱们坏到底吧……而后就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片面包样的声音……一片猫的声音……一片小虫的声音……一片弹棉花的声音……

  十点钟的时候,新妈妈又在另一家宾馆里出现了。***那时候我一睁开眼,却看见新妈妈站在另一条街的另一个宾馆的另一个房间里。新妈妈微微地笑着说:让你等急了吧?有点事,来晚了……杨记者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怕你往别处想,你不要往别处想,我是让你来洗澡的。这里水好,让你来洗个澡。水都给你放好了,我放了三次……新妈妈说:我没有往别处想。我怎么会往别处想呢……杨记者说:这里的老板跟我很熟,我让他晚点停水。晚点水也凉了,你看水凉了……新妈妈说:凉了就凉了吧,我也是才洗过……杨记者说: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新妈妈说:行,我坐一会儿。杨记者说:

  那个事儿也就那样了……薪妈妈说:就那样了……这还是你跟老冯跑的,要不跑……杨记者说:法院也憷新闻单位,再说我政法口也都熟,他们,他们这些人,别看平时挺唬人的,也就那么回事……新妈妈说:是啊,人家见了记者都是看脸说话。杨记者说:记者也有难处。一天到晚穷跑,穷吃,仅仅是落个'口条',人家都说记者是'口条'。到老了回头看看,写了一堆揩屁股纸……新妈妈说:看你说的……杨记者说:其实就是这样,说白了,这人就没意思了。有时候想想,一点意思也没有……新妈妈说:咋没意思?当记者要没意思,啥有意思?杨记者说:其实这意思是自己找的,没意思自己找点意思。你说这人是不是该找点意思?新妈妈说:我不懂呀。你是大记者,你说呢?杨记者说:人生苦短哪。人哪,人哪……

  新妈妈说:老杨,你不是想找点意思么,你找着了么?杨记者说:我,唉,我这个人哪……新妈妈说:老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杨记者说:没有没有,我啥想法也没有……新妈妈说:你没想法?我可是有想法……杨记者说:你有啥想法?说说,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新妈妈说:你看看表,你看看几点了……杨记者说:再稍坐会儿,再稍坐会儿,说说你的想法……新妈妈说:我就一个想法,你叫我来干什么……杨记者说:也、也、也……就是、就是……新妈妈说:也别就是就是了,不就是一个字么,脱!我就是来还账的,我欠你的,我来还账。还扯这么半天,也就是那一个字:脱!脱吧……杨记者说:你你你……打我脸哪……新妈妈说:

  你还有脸?你的脸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杨记者说:

  唉,我这个人,我这个人,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新妈妈说:算了吧,老杨,我是个刀搁脖子上都不憷的人,我要是不愿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我是不愿欠人家什么。脱吧,……杨记者站不起来了。杨记者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没有筋了,我看见他身上的筋成了一根突然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新妈妈的声音里跳出了许多小樱桃,我看见新妈妈的声音里有许多粉红色的小樱桃,新妈妈轻声说:老杨,我看你是个好人,你是软好人,你的骨头里没有毒。我不能亏一个软好人,我不能亏你,你看着……新妈妈说着,就开始解扣子了。新妈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衣服在屋子里弥漫出一股肉色的香水味……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白花花的亮光,新妈妈变成了一条舞动着的蛇,新妈妈把她那白亮蛇软的身体亮在杨记者眼前,新妈妈说:你都看见了,该看的,都让你看了……你是个软好人,我让你吃一口吧,我让你吃一口我的奶……新妈妈主动蹲下来,把蛇信子一样的奶头送进杨记者的嘴里……新妈妈柔和地说:那个事儿,你还得帮我,你帮我么?杨记者流着口水喃喃地说:帮,我帮……

  新妈妈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新妈妈轻轻地走进门来,她身上沾满了男人的气味,她一进门我就闻见男人的气味了。新妈妈把男人的气味带进了洗浴间。她把水管拧开,用水把男人的气味冲进了下水道……而后新妈妈重新化妆,她在身上抹了很多的狐狸牌香水。新妈妈带着满身狐狸味走进了房间,这又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也有一张大床。这张大床上躺着爸爸……

  六月六日

  雨说下来就下来了。雨下得很暴,下出了一股绿豆的气味。

  雨先是一线一线,而后是一丛一丛,像林子,白色的林子。林子上是耀眼的光芒儿……

  人们正在逃跑,我看见人们在白茫茫的林子里四下奔逃。林子在人们的头上,人们不管跑到那里,林子仍然在人们的头上。

  人们一下子打出了许多颜色,人们都躲在颜色的下边,高举着颜色逃跑。声音也在逃跑。我听见很多杂乱的声音在林子里纷乱地移动,移出一片纷乱的热肉味。还有汽车的鸣笛声,鸣笛声叫出的是一股老鼠味,大街上有很多逃亡的老鼠味……

  我突然觉得我看见什么了,我是看见什么了。我看见的是一种预兆。我飞快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匆匆跑下楼去……

  我在楼梯口拦住了陈冬阿姨,我站在她的面前,用眼睛告诉她,我说:你别去,你不要去。

  陈冬阿姨刚刚把雨伞撑起来,她打开的是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她打开雨伞的时候看了看我,她说:明明,你有什么事么?

  我告诉她,我用眼睛告诉她,我说:我没有事,是阿姨有事。你不要去,你别去……

  阿姨不明白,阿姨听不懂我的话,阿姨说:明明,你的眼神不对劲,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听话,快回家吧。阿姨有事,阿姨改天再陪你玩……

  我站在她面前,我挡住路不让她走,我说:你别去,千万别去!……

  陈冬阿姨摸了摸我的头,她说:听话,明明。阿姨有急事,你别耽误阿姨。你要有事等阿姨回来再说,好吗?说着,她推车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我不能让她去,我觉得不应该让她去。我上去抓住了她的车子,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车子……

  陈冬阿姨扭过身来,很急躁地说:明明,快松手。你真是犯病了。阿姨有事,你快松手,要不我叫你妈了……

  我愣了一下,就在这当儿,她把我的手从车架上掰开,飞快地骑上走了……

  我没有办法了,我拦不住她。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应该拿一支笔,我要是手里有笔,我给她写下来,她会相信的。可是,她已经走了。她消失在雨水里,我着见她在雨水里泡着……

  十分钟后,我回到楼上,重新盯着陈冬阿姨。我能看见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打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骑着一辆女车在街上走。雨下得太大了,马路上到处是水。陈冬阿姨骑着这辆女车接连穿过了两处红灯,陈冬阿姨一点也不怕红灯。陈冬阿姨的女车在红灯里骑得很慢,她的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走着,犁出一浪一浪的水花。在她的头顶上,蓝色的雨伞正崩炸着一朵一朵的水泡……我还看见她家里坐着那个秃顶老头,她是为那个秃顶老头才出来的,她冒雨上街是要去找一个人。她身上挂满声音。一些是那个秃顶老头的声音;另一些是钢笔人和背诵人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她的身上环绕着,绕出一片蜜蜂的气味。我闻见蜜蜂的气味了,在蜜蜂的气味里有一些人脸在晃动……

  我看见陈冬阿姨的车子骑到了纬六路和经九路的交叉口。在交叉口上,陈冬阿姨心里正说着一些话。她是在练习说话。她练习的是去那个地方要说的话……那个地方离她还有一段路。我看见那个地方了,大约有三百米的样子。再走三百米,她就会走到那个地方了。她正在练习要说的话。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眼镜,她在给这个眼镜说话。她说:当处长了,还认识老同学不认识了?……那白胖眼镜说:陈冬,你可是稀客。请都请不到。芝麻绿豆,还值得你挖吗?下这么大的雨……你是不是有事?陈冬阿姨说:有事儿,当然有事……往下很艰难,往下的话非常艰难。陈冬阿姨不知往下该怎么说。她在选择字句,我看出她是在选择字句。她是在为那个秃顶老头选择字句……她说:有一个事。别人的事。那人……

  这时候,我扭了一下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扭脸,可我把脸扭过来了。我是担心针,我很可能是担心身后会有针……当我把脸又扭过去的时候,我现陈冬阿姨不见了。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陈冬阿姨不见了。这就是那个预兆,我先前感觉到的那个预兆么?!马路上到处都是水,满地是水,我看到的是一个冒着水旋涡的窨井……在窨井几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小饭店,饭店门口站着两个油光光的人,那两个人正看着窨井愣。而后我又看见了一些人,那是一些从对面骑车过来的人,他们也愣愣地站在那儿,脸上沾着雨水滴……再后来我看到了那个放在小饭店门口的窨井盖,那个窨井盖在小饭店门口放着……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就那么在雨里站着。没有声音,这时城市里没有声音,城市哑了,我想城市是哑了。我看见了伞,那把天蓝色的伞,那伞已飞到了十米以外的马路中间,像花儿一样开着。最后,我才看到了陈冬阿姨,我看见她了,她在下水道里躺着,和汹涌的雨水在一起滚动……二十秒钟后,她已到了政七街;三十秒钟后她到了梧桐路;四十秒钟后,她到了黄河路……她的身子在下水道里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水在脱她的衣服,我看见水在脱她的衣服,水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褪去,褪出一片鱼样的白光。而后就有红色冒出来了,一片一片的红色在水中洇开去,洇出一朵朵玫瑰样的花瓣。我看见她脑海里仍然晃动着一些男人的影子,那是一些黄色的影子。那些影子在围着她说话,那些影子的话时断时续,带一股粘糕的气味。我闻见粘糕的气味了。当那些声音四处乱爬的时候,我闻到了糯米粘糕的气味。下水道里聚集了许多红蚊子,我看见红蚊子蜂拥而上,紧紧地贴在陈冬阿姨的身上,它们正在分食陈冬阿姨身上洇出来的红色,它们追逐红色飞流而下,追出一片唱诵声……

  我想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救她。***我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眼睛上,我想用眼睛的力量把她从下水道里拖出来。我用眼睛和水做斗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与水搏斗……慢慢地,我看见下水道里飞出来了一个东西,一个很薄的东西,那是陈冬阿姨的魂灵,陈冬阿姨的魂灵飞出来了。我救不了她的身子了,我不能救出她的身子……她的魂灵脱离了她正在下滑的**,从一个敞开着的窨井口飞了出来。她的魂灵很薄,她的魂灵像纸一样薄。她的魂灵在雨中风中扶摇而上,像燕子一样在城市的上空滑动……

  我眼里有盐了,我眼里又有盐了。我眼里流出了一些咸味,很久很久,我眼里流出的是咸味……

  我望着对面的楼房。就在对面的楼房里,我看见那个秃顶老头还在沙上坐着,他是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在等陈冬阿姨。他企望着陈冬阿姨会给他带回活动的消息。他肚里还藏着很多话,很多他没有对陈冬阿姨说的话。他肚里的话已经生蛆了,我看见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生了很多蛆。这些蛆是蜜黄色的,这些蛆身上抹了许多蜂蜜。那些话在他的肚子里一蹿一蹿地动着: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帮帮我,再帮我这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其实已经是无所谓了。我老了,我无所谓了,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你看看,就因为一个屁……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剩下的是还没有说的,是他下一次要说的。这会儿他是在等消息。他一边等消息一边偷看陈冬阿姨的日记。那是一本蓝色日记本,他正在翻动这本日记。这本日记上有一些陈旧的记录,那是关于时间的记录。在时间的记录上,有一串褪色了的鲜明而含糊的姓氏:

  1974,6,15,鲁……

  1976,3,24,李……

  1978,5,20,姚……

  1980,5,9,吴……

  1982,9,28,方……

  1985,10,12,宁……

  1986,8,26,宋……

  1987,7,别了,司徒……

  秃顶老头一边等陈冬阿姨,一边在破译这些姓氏。他十分吃力地在破译这些姓氏。他的头埋在日记本上,一点一点地品尝那些姓氏。他还把时间拆解成一段一段的,分段来品尝姓氏的味道。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说:1974,她是在乡下……1976,她仍然在乡下……1978,她是在大学里……1985,她是在另一个单位……那么……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别了司徒是什么意思?他的嘴唇很干燥,他吃出了干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端起茶水喝了两口,而后又走进厕所去了。他蹲在厕所里,继续破译那个日记本上的姓氏……

  在另一座楼房的会议室里,钢笔人和背诵人正在等陈冬阿姨。我知道他们是在等陈冬阿姨。钢笔人说:你通知到了没有?你没通知到吧?背诵人说:通知是通知到了。就是不知道她来不来……钢笔人说:这次谈话是正式的,是要做记录的。她……背诵人说:她这个人,你是不知道。在某种况下,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看来是会来。不过,她会来得晚一点。她经常这样……钢笔人说:这不好,这就不大好了……背诵人说:这一次,你可要严厉一点,你必须严厉。她这个人是说变就变。钢笔人说:关键在细节。可细节不好问,越是细处越不好问……背诵人说:

  你别老把自己缩在笔帽里,你光缩在笔帽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你又不是不想知道,你也想知道那些东西对不对?……钢笔人说:我是当笔的,你也知道我是一支笔。这是我的工作。工作得讲究方式方法……背诵人说:你们就这样磨,一点一点磨,磨到什么时候?钢笔人说:对,做这样的工作必须过细,不细不行。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磨出来的。做笔的必须细……背诵人说:光拖时间有啥用,一点用也没有。她就是不说,你有什么办法?钢笔人说:据我多年工作的经验,没有不说的。不管多狡猾多顽固的人,到了最后都会说……告诉你吧,我知道很多人的细节,很多很多人的细节。很多人到了最后都是很主动地对我讲细节,讲一些藏在毛孔里的东西。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细节最多的人。可是我不能说。我很想说,可我不能说。背诵人说:说说,说说呗。说说又怎么了?

  钢笔人说:不能说,我真是不能说。***只能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场合才可以说。不过,有时候,我还真想说。我真想给人说说。可我只能忍住,忍是很难受的……背诵人说:你不说算啦。你看看几点了?人还不来。她就是这个样子,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我看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钢笔人说:不要急么。谁该来谁不该来?背诵人说:我说是我不该来。我忙着呢。我坐这儿干什么……钢笔人说:

  这也是工作嘛。干我们这行的,等也就是工作……背诵人咳嗽了一声,闭上眼,在心里默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电视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穿粉红短袖衫的塑料女人。女人坐在那里,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因突降暴雨,城东一带马路上积水太多,排水不及,加上马路上的窨井盖不翼而飞,致使一个冒雨骑车行路的女子,在经六路口不慎掉进了窨井之中……事故的原因有关方面正在调查。

  我又看见陈冬阿姨了。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在夜空里穿行。空中有很多电波,她正躲避电波,她躲过重重电波向东方飞翔。我知道她是要到一个地方去,她去寻找一个人……

  六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每个城市都有特点。你知道这个城市的特点是什么吗?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啦。这座城市的最大特点是可以藏人。这是个十字路口,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这里交通达,是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交会处,是一个通向四面八方的交通枢纽,也是一个最具有商贸意味的城市。这里人流量特别大,经商的人也特别多,这里到处是人,这里的人大多是刚从火车上卸下来的,这里的人像水一样流来流去,你随便把自己往人群里一混,就不见了,因为街上的人几乎全是生脸,你可以很快把自己藏在一片一片的生脸里……没人知道你,没人知道你是这座城市的最大好处。再一个好处是,这座城市大部分建筑都是火柴盒式,城市里到处都是火柴盒样的楼房,一栋一栋的火柴盒,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区别。这里的老城区已经非常非常小了,老城区的房舍几乎全都被拆迁掉了,可以说,这里几乎没有固定意义上的老居民。你不要小看拆迁,这种拆迁拆迁掉的是一种凝聚意识,是一种老城所具有的那种可怕的亲纽带,拆迁使这里的大部分人变成了外人,变成了陌生人。所以这里的住户一般况下是互不来往的,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互不来往的习惯。特别是那种近年来新建的商品房,住户们可以说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所以这座城市里骗子最多,这是一个生长骗子的地方,也是骗子们最容易活下去的地方。你要是不想让人找到你,搬一次家就行了,一搬家谁也别想找到你。你说我是戴手铐戴怕了?你说我戴了一次手铐,怕人再抓我,就想到了藏,对不对?说实话,也有这么一点点吧。可这是浅层次的。这当然是浅层次的,还有更高层次的藏。在城市里活人,先得学会藏,藏是生存的第一要素。这个藏的档次就高一些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藏,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藏。你别笑。你笑什么?我告诉你,藏也是一门学问。你别小看藏,藏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你知道墙是干什么用的?墙就是用来藏人的。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墙,也就是说,到处都是藏人的地方。藏是人的需要。人是最怕人的,人与人之间必须有所藏。你不藏你就不是人了。人是什么,人是高级动物,这是书本上说的吧。高级动物的最大特征是什么?叫我说,就是一个字,会藏。看看,你他妈的又笑了。你笑个啥?古人说的话没数了,留下来的有多少?没几句吧?其中有一句就是小藏藏于野,大藏藏于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说句谦虚的话,我也读书不多,意思也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意思说的就是一个藏字。你看看,几千年了,传下来一个藏字。我告诉你吧,藏是一种智慧。会藏的人是最富有智慧的人。一位测字先生专门给我解过这个藏字。他说,你看看这个藏字里边是什么?

  里边是一个臣字。***臣服了,表面上给人以肝脑涂地俯帖耳的印象;可臣字外边又包了这么多东西!上边包的是什么?是草,用草严严实实地盖住,上边是弱不禁风的小草;草下边又是什么?草下边周围包的是刀枪剑戟,草是虚,是幻象,刀枪剑戟是实,这是有所图啊!八卦上又叫龙潜于水……所以说,大凡会藏的人,都是有所图的人,是想得到什么的人。人都是有所图的,所以是人必藏,仅仅是藏的方式不同罢了。只有一种人不藏,死人不藏。死人是身藏心不藏。活人藏心,死人藏身,也就是说,只有心死的人不藏。

  我从东北回来后,就开始学习藏的艺术,我一直在学习藏的艺术。外在的原因是我得躲一躲那个东北小个子厂长,我怕他真的再找上门来。实际上我是想修炼藏的艺术……我知道你不信,你不信算啦。

  我回来后做了两件事:一是同朱朱分手,二是赶快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