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的声音跳起来说:怎么不让我陈述理由?你们不能光听信一方,为什么不让我说?……

  天花板厉声说:被告,你坐下!不让你说是不需要,需要的时候就让你说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说什么时候需要?你根本就不让我说……

  天花板说:没让你说?就是没让你说!你不是有熟人么,你不是托了很多人么?我告诉你,托谁也不行!本法庭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你不服可以上告么!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怎么判的?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判的,你怎么怎么就……

  天花板说:我现在就宣布:本法庭从孩子的实际况考虑,现判决如下,孩子暂时由女方抚养。***待病好转后,视况再定……

  新妈妈的声音说:你你……就是这样判的?

  天花板说:我就是这样判的。不服你告我去吧!

  爸爸高声说:我不是崔援朝,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崔援朝!……爸爸说着,气忿忿地冲出去了。

  可是,当我走向旧妈妈的时候,我却看见了新妈妈。我看见新妈妈在三楼的院长室里坐着,和新妈妈在一起的是冯记者、杨记者。新妈妈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手绢,微微地冷笑着。新妈妈的脚就跷在我的头顶上,新妈妈的脚在我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我很害怕。我知道这不算完,这还不算完……

  五月二十七日

  昨天,旧妈妈带我去给马庭长看病。旧妈妈说,马庭长帮了咱们了,送什么他也不稀罕。就说让我去给他看病……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看病,我也说不清我能不能看病。然而,当马庭长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看见他的胆上长着一个小肉人。我看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个小肉人。他人很瘦,可他的胆却很肥,我看见他的胆很肥。他的胆是灰颜色的,他的胆就像是一只灰色的没有长毛的肥老鼠。就在那只老鼠上长着一个小肉人,那是一个大约有三厘米高的小肉人。那小肉人是绛白色的,那小肉人身上缠了许多细小的血管,那些细细的血管是从胆上伸出来的。当我盯着那小肉人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有点疼,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很疼。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小人在缩,那小肉人一点一点地往下缩……十分钟后,那小肉人不见了。我看见那小肉人已经缩回去了。坐在一旁的旧妈妈不停地问:怎么样,马庭长,有什么感觉没有?马庭长连声说:有感觉,有感觉。开始是身上有个地方热,而后是疼,非常疼。这一会儿就没什么了,这一会儿感觉身上很舒服……

  今天,傍晚的时候,马庭长来了。旧妈妈见马庭长来非常高兴,赶忙给马庭长倒水让座。旧妈妈说:你看你看,还让你跑一趟……怎么样?那病是不是好一些?马庭长高兴地说:淑云,你这丫头确实是有特异功能!好了,我完全好了。一夜都睡得很好。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谢谢,太谢谢了!

  我看着他。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我又看见他的病了,我看见他身上还有病。我又看见那个小人了,那个小人又从他的心上冒了出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心上又长出了一个小肉人。那小肉人只有一厘米高,正一蹦一蹦地随着他的心跳动……

  马庭长说完感谢的话之后,脸相很木。接下去他咳嗽了一声,又说:淑云,这件事、这件事,有些麻烦……

  旧妈妈赶忙说:还是那条街么,是不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我我记着呢……

  马庭长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是这件事。这个,院长找我了,三个院长都找我了。一个院长找我,我顶住了。现在是三个院长都找我了。还有一些其他庭的庭长……论说我也不怕他们。可是……

  旧妈妈说:你说这事还会有变化?这事是不是还有变化?……

  马庭长说:这个,院里有四个院长,只有一个支持我。这个,我一下子会面对很多'那个'。今天,我一上班,他们见面说话都不一样。我听出来了,好几个人说话不一样……事复杂化了,原来我没想到事会有这么复杂。现在庭审委员会提出复议,这个,我也没有办法……

  旧妈妈急忙问:那你说的意思是……

  马庭长说:也只好这样了。这里边牵涉很多矛盾。有人看我的笑话,这里边有很多人想看我的笑话。这件事……对方人托得太多了,我还要在这单位干下去,下半年……噢,有些况我不便多说。不过,有一条你放心,我不会彻底投降。我不会完全听他们的。我的意思是二审改判你们双方共同扶养,你看怎么样?……

  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再也不说话了……

  马庭长很尴尬地站了起来,他拍着头说:老同学,对不起了,我只有这样了。是庭审委员会提出复议,这个,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二审改判成双方共同扶养。别的条件我不会答应他们……

  旧妈妈勾着头坐在那里,一直到马庭长要走的时候,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旧妈妈非常失望。旧妈妈捧着自己的心在暗暗落泪。我看出来了,旧妈妈心上刚刚长出了一个鼻儿,那鼻儿上写有福佑街的字样,她是想把她的心挂在福佑街。她一直在庆幸她找到了一个挂心的地方。这些天,那个福佑街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福佑街出现的时候总是伴着许多挂心的地方。她在福佑街看到了一张张含有标志的钉子,看到了五年级二班的标志,那时候她是这个标志中的一员。那时候她排在队列里边走边唱,那歌词从她的心上流出来:我们是**接班人……而后是一排四个,一排四个甩着手在街上走……那里没有单个声音,那里走出的是集体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激动的东西。还有粘牙糖,花一分钱从小铺里买出来的粘牙糖……这一切都是马+户带给她的,她眼里有很多丢失后又找回来的马+户。她觉得她终于有了一个马+户,是马+户帮她找到了一个福佑街……然而,当她准备把心挂上去的时候,那个马+户却连同福佑街一块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知道再也不会来了。旧妈妈捧出了自己那颗多次染过颜色的心,却仍然无处挂……

  这天晚上,旧妈妈没有吃饭……

  半夜里,旧妈妈跟科长打起来了。两人从床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到床上,各自死揪着……揪出一片肉色的腥味。床在响,屋子里的东西都在响,那响声里飘动着水淋淋的汗味。可是,谁也不说话,无论打得多么狠,他们都咬着牙一声不吭。我知道他们心里有话,他们心里有很多话……可他们不吵。他们是怕人听见。他她们其实是各自在染自己的心,他她很急,他她们是不知道该把心染成什么颜色才好。

  可是,当我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却不打了,他们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生一样……

  五月二十八日

  早上,屋子里很静,是一种燥热的静。天仍然很热,空气熟了。空气里有很多湿腻腻的孜然味。

  这会儿里屋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她们折腾了一夜,他她们睡了。人不管怎样折腾,总有睡的时候。他她们睡了,我醒了。

  我有点饿,我感觉我有点饿。我想到街上去,我想去吃一截马路,吃一截马路就不会饿了。

  现在我越来越怕见人了。可我没有办法,我生活在人中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必须见人。走在人中间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些,我把自己缩得很小。我想把我化在空气里,我能化在空气里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可以在空气里飘来飘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也不用吃马路了。

  对了,我想去看看那个老人,我一直想去看着那个坐在马路边的老人,我很想跟他说说话。他没人说话,我也没人说话,我们俩可以说说话。

  可是,当我赶到那棵树下的时候,我现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我没有找到那位老人,我找到的是一只垃圾箱。在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那棵树下,我看到的是一只堆满了垃圾的垃圾箱。

  那里只剩下一只垃圾箱了。那个垃圾箱就是我要找的老人,我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人。垃圾箱上有老人的气味,我在垃圾箱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我知道老人坐得太久了,老人坐着坐着把自己坐成了一只垃圾箱。老人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如今就埋在这堆垃圾里……那颗埋在垃圾里的心仍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清了,心被埋在垃圾的最下边,我听不清了。我想我得把他的心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我能扒出来,那心鲜红如豆,埋在垃圾里太可惜了。我先扒出来一些饭盒,一些带一股馊味的泡沫塑料做的饭盒;然后是一些很脏的树叶和西瓜皮;一只烂皮鞋……就在我快要扒到那颗心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找到那颗心了,可是,我屁股上却挨了一扫把!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地图脸,那是一个扫街的老太太。地图脸恶狠狠地说:乱扒什么?你在这儿乱扒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个卫生城市么?罚款五元!我睁大眼望着她,我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她一下子就揪住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不拿钱走不了你!这条街归我管你不知道么?没钱?我不管你有钱没钱,没钱捎信让你家人来……

  这时,旁边有个人走过来,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旧妈妈工厂里的人。他对那揪着我的地图脸说:算啦,你别理她。她是李淑云家的孩子,她有病,她不会说话……那地图脸看了看我,又看看那人,仍是恶狠狠地说:有病,有病还出来跑什么?不是看你妈跟我儿子一个厂,今儿非罚你钱不行……滚吧,快滚吧!

  我想我不能走,我得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一定要把老人的心捡出来。我站在一旁等着,我想等地图脸走了以后……可地图脸就是不走,地图脸一直在垃圾箱跟前站着。过了一会儿,一辆垃圾车开过来了。他们把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装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心随垃圾一块被抛进了那辆汽车里,老人的心在汽车里接连翻了三个跟头,最后被压在了一大堆西瓜皮的下边……我没有哭,我不会哭,我眼里有盐,我眼里仅仅是有了一点咸味。

  我顺着街往前走,我只有往前走……

  我往垃圾场的方向走。垃圾场在郊外,我顺着垃圾车的气味走。我跟着那气味一直跟到郊外。在郊外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有很多的垃圾车在倒垃圾,我看见了像山一样高的垃圾堆……这里是一片腐烂的气味,一种熟透了的臭味。在那些熟透了的臭味里我看见了闪闪光的心。在垃圾堆里埋着许多颗心。我知道这里才是卖心的地方。我在垃圾场里看见了许多买心的人。这些买心的人闹嚷嚷地围在垃圾堆前,正跟看守垃圾的人讨价还价……这些买心的人全是从餐馆里来的,我知道他们是餐馆里的人,他们是餐馆里的采买。他们一只手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一只钩子,他们在垃圾堆前扒来扒去,而后把扒出的心钩出来,高声叫道:这个,这个多少钱?就有看垃圾的人说:五块,这个五块!接着就有人高叫:我要我要,这个我要了。也有把钩出来的心重新扔回去的,我看见一个人把扒出来的心重新扔回了垃圾堆。那是一颗嫩心,那颗心很嫩。一个油乎乎的采买把那颗心勾起来,高高举起,问道:这个多少钱?看守垃圾的人斜了一眼,说:这个,这个十五。那满脸油光的采买忽一下又把挂在钩子上的心甩到垃圾堆里去了!他说:**,当垃圾卖还这么贵?我不要了!看垃圾的人说:你不要算啦!这价你还嫌贵?你一碗'烹心汤'卖多少钱?你当我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正流行喝'烹心汤',你一碗要人家几百……那采买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作料贵呀!你不知道做一碗得用多少种作料……

  我想吐,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吐。***这里乱嚷嚷的,这里的声音里有一股很腥很腥的气味。这里有很多的红蚊子。我找不到老人的心了,我没有找到那颗鲜红如豆的心。因为我无法靠近那垃圾山,看守垃圾的人不让我过,我没有钱……

  我只有重新往回走,我一个人往回走。

  六月二日

  二审的判决下来了。

  官司打来打去,我又成了一个共同扶养的人。

  我不在乎共同扶养,共同扶养就是走来走去,我很愿意走来走去。只是旧妈妈和新妈妈都不愿意。她们说,官司还要打,还要打……就让她们打吧。我除了怕针什么也不怕,我只怕针……

  我今天是要到新妈妈家去,我必须得去。

  阳光很黏,阳光像浆糊一样粘在我身上,我背着浆糊走。走着走着,浆糊钻进我的衣服里去了,我感觉是钻到衣服里去了。

  它们化成了一条条粘虫在我身上爬。我任它们爬。我一动就吓着它们了,我怕吓着它们,只好任它们爬。我悄悄地在路边上走,我躲着人走,可我又想找一个,找一个能和我说话的。街上有很多自行车,人们骑着两个圆;街上也跑着很多轿车,轿车里的人坐着四个圆;还有三个圆和五个圆的……如今圆成了人们的工具,人们坐在圆上匆匆行路,圆要把人们带到哪里去呢?圆带着人来来回回跑,我却不知道圆的路线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人们的胃门还是方的。只有胃门是方的,我看见人们的胃门全是方的,人们的方胃门都涂上了铁色的防锈漆,人们大敞着铁色胃门在大街上行走,走出一片黄绿色的胃气。街面上到处都弥漫着这种正在酵的、咕咕响的黄绿的胃气……报上说,这叫外圆内方。在新的时期里,外圆内方是最时髦的行为方式。人们正在努力地学习外圆内方……

  走着,走着,我就看到那个背诵人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背诵人。他仍在背诵那段话,他一直都在背诵那段话,他一边蹬车一边在背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那段话。他叫王森林,我知道他叫王森林。他常骑自行车到陈冬阿姨家去。他的胃里塞满了背诵的词语碎片。我看见他的胃里有一串一串的背诵过的词语碎片。每一串词语的碎片都有一个袋子装着,袋子上写有时间的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在写有196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那里边有小猫钓鱼,小猫钓鱼,一只老猫和一只小猫到河边去钓鱼……

  在写有1966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在写有196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翻地覆……在写有1973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蛲蛲者易折,嗷嗷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在写有1979字样的袋子里,我看见的是孙中山、号逸仙、广东省、香山县;唐李白、字太白、号青莲、称诗仙;宋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在写有1985字样的袋子里,我看到的是省委26741、省府43854、市委73452、公安厅87648……往下还有很多,我不看了,我不想再看了。我不明白这里边的意思。我只能看出他是一个背诵人。

  不过,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背诵人脑子里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那里有猫捉老鼠的气味。我闻到了猫捉老鼠的气味……我看到的是一间很宽敞的会议室,他的脑门里藏着一个挂有红色丝绒窗帘的会议室,会议室里摆满了沙。

  我看见陈冬阿姨了,陈冬阿姨默默地在会议室里坐着。同在会议室里坐着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钢笔人,一个就是背诵人。他们都十分严肃地在会议室里坐着。两人的目光上都爬了很多的蚂蚁……

  钢笔人说:我是纪委的,我姓秦……

  背诵人说:陈冬,这是纪委的老秦同志,他是来调查那个问题的。就是你反映的那个问题……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陈冬同志,你不要紧张,随便谈吧,说错了也没关系。经济上啊、生活作风上啊,哪方面都可以谈……

  背诵人说:对对,不要紧张。说错了也没关系……

  陈冬阿姨没有吭声,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脑海里泡着一双眼睛,一双死鱼样的眼睛……

  钢笔人说:怎么样?谈谈吧。可以先谈谈你反映过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谈谈你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那个问题谁都知道,大家都知道……

  陈冬阿姨说:既然都知道还找我干什么?谁知道找谁,我不知道……

  钢笔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这样说不合适吧……

  背诵人说:是呀,是呀,问题是你反映的。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反映,有很多同志反映……你就给老秦同志谈谈你反映的那个问题,这还不行么?

  陈冬阿姨说: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问题……

  钢笔人说:好吧好吧,我提醒你一下,你如果忘了,我再提醒你一下。就是你十六号那天向组织上反映的那个问题。

  背诵人说:对对对,就是那个问题。你别有顾虑。我其实不愿意干这事,是组织上让我协助老秦的。你说的,我绝对不会让单位里的人知道……

  陈冬阿姨说:我反映什么,我十六号什么也没有反映。

  钢笔人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当然了,当然了,像这样的问题很难出口,我们理解。可你这是给组织上谈么……

  背诵人说:是啊是啊。其实大家还是很同你的,据我所知,大家对你都很同……

  陈冬阿姨说:那天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就说我不想在这儿干了……

  钢笔人说:对呀,这不就是问题么。你是不是害怕?不要害怕。

  背诵人说:我告诉你,那个、那个……问题很严重。不光是一方面的问题,很多方面都有问题。所以你用不着怕了……

  陈冬阿姨说:谁说我怕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钢笔人说:那你知道什么,说说你知道的……

  背诵人说:对呀,总有你知道的吧?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你不是说有人那个、经常那个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