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强度很新鲜,极限强度还没有在时间里霉。

  极限强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甜面包味,是那种很有嚼头的小面包。我看见那声音了,那声音是在一片黑暗里出来的。这是一栋宿舍楼里的一个单元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声音在游动。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黑乎乎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人……声音却是两种,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高昂,一个渺小;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唯唯诺诺……

  一个说:147,站好,你给我站好!

  一个说:是是,我站好,我老实……

  一个说:低头!

  一个说:是是,我低头。

  -个说:不叫你说的时候,你偏说。现在叫你说了,你说吧!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

  一个说:是是,管教,你多批评,你多批评……

  一个说:你不是想说么?你不是很会说么?你怎么哑巴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说:是是。我现在就给你汇报思想,汇报我的活思想。过去是不叫说,我我我忍不住想说……现在叫说了,我知道现在叫说了。可可可没人听我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也不会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说:147,我问你。

  一个说:是是,你问吧,管教。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

  一个说:叫我看,你是个**牛尾巴,我看你是个牛尾巴,一点鸟用都没有!……

  一个说:是是,我一点用都没有。

  一个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

  一个说:是,我是。

  -个说:五十年代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连'极限强度'的公式都不知道么?嗯?!

  一个说:是是,我忘了,我的确是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

  一个说:这也忘了,那也忘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一个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个说:那你白活了,你这一生算是白活了。干脆给你判个死刑算了……活一天给人民添一天的麻烦,是不是?

  一个说:是是。我愿意,我伏法……

  一个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老实!

  一个说:是是,我老实……报告,我我我……

  一个说:说!

  一个说:我想申请变一只猪,我能变一只猪么?

  一个说:说说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一个说:我想给人民做点贡献……

  一个说:你说说,你会哼么?你会哼不会?

  一个说:我、我、不会……

  一个说:你连哼都不会,你能变猪么?你什么也变不成!

  一个说:那那那,我……

  红纸不是红颜色的,红纸是浅黄色的,红纸上有一股麦芽糖的气味。红纸上只有字是红的,红纸上的烫金红字像泥鳅一样跳来跳去,跳进了老人的眼睛……老人在一个摆满沙的会议室里坐着,我看见老人仍戴着那顶蓝帽子,直着身子在会议室里的沙上坐着。接着就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热烘烘的带一股汽油味的脚步声。门开了,门外走来了七八张红润的脸,七八双高跟和平跟的皮鞋。一个年轻的女式京昧声音说:

  老魏,老魏同志,院长看你来了。院长很忙,专门抽时间看你来了……一个饱满肥硕的声音接着说:老魏,怎么样啊?听说你这一段身体不太好?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休息。你是老同志了,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啊……一个男式公文包的声音说:

  老魏,刚才院长办公会研究过了,鉴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让你提前光荣退休,这很光荣呀,这非常光荣。其实只剩下八个月了……这个这个,待遇不变。一个女式公文包的声音说:老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签个字吧。说着,她把一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放在老人的面前。老人拿着那张印有烫金红字的纸,喃喃地说:这纸好,这纸真好……那肥硕的声音说:老魏,想开些,好好休息。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我还有一个会,就这样吧……说着,门开了又关了,闪进来一股带有香水味的风,有三四双皮鞋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会议室里还剩下三四双皮鞋,那三四双皮鞋说:签字吧,老魏,你签字吧。老人轻声说:这纸真好。那三四双皮鞋又连声说:老魏,老魏,你签字吧。你签过字,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可就在这时候老人开始往下缩了,老人一点一点往下缩,老人很快缩成了一个蜗牛,我看见老人缩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伏在红字上的小蜗牛……周围是一片惊呼声:把他的头拽出来,快把他的头拽出来……

  走了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孔,我看见了一个极小的孔。这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小孔。小孔上有一个浑浊的黄颜色的东西,开始我看不清它是什么,我只看见它是一个黄色的、咕噜咕噜动的东西。那东西上叠印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片片……第一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个手提袋,一个女式的手提袋;第二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片白白的肉,一片白嫩的丰腴滑腻的肉;第三个小片上映出的是一只胳膊,一只戴着小手表的胳膊;第四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红皮鞋的后跟,露一点肉色袜子的尖尖的皮鞋高后跟;第五个小片上映的是一段裙衫,一小段米萤色的甩动着的裙衫;第六个小片上映的是一个茄子,那是一个紫茄子;第七个小片上映的是一只黑皮鞋,一只很大的黑皮鞋;再往后就乱了,往后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看见了一些声音,一些很有规律的声音,一会儿是噔噔噔……一会儿是的的、的的……一会儿又是嘎、嘎、嘎……我终于弄明白了,那声音是脚步声,是从楼梯上传出的脚步声。而后那小孔也渐渐地清楚些了,那生锈的小孔里有一股油漆味,我又闻到了一股油漆味。油漆味的后边就是那个黄颜色的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正堵在小孔上面,那东西紧贴着小孔……那东西还会说话,我看见那东西在说话。那东西说:走一个了……又走一个……又走一个……我明白那是什么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说,我不想说……

  路越来越窄了,我看见路越来越窄了。***这是一条通往西城区法院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我必须得去法院。这条路上有很多绿颜色的脚印,我看见地上排满了绿颜色的脚印。走在绿颜色的脚印上,我听见脚下有一串一串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我是把什么踩下去了,我一踩就把一些脚印踩下去了。我知道还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一定会有人来踩我的脚印,人们踩来踩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脚印……脚印时间一长就成垃圾了,我看见一个老婆婆正在清扫掺有树叶的脚印垃圾,她把脚印扫成一堆一堆的,而后用火来烧。我知道她扫完之后,就会把这些脚印烧掉。她只烧这些绿颜色的脚印,这些绿颜色的脚印很脏……

  旧妈妈已经等在法院门口了,我看见旧妈妈在法院门口站着。旧妈妈身上印有马+户的气味,那些气味像标签一样在旧妈妈身上贴着,给旧妈妈贴出了许多信心和勇气。因此旧妈妈的心绪很平稳,旧妈妈眼里没有射出车刀。旧妈妈眼里射出的是旧日的福佑街,在那条二十二年前的街道上,背着书包的旧妈妈正在一甩一甩地走,一边走一边吃一分钱一块的麦芽糖。旧妈妈看见写在街边墙上的粉笔字了,旧妈妈看见马+户=?时笑了……这笑容很短,这笑容在嘴边上晃了一下,就掉下来了。然后她看见了爸爸和我。看见爸爸时,她重重地哼

  了一声,那一声哼里塞满了车刀。而后,旧妈妈扭身走进法院去了,旧妈妈昂着头走进了法院的大门……

  法庭仍然在二楼上。法庭里也仍然和上次一样,摆着一些桌子和牌牌。我觉得是走进了同一个法庭,转来转去又转到了曾经来过的老地方。我看见了三顶帽子,在写有庭长、审判员、书记员的牌牌后边摆着三顶帽子,没有人脸,我看不见人脸。只是声音不一样了,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很空。

  天花板说:姓名,原告姓名?(还有一个声音,我还听到了一个蓝色的声音。那声音说:还记得那条街么?那条福佑街……)

  旧妈妈说:姓李,李淑云。(记得,我记得……)

  天花板说:年龄?(你记得那行粉笔字么?在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

  旧妈妈说:三十二岁。(记得。那时候背着书包上学,常走那条街,那条街我走了好多年。我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家小铺的门板上……)

  天花板说:职业?(你记不记得了,那行粉笔字写的是什么?你想想那墙上写的是什么……)

  旧妈妈说:工人,我是柴油机厂的工人。(我记得,那墙上写的是'马+户',每隔一段都有这么一行'马+户'……)

  天花板说:是否再婚?(你知道那是写谁的么?那就是写我的。他们说我是'马手户'……)

  旧妈妈说:离了。又停了一年,才再、再了……(我知道那是写你的。那时候我就说,他们太缺德了……)

  天花板说:几个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很多天不敢走那条路,我甚至不敢去上学……)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你站在福佑街口上,背着书包,不往前走……)

  天花板说:几岁了?(你还记不记得了,那天你给我说过一句话。咱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那天你在上学的路上给我说过一句话……)

  旧妈妈说:十四了,快十四了。(我说过么?我不记得了。这个,我真不记得了……)

  天花板说:孩子由哪方扶养?(我记着呢,那句话我记了二十年。你说,要上课了,快走吧。你怎么还不走?那时候没人和我说话,那时候老师也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生……)

  旧妈妈说: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孩子有病……(这个……我想起来了。老师很厉害,老师喜欢用粉笔头点人,迟到了还让人罚站。老师只喜欢那些干部家的孩子……)

  天花板说:好,你坐下吧,你坐下。(你不知道吧?那天我哭了。我从来没哭过,那天我哭了……)

  接着,天花板上的声音变了,那声音变成了一只蝎子,那声音说:被告,被告姓名?!(你还记得我么?!哼……)

  爸爸抬起头来,望着头上的天花板。爸爸仍然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话,爸爸一张嘴就吐出了粉红的颜色:我不是被告。徐永福,我叫徐永福。(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天花板说:被告,职业?(胡说!你叫崔援朝……)

  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税务局,我在税务局工作。(什么崔援朝?我不叫崔援朝。我根本不是崔援朝……)

  天花板说:被告,年龄?(你敢说你不是崔援朝?!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还记得福佑街么?……)

  新妈妈的声音说:我不是被告,我凭什么是被告?三十五岁。(什么福佑街?我根本没听说过这条街……)

  天花板说:被告,是否再婚?(你竟敢不承认?!你还记得你写的那些粉笔字么?告诉你,我就是那个'马+户',今天你犯到我的手里,你还敢不承认?!!)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了,又结了。(什么'马+户'?哪儿来的'马+户'?……)

  天花板说:被告,几个孩子?(健忘了,是不是?一路上你写了那么多的粉笔字,你都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欺负我欺负了多少年,你吓得我不敢走那条街,我看见你总是躲着走,我绕一个大圈才敢去上学……)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你认错人了,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写过粉笔字……)

  天花板说:被告,孩子几岁了?(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你不承认是不是?二十年前你就不承认。你说我是'马+户',你见面就喊我'马+户',我一去学校,你就说'马+户'来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孩子快十四了。(我真是没写过,我写'马+户'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花板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你不承认也不行。你知道不知道,那时候我就很想跟你打一架!二十多年了,我夜夜都在梦里跟你打架……)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由女方扶养。后来孩子有病了,后来一直由这边扶养。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你你、你是人还是鬼?你为啥老缠着我?我这里正出庭呢。我这里正打官司呢!……)

  天花板说:好了,被告,你不要说了!(我说过,我二十年前就说过,你小子别犯到我手里!要是有一天你犯到我的手里……)

  爸爸扬头望着天花板,突然高叫-声: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天花板说:被告,不准咆哮法庭!(我是谁?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天花板又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你知道,我想那条街,可我又怕那条街。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条街……)

  旧妈妈说:多少年了,过去他从来没有管过孩子。孩子生病的时候他不在家,孩子生病的时候他正在外边跟人胡混呢。现在他又来争孩子了。他在那个法院里托了熟人,硬把孩子抢过去了……(我也忘不了那条街。那条街上有很多卖五香兰花豆的铺子,可惜那条街拆了……)

  天花板说:原告,可以陈述你的要求,不要讲那些与本案无关的事。你说吧,继续说……(不错。有一行粉笔字就写在卖五香兰花豆小铺的门板上,那字写得很大。我走到那里时总是闭上眼……)

  旧妈妈说:我要求把孩子判给我。孩子一直是跟我的,孩子有病,我最了解孩子的病。他在医院开的证明是假的,我去那个医院问过,孩子根本没去那个医院看过病……(要是那条街不拆就好了……)

  天花板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之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况要具体对待。法院从保护子女的合法权益和双方当事人的况来进行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