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顶老头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陈冬阿姨说:冬,能让我亲你一下么,亲你最后一下,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陈冬阿姨没有动,陈冬阿姨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雨还在下着,雨下得很大,雨一大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五月二十一日

  传票又来了。

  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

  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

  新妈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托人了,她们又托人了……

  爸爸说: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缠什么?她想要就让她要吧……

  新妈妈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你别管,这事你别管。我找老冯去,我现在就去找老冯……有老冯出面,她肯定输,我叫她打一场输一场。新妈妈说完,就走出去了。新妈妈走的仍然是一条蛇路,我看见新妈妈走的是一条蛇路……

  爸爸在屋里站着,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屋顶……他是在想这场官司,我知道他在考虑官司。爸爸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想打官司,是新妈妈要打,他也只好跟着打。其实他不愿意见旧妈妈,旧妈妈会使他想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愿回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觉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种盆里的屈辱,这屈辱里有一股脚臭味……

  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却没有人想到我,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看我,他们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们不看官司,官司在里屋的门后躲着,官司怕针,官司只好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

  爸爸又去看电视了,爸爸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看电视。爸爸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抠脚一边思考问题……爸爸说,他有抠脚的自由。

  那传票扔在了一边。

  我知道这张传票是怎么弄来的。我看见旧妈妈了,我集中精力的时候就能看见旧妈妈。这张传票是旧妈妈跑来的。旧妈妈一直在跑,我看见旧妈妈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着。旧妈妈其实是在跑人,她丢了人,她觉得是人丢了,她要把人找回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她到处寻找关系,她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她曾经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过旧大姨,可旧大姨说:老牛退了,老牛已经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旧二姨,旧二姨说:'送'了,我看'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过胡子大舅,胡子大舅说: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后旧妈妈就去找那些旧日的同学和过去的街坊。旧妈妈总是匆匆地在街上走着,走在街上,她总是不由得寻找熟脸,她希望能找到一张体面些的熟脸,她从一张张脸上望过去,看到的全是陌生……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着,看人来人往,却又不知道她该往何处去。她曾多次在厂门口徘徊,她在人们下班之后,在夜里悄悄地来到厂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她常常把心掏出来,来到厂门口的时候把心掏出来,悄悄地把心染成绿色(报上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绿色),可她又担心不够绿,人家不要……旧妈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在一家卡拉ok厅门口找到的。那时候她走得十分疲惫,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没说对不起,她心里烦,连头都没有抬……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旧的声音:是淑云吗?是不是淑云……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那人,她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呀,咱俩同桌……旧妈妈马上说:噢,是吗?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说:我有时也会忘我,大家都会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辫那个……旧妈妈骗兴地说:马保刚,你是马保刚!你看多少年不见了……

  那人说:是呀,别人想不起来,你能想不起来?那时都叫我马+户,对不对?我就是马+户……旧妈妈说:那时候,哎呀,那时候……马+户说: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学,见面都不认识了。进去喝杯咖啡吧,怎么样?我请你喝咖啡……旧妈妈很渴,我看见旧妈妈非常渴。旧妈妈说:行啊,那就坐坐吧。

  两人在咖啡厅坐下来了。一坐下来,马+户就说:我有一块心病,许多年了,我一直害心病。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你还记得么?就是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写有很多粉笔字,你记不记得那些粉笔字?……旧妈妈说:福佑街,你说的是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不是拆了么。不记得了,我记不起来了……而后旧妈妈问:你说你是在法院工作?马+户说:

  是啊。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墙上,往墙上想……旧妈妈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你说的是标语么?是不是标语?那时候满街都是标语……接着又问:你真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说:是啊是啊。你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路两边的墙上,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

  旧妈妈再次摇了摇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了……马+户说:你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一说你就知道了。那是一条谜语呀,咱班的谜语。那谜语是说我的。就在咱们上学的那条街上,每隔一段,就有这么一行粉笔字,上面写的是'马+户:'……旧妈妈忍不住笑了。旧妈妈说:你还记着呢?你的记性真好。你记这些干什么?马+户说:你不知道,我夜夜做梦,一梦就梦见这条街,街上到处都是粉笔字,隔一段就有一行这样的粉笔字。这行字成了我梦里的哥德巴赫猜想。我走一路猜一路,在梦里我猜着走着,走着猜着,我真害怕这条街,可梦里偏偏出现这条街,到处都是'马+户='、'马+户='、'马+户':……什么呢?我猜呀,猜呀,怎么也猜不着……旧妈妈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哪?你说你在法院工作,是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马+户说:是啊是啊是啊。工作倒不累,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老做梦。一人黑我就怕,那就跟过关一样,我猜不出来,怎么也猜不出来。有时也想,在梦里想,那不是=驴么?马+户不=驴=什么?可又一想,会这么简单么?哪会有这么简单?一夜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猜……旧妈妈笑了,旧妈妈笑出了一股苦艾叶的气味。马+户摇摇头说: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说说。今儿个碰上你了,真好真好。我跑了许多医院都看不好,都说没有办法。后来碰上了一位专家,那专家对我说,你得说,你得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我说我给人说过呀。他说,你得给你的那些小学同学说,你去找你的那些小学同学,去给他们说……哎,你不知道,我现在吃的穿的工作各方面都不错,要啥有啥,就是这个梦把我弄得……旧妈妈说:还有这病?还真有这种病?说说也好,说说兴许就好了。说着,她掉泪了,旧妈妈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旧妈妈流着泪说:你确实是在法院工作么?马+户抬起头来,说:说说好一点。说说心里就松快多了……你怎么样?有事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旧妈妈说:孩子,是因为孩子……马+户听了之后说:噢,是这么回事。你的户籍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这边?要是在这边就好说了,在这边我就可以给你办。我是管民事庭,正管着这一块……旧妈妈说:可那边,那边已经判了,那边把孩子判给他了……马+户说:那不要紧,那不管他。你住的辖区在西城,西城区法院有权受理。我马上就可以给他下传票……旧妈妈说:如今的官司真不好打,没有熟人真不好打。马+户说:这事你放心吧,咱管着哩,好办……我就是夜里睡不好。专家让我多说,我能再给你说一遍么?我能不能再给你说一遍。旧妈妈其实心里很涩,旧妈妈心里长出了一条狗舌头,那条狗舌头正在舔她的肉,舔得她浑身麻,可她还是说:你说,你说吧。我帮你回忆,咱们-块回忆……马+户勾下头去,说:你还记得那条街么?咱们上小学的那条街,那条福佑街。那条街上有很多粉笔字,每隔一段就有一行粉笔字。不知你记得不记得,有一行字写在一个卖酱油小铺的门板上……这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哑,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

  五月二十一日夜

  很晚很晚的时候,新妈妈回来了。

  我听见了新妈妈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里带风,带一股很凉的风,风里有腥味,我闻到那腥味了。腥味里还有很多男人的气味,我看见男人的气味变成了一条条粘虫在她的衣服上爬来爬去……而后才是香水的气味,新妈妈是用香水的气味来遮这股腥味的,她总是在身上洒很多香水,用香水来掩盖她身上的腥味,因此新妈妈身上又多了一种狐狸的气味,她用的是狐狸牌香水。报上说,狐狸牌香水是新一代的迷你型香水,是逆向心理学家明的一种能产生晕眩效应的香水,这种香水集各种臭味之大全,臭极香,负负得正,使夏日富有浪漫色彩……新妈妈的眼睛在夜里能出荧荧的绿光,她一跨进门,我就看见那绿光了。她没有开灯,她不开灯就能在黑暗中行走,她走动的时候能出轻微的咝咝声。我很害怕这咝咝声,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浑身抖,我不想抖,可我管不住自己。我看见新妈妈眼里的绿光一直盯着我,那绿光一边盯我一边摸黑向洗脸间走,那绿光对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你什么也没看见,你怕疼你什么也没看见……

  可灯还是亮了,灯一下子就亮了,客厅里一片白花花的光,那光忽一下就把从洗脸间走出来的新妈妈定住了。灯是爸爸拉亮的。爸爸在沙上坐着,爸爸一直在等新妈妈,我知道他是在等她。新妈妈并不在意,新妈妈一点也不怕爸爸,新妈妈一边揉着洗过的头一边说:你还没睡呢?你怎么不睡……

  爸爸把身子坐直些说:我想跟你谈谈。叫我说,那事算啦,那事就算啦。咱也别和她争了……

  新妈妈的头一下子就散开了,新妈妈的头像扬起来的一面黑旗。新妈妈的声音成了一只烧红的烙铁,红光四溢,火星乱溅,新妈妈说:你说什么?你放屁!凭什么算?为啥要算?我跑了一夜,见了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话……你说算了就算了?!

  爸爸愣住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一只阉过的小公鸡,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过去,你过去……

  新妈妈说:你说我过去干什么?我过去怎么了?我过去碍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你说你还想怎么样?!我怕过谁,我谁也不怕……新妈妈的声音陡地升高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锨一锨的黄土,黄土飞扬着落在爸爸的头上,顷刻之间,爸爸被落下的黄土埋住了,爸爸成了在土里钻的屎壳郎……

  爸爸一拱一拱地在土里爬着,爸爸爬得十分艰难,爸爸一边爬一边解释说:我我我……我是说,你过去不是这样。你你你,那么大声音……

  新妈妈说:谁的声音大,你说谁的声音大?是你先说的,还是我先说的?你是没事找事,我知道你是想找我的事!你在家坐着,我跑了一夜,院长我找了,一个个庭长我都找了,就有一个庭长没找着……一回来你就说算啦,你为啥说算啦?你是不是跟她又见面了,你说,你是不是跟她见面了?!

  爸爸在土里躲来躲去拱来拱去,却拱不出头来,我看见他一直没有拱出头来……他连连解释说:我跟谁见面了,我跟谁也没有见面。我就是怕跟她见面,不想跟她见面……

  新妈妈说:这次你必须去,你不去不行。这场官司非打不行,这场官司打定了!……

  爸爸从土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片刻,新妈妈的声音变了,新妈妈的声音说变就变,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粉粉的红色,那颜色里夹着一些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说:你不知道我有病么?你不知道我有那个病?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你要是让我死我就死……

  爸爸拍打着身上的土,慢慢坐直身子,说:好了,就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新妈妈的声音滚出了一团粉红的肉儿:我就要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爸爸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

  新妈妈说:好吧,你说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

  往下就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往下的声音里跑出了一只水淋淋的猫……

  五月二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看到变化了么?我说的是内在的变化,一种城市心理的变化。***比如说吧,马道街,就是城南那条老街,一条不宽的横街。你知道它现在叫什么?我说的不是挂什么街牌,当然挂的还是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还改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说的是口头叫法。常去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狗市。一街两行都是卖狗的。去的人都不说马道街了,说是去狗街。一说狗街都知道,说马道街反而没人知道了。

  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俩钱的,一说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汤去!说那玩意儿大补。那狗街一地狗毛,一地笼子,有专门的狗医、狗门诊,甚至还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着狗肉锅,死狗活狗都卖。

  在那条街上不看人,抬头低头只看狗,在那条街上狗比人主贵,人是侍弄狗的……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银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块,你知道人们叫它什么街么?人们叫它公款街。那条路上一街两行全是高级饭店,一流的餐馆。一般人是不敢进的,起点千元,没有一千别进。里边全是装有空调、带卡拉ok的豪华雅间,小妞们扭来扭去一人拿着一个打火机给你点烟。这里的吃客大多是下边各县市来的头头脑脑,都是开着车来办事的。他们不花钱,他们来时都带的有人,带着企业的厂长,吃了喝了由厂长掏钱。他们从来不沾钱(为了廉政),送礼也是由企业来的厂长经理们买来送去,这样事办了,也廉政了。当然企业的钱也不是白花的,那钱百分之八十是贷款,吃的都是国家的,所以那条街叫公款街。个体户不在这儿吃,个体大款是另一路。个体大款一般都在宾馆里弄事。在亚东亚宾馆那条路上,那里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务。吃是不用说了,吃了是洗,桑那浴、冲浪浴,还带异性按摩,接着是开房间……开房间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大款街。槐树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树街现在叫什么?

  这里现在是个古董市,一街两行全是卖古董的,人们顺嘴就说是古董街。其实就是卖死人东西的,卖死人陪葬品的时间越长越值钱。一块破砖头,说是汉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装街、邮票街、鱼街、鸽子街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这里边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那个词儿是朱朱告诉我的。

  朱朱说:这叫物化。人人反对,人人化。我不管它什么化,总之是全民性的,这是全民性的心态大转移。朱朱说: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脸,哪里还有人,那叫人么?转移之后只剩下一个字了,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有一次问过朱朱,我开玩笑说,和你一块的那两个都要五百四百的,你为什么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说:薄利多销么。我说,这叫人话么?朱朱说:没有人话,现在没有人话了。朱朱说:现在'解放'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好人了,这世上没有好人了,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这里边也包括我呀。所以,当我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丢人了。我只是后悔,后悔上了那东北小个子的当。

  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铐的,那时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还是因为那笔化肥生意。那笔生意是三月份签的合同,说好是十天内货,货到付款。可合同签过后,货迟迟不到。打电话问,那边说是已经如期装车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车皮就是过不来,一拖拖了两个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节性生意,一家伙拖了两个半月,麦都收了,生意还怎么做?

  后来货到了,在车站上堆着。你知道,现在车站收费是很厉害的,放一天罚很多钱……可磷肥这东西过了季节就没人要了,说好的几个地方都不要了。你说叫我怎么办,这可是一大笔款子!

  货到了,他们的催款人也来了,天天逼着我要账……你想想,我能付款么?款一付我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了,剩那么一大堆放都没地方放的磷肥,还得付一年的租仓库钱,我只有跳楼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东北小个子骗了我,什么国营大厂,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县办的小厂,一百四十人,他说是一千四百人,一家伙扩大了十倍!狗急跳墙我深有体会,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是狗急跳墙了。那些天我一家伙瘦了十斤……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想邪门。我找了些工商、公安、税务方面的朋友,就是我那些顾问们。他们说,老魏,这事怕是得在法院解决。你得找法院的人。

  按说我们跟他们也都熟,可现在光靠人熟不行了,你得直接找他们……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刚好,朱朱说她在法院有一个朋友,我就让她去找法院经济庭的人问了问,看能不能告他们,我想告他们拖期。朱朱回来说,他们说了,告拖期不行,拖期是铁路上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好办。不过总还是有办法的……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朱朱,你给我约个时间,我见见他们。我说,只请两个人,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一个具体负责的审判员,多了不行,多了我负担不了。朱朱撇撇嘴说,就请两个人,你也太抠门儿了吧?我说,你不懂,这事你不懂。后来约了个见面的时间,约的当然是中午,中午是先吃饭,这是规矩。那天是在亚东亚宾馆见的面,请的两个人都来了,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姓赵;一个是经济庭的审判员,姓杜。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现在最大胆最敢干的就是三十多岁这拨人。我安排了一个雅间,就我们四个人,包了一个雅间。坐下来之后,我说,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想向两位法律上的专家请教个问题。咱们边吃边谈。请二位点菜吧,随便点……那姓赵的庭长淡淡地说:菜不要点那么多吧?精一点……可点起菜来一点也不客气,拿起菜谱,开手就点了一只老鳖。你猜猜一只老鳖多少钱?一只老鳖三百,光这一只老鳖三百!那姓杜的也不含糊,点了一条白花蛇,一条白花蛇二百七。别的菜就不用说了……这顿饭我花了两千八。吃了喝了,我说,二位还想玩点啥,说了。那庭长用牙签剔着牙,淡淡地说:天热,洗洗吧。我说,好,那好……而后,我让朱朱去结账,我带着他们上了宾馆的三楼,三楼是桑那浴、冲浪浴、异性按摩……全套服务。一个人的费用是四百四十四,我掏了八百八十八……掏了钱我就下去了,我说,你们洗,你们洗,我还有点事……说完我就走了。其实这天基本上没有说事,什么也没说。回去之后,朱朱说:他们真敢点,他们也真敢点……我说,这才是开头,你等着吧,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晚上,我又掂上提包上了。提包里装的什么?钱,当然是钱,这时候不上钱上什么。本来朱朱要和我一块去的,我说你别去了,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你去了,有第三人在场他们不敢收……朱朱当时耍小聪明,她说,你干脆带个小录音机去,他要是收了钱不办事……我当时没有听她的。我说,你别把别人当傻子,这年头没有傻子。我先去的是姓赵的庭长家,姓赵的住在伏牛路中段一座旧楼里。进了赵庭长家,他还是满热的,淡淡地笑着让了座,倒上水(这人不会大笑,自从我认识他后,我从没见他张嘴笑过)……说了一些闲话之后,我看他不往事儿上提,我就把提包拉开了……我说,赵庭长,我是来给你送咨询费的……他仍是淡淡地笑着说:魏经理,不要这样,你把钱收起来,收起来吧……我刚张嘴,他又摆摆手,不容我往下说……而后,他说:你那个事么,按说是可以受理的,不过,恐怕得有更充分的……我说,我就是来请教的,法律方面你是内行……他说:你把钱带走,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说,这是咨询费,是应该给的……他说:这不行,你一定得带走。你把钱带走。你那个事,这一段比较忙,让我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没有勉强,我就把提包的拉链又拉上了。***我拉得很慢,我慢慢拉,我看他故意把头扬得很高,他故意不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天晚上钱没有送出去。后来我又去了一次。第二次去,他非常热,又是让座又是递烟,没等我问,他就主动说:你那个事,可以在质量上想想办法。如果是质量上有问题,事就好办了……他一点我马上就灵了,我说,质量的确有问题(我心里说,一定得给他搞出问题来,没问题也得给他搞出问题)……可他却不往下说了,他还是淡淡地笑着,他总是似笑不笑的,他说:这一段比较忙,这样吧,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吧。我马上说,赵庭长有什么事语一声,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要说,也没啥,就是房子问题。我爱人一直嫌房子旧,想装修一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我心里想,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你可露出来了。两万呢,那晚我带了两万,他还嫌少……我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说?搞装修的我都很熟,交给我吧。他说:那好,那好。这事就请你多帮忙了。第二天我就带着一个装修队去了。说实话,这装修队是我花钱雇的。一个小装修队六个人,整整在他那儿忙活了一个星期。你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钱?带工带料一共花了四万七!钱是我花的,四万七千块钱就像打水漂一样。我想不能这样,我想起码得让他知道花了多少钱。所以,我特意安排包工队的头,在装修完以后,让他在验活的时候签个字,一定让他签个字。可他没有签。这家伙滑头,他不签。他仅是拿着那张写有四万七千元的工料费的票据看了看,没有签……我心说,不签也行,只要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就行。这样一来他就主动了,再不说这一段比较忙了。他还多次上门找我,连话也变了,开口就说:

  老魏,咱收拾他,想办法收拾他……他还跟我一块到化工研究所去检测磷肥的质量。现在到哪儿都得请客,研究所也一样得请客。那天中午研究所去了八个,加上我和老赵一共十个人。那天我也甩开了,在贵妃酒家一桌花了三千六!喝倒一片。喝得这姓赵的庭长抓住我的手直哭,也不知道他哭什么……

  告诉你,开初的官司就是这样打赢的,没打我就先赢了。后来在法庭上,那东北小个子厂长暴跳如雷,几乎要气炸了……可我有化工研究所的检测结果,经检测,他们的磷肥有三项指标不合格(说老实话,只差那么一点点。县办小厂,质量上能不差那一点半点么?)……他本以为我要告他拖期,告他拖期容易扯皮。

  他没想到我会在质量上做文章。结果是当场宣布这批假化肥予以没收,由工商部门执行……后来工商部门又把这批磷肥处理给了我。你知道,工商所的头头是我的顾问。我说,五万吧,五万块钱处理给我算了。所长说:五万就五万。你再请所里的人吃一顿……说一句不中听话,那是白给,我只掏了个了了的钱,掏了个运费加车站货位的罚款。那东北小个子带着他的人哭着上火车走了……这一手有点狠,我也觉着这一手有点狠。我原本是想退货,能把货退掉也就算了,没想到还赚了一笔!这批化肥我秋天里又卖掉了,这一笔赚得不多,除去打官司送礼花的钱,七扣八扣的,再除去给朱朱的回扣,我赚了十七万。后来我又给我那些顾问们一家搬去一台空调,包括赵庭长……其实,我只净落了十二万。

  官司是九月份打赢的,后来又赚了一笔,心里当然高兴。可我高兴得早了,高兴得有点过头了。两个月之后我就成了犯人,被人戴上了手铐。我本来是可以躲过这场祸的。那些天我本打算到武汉去,去跟人家谈一笔生意,可我晚走了两天。当我拿上票要走的时候,却被人堵住门了。敲门的是两个东北的大个子,这次来的是大个子,穿着警服,还带着武器。其实他们已盯我好几天了,我后来才知道,头天晚上,当我跟朱朱去歌厅学跳舞的时候,他们就跟着呢。门是朱朱开的。门一开,站在前边的那个警察问:这里是魏经理家么?朱朱一下子愣住了,朱朱最害怕警察,她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在里边听见了,一听口音我就知道坏了,标准的东北口音。这时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让人堵住门了,还往哪里躲?我走出来说:我就是。有什么事,说吧。人家更利索,人家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人唰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拘留证,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被拘留了。说着就往我手上套手铐……这时朱朱才醒过神来。朱朱拦住说:你们为什么抓他,他犯了什么罪?那两个从东北来的警察说:诈骗。朱朱说:说他诈骗有什么根据?那警察一边往外推我一边说:现在是拘留审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一溜小跑把我推下楼去。下楼时我喊了一声,我说:朱朱,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下楼之后,我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那车号正是东北x县的,他们带车来了。开初的时候,他们把我弄到一个宾馆里。我在宾馆里又见到了那个小个子厂长,他也来了,他是跟他们一块来的。他们审了我一夜,他们说我是诈骗犯,他们说按我犯的罪,最少要判七年以上……而后那个小个子厂长出面了。小个子厂长对我说:魏经理,说句心里话,你太不仗义了。你仗着你在这儿人熟,一家伙坑我们几百吨磷肥!你想就这样算了?县长说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我们会跟你算了?!你要识相的话,把钱吐出来,你只要把钱吐出来,我保证让他们放人……我一听就听出意思来了,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磷肥款的,我估计他们也是买通了公安方面的人,专门来弄这笔钱的。我说:范厂长,你的磷肥不合格,是经过法院判的,你叫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笔钱哪?小个子厂长说:老魏,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不是没钱,你有钱。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们能轻饶你么?!……

  我当时已经有点犹豫了,我甚至想,他们只要放我,我可以先给他们一些(那会我身上就带着钱的,我穿了两件毛衣,我里边那件毛衣里缝了三万块钱,是朱朱给我缝上去的,那是我去武汉做图书生意带的钱)……可是,第二天,小个子厂长又对我说:

  老魏,你要是一时凑不齐,先拿一半也行。你先拿出一半,我就让他们放人。这样行不行?……一听这话,我主意又变了。

  他松口了,说明他还不摸我的底细。我不能给他钱。我就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范厂长,到了这一步,且不说谁对谁错了。这么一大笔款子,我实在是给你凑不齐,就是一半也凑不齐。这样吧,你通知我家里的人,让她来一趟,我让她去想办法借……在场的一个警察用枪点着我的头说:你别耍滑头,你要是耍滑头,老爷们饶不了你!他们几个出去嘀咕了一会儿,就开车去接朱朱去了。在这当口我上了一趟厕所,我心里算着时间,等到朱朱快来到的时候,我要求上厕所……他们就派了一个警察跟着我。那警察嫌厕所里臭,他给我开了手铐之后没有进去,他站在厕所门外边……我就是趁着这一点时间脱的毛衣,我把里边那件缝有三万块钱的毛衣脱下来了,我把装钱的毛衣搭在厕所的木墙上,又在里边蹲了一会才走出来……这时候朱朱已经到了。见了朱朱,我没有说别的,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说让朱朱去借钱。我说:咱没犯法,他们说咱犯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去借吧,你先去找'一号'借,而后再到别处借……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好几次一号,我生怕朱朱听不明白,我记得我是说了三次一号。(朱朱有个习惯,老把厕所说成一号,平时我也老跟她开这个一号的玩笑,没想到这次使上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朱朱早就听明白了,她出门后先上了一趟厕所,进去就把带钱的毛衣穿身上了。他们给朱朱限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内,送钱放人……可十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变卦了。他们把我押上警车,开上就走……

  你不知道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动不动就把我铐在车上,动不动就朝身上踢两脚。只要路过一个有景致的城市,他们就把我往车上一铐,而后就旅游去了……那小个子厂长也够呛,那小个子苦不堪。他是个跟班花钱的主儿,一路上吃、花、玩的钱都是他拿掏的钱。他们连玩带走一共在路上是十天时间,这十天里,我几乎没睡过,我熬得几乎就要疯了,我觉得我都快成疯子了。到了东北的那个县里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应什么,我想只要让我睡一觉,喊他们爷都行……按说行政拘留不能超过十五天,你猜猜他们关我了多长时间?他们一共关我了六十七天!那东北小个子把能使的法都使了,可就是得不到钱,到了他也没有得我一分钱。不过,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一段我没少给朱朱拍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反正我也没钱,花的都是他们的钱。我在电报上什么都写,都是让朱朱赶快送钱的,我说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把家里东西卖光卖净也要送钱,赶快赶快送钱!再不送钱就下逮捕令了……可朱朱明白,我心里明白,电报上没有暗号,没有暗号,她是不会送钱来的。朱朱知道账户上有钱……其实到最后,我也撑不住了,再有几天我就撑不住了。你不知道东北那地方有多冷,冰天雪地的,零下几十度,他们一天只管我一顿饭,我就快要冻死了!他们有时候也打,打得我吐血,我吐过两次血……不过,最后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县的公安局,因为超过拘留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他们也害怕。那局长是个好人,那局长让他们赶快放人。那小个子厂长后来也撑不住了,那小个子厂长有一天突然哭着对我说:你是爷,你是爷行了吧!你给钱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一百多名工人吧,我这里五个月没工资了……

  我说:我准备死在你们这儿了。你不放我,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钱?……他说:放了你,你能还钱么?我说:你只要放了我,我一定给你送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送钱来……我说:

  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条子。***那小个子厂长说:你要不送钱,这边可要下逮捕令了,这回可是真下……我说:行行,你放心吧,我回去就给你凑……就这样,他们才算把我放出来了。

  出来之后,他们只给我买了一张车票,除了这张车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一路上是要饭回来的。那时候我一身冻疮,瘦得跟鬼一样……

  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生意了吧?这就是生意。

  五月二十五日

  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在爸爸领我再次上法庭的路上,我看见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时间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烂肉,人们正在抢吃时间。

  大街上有很多的鲜艳,那是一种带肉味的鲜艳。颜色在街面上行走,五颜六色在街面上幻化成冒着人肉气味的冰激凌,这是夏天里的冰激凌,夏天的冰激凌销路很好。还有屁,屁也销路很好。报上说,屁是人类颜色的副产品。颜色已经进入人们的内脏,人们已经离不开颜色了。颜色是时间的衣裳,我知道颜色是时间的衣裳。颜色在路上走的时候能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是时间的声音。人们坐着车赶时间。凡是坐车赶时间的人,都是拥有时间的人。只有占住了时间,才去赶时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什么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那时大家都拼命去猜,有很多同学都说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橡皮筋做的绳子。老师说,错了。其实老师才错了。那就是一根绳子,时间就是一根绳子。对于不需要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绳子是什么?我一点也不需要时间,我要时间做什么?我也不要上法庭,我上法庭干什么?可我得走,路上的人都在走,我也得走。爸爸也是不愿上法庭的,可他也在走。爸爸说,走。我就得走。

  在夏日的鲜艳的大街上,只有树是陈旧的,马路边的树反而显得很陈旧。树上挂满了人们呼出来的废气,挂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油烟,树上还挂着人们吐出来的脏话,因此,树上已没有树的气味了,树上全是人味。树上嫁接了许许多多的人排泄出来的东西,所以树一直不说话,树是怕说出人话来,树害怕说人话。

  我还看见了很多数字。空气里有很多数字,天空里排满了一行行的数字,那是电波,我知道那是射出来的电波。那些数字也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见那些闪闪光的、能变幻出很多颜色的数字。这些数字不时出嘀嘀嘀……的叫声。这叫声有时会从人的裤腰上窜出来,这里嘀嘀……那里嘀嘀……空气里到处都是嘀嘀……一排排一行行的嘀嘀……叠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报上说,城市语正在更新,暗语已成了城市的主要日常用语。电波里的暗语像网一样撒在城市的上空:13582,回话。74516,货已出。27456,老地方见。

  36231,吻你。59428,小鸟飞了。……人已经被电波挤扁了,人越来越薄,人只能在电波的缝隙里喘气,喘一口被电波烤熟了的热气……

  在去西城区法院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位老人,那坐在树下的老人。这是一个卖心的老人,看来他的心还没有卖出去,他的心鲜红如豆,却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一颗被旧日空气包围着的、惟一没受到电波干扰的心。大概是他的外表太陈旧了,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尘埃。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他在新时期里坐出了一个小,一个失去了时间标志的小。这个小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的笑里总是带着螺丝拧出来的气味。我能看到那股气味。我看到螺丝一丝一丝地在他的笑里动着,动出一片沙沙的喃喃自语……

  他说:……月牙儿……

  他说:……极限强度……

  他说:……红纸……

  他说:……走了……

  月牙儿是灰白色的。我看见月牙儿了。这是一弯湿漉漉的月牙儿,月牙儿上长了一层霉的绒毛。月牙儿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一间的带有铁窗的房子,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是人,我知道那是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看清那是二十年前的两个人。他们两个合抱着那棵大树,脸对脸在树上铐着。一个瘦弱的声音说:我想尿,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想尿……一个粗壮的声音说:

  尿就尿吧,说啥尿哩!你没尿过裤裆?就隔着一层布……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可尿了,你别嫌臊,我没有办法……粗壮的声音说:你有福啊,看起来你是个有福人,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尿过裤裆。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粗壮的声音说:这一次你是活该!谁叫你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搬你打的坯了。我搬你的坯了?我用着搬你的坯!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说了。粗壮的声音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要是不打我的小报告,我就不会打你。一风吹倒的人,我打你干什么?谁叫你好打小报告。瘦弱的声音说:其实,不说也是一样,不说完不成任务也一样要罚……粗壮的声音说:那不一样。你不说,我也不会揍你。我不揍你,就不会把咱俩铐在这儿……冷呵呵的找罪受。瘦弱的声音说:……那月牙儿真好。粗壮的声音说:好个鸟!那又不是你女人,有啥好的?没有声音了,这一会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弯月牙,一弯很冷的月牙儿亮着,月牙下是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片刻,粗壮的声音说:唉,你怎么不说话了?说说话,说说话暖和些。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你说吧,说什么都行,下顿饭我给你一个窝头……瘦弱的声音说:你叫我说什么?我不想说。我就是说话说出的罪,你还让我说……粗壮的声音说:你不是要纸么?一个窝头再加一张擦屁股纸,白纸,行了吧?瘦弱的声音说:你真想听?粗壮的声音说:说吧,说吧。别他娘的卖关子了……瘦弱的声音说:我说个谜语吧:牛挂寺门前,两人伴木眠,谢字出身去,火烧西土边。你猜吧。粗壮的声音说:猜不来。鸟!别弄这酸叽叽哩。你是什么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还说这种酸不叽叽的玩意!说点有意思的……

  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粗壮的声音说:去尿去尿。你就不会说点有意思的?!说说你女人,说说你女人……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

  好,好好,你随便吧。只要说就行,你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