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生意是谈下来了。生意能谈下来,说老实话,主要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想做正当生意,我想跟国营企业正正当当做生意。可我没想到事坏就坏在正当上边;二是因为朱朱。要不是为在朱朱面前显摆,我也不会那么轻信。那天夜里,朱朱像鱼儿一样在我身上翻来覆去,把我弄迷糊了。那天夜里朱朱不停地对我说:你真棒,你真棒,你真棒!……我是把自己棒进去了。我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副手铐戴……

  不说了,不说了,改天再说。

  五月十七日

  天越来越热了,天热出了一种烂桔子的气味。空气里到处都是腐烂了的桔子气味。这种气味里还掺了盐,这是一种盐腌出来的烂桔子味。气味在墙上升出一个360c线,那条血线上也有眩目的烂桔子气味。屋子里有很多一梗一梗的游浮在空气里的粘条,那是烫熟了的桔子瓣儿,我知道那是桔子瓣儿。夏天正在走向烂桔子,夏天成了一个烂桔子。

  中午,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葵花,爸爸的笑里带有葵花的气味。爸爸对新妈妈说:工作安排住了,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新妈妈说:怎么解决了?在哪儿解决了?

  爸爸说:你一定会满意。你猜猜吧!

  新妈妈说:我不猜,你说吧。***

  爸爸说:东方公司。东方公司答应了,一月三百块,还有奖金。怎么样?

  新妈妈说:我不去。什么东方公司,我不去……

  爸爸急了,说:你不去?为啥不去?这这……

  新妈妈说:老徐,这事你别管了,我工作上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知道这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你知道安排个工作有多难!告诉你,为安排你,免了东方公司三年的税。你知道这里边转了多少弯弯?他们说是三资企业,但他们这个三资企业不合法。我托了一个老同学,转弯抹角地按'三资'给办了,而后人家才答应的……

  新妈妈说:我说过,我工作的事不让你管,我会自己安排自己。我说不去就不去。免了有啥,免了再给他加上……

  爸爸气了,说:你想这事是容易的?你怎么能这样?!……

  新妈妈说:我是受人管的人么?你看我像是受人管的人么?我就是为了不受人管才出来的。我从小一直受人管,一直受人管,你还让我去受人管……

  爸爸很诧异地说:人怎么不受人管呢?人就是受人管的,哪有人不受人管的?你不让人管让谁管?

  新妈妈说:我看你是让人管习惯了,你已经习惯让人管了,是不是?

  爸爸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人总得有个依托是不是?你不让人管能活么?人要是不让人管怎么活?从理论上说……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棵老树的气味,老树上结了一个大红的柿子,新妈妈能笑出老树上的柿子的鲜红。新妈妈说:

  老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安排个工作不容易。可我也说过不让你操我的心……算了,算了,吃饭吧。

  吃饭时,新妈妈一直笑着跟爸爸说话,说些别的话。新妈妈说: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有办法。我还是想办这个'特异功能诊所',我想把它办起来,这等于给小明安排个出路……

  爸爸说:你别老听那些记者的话,记者都是王八编笊篱……

  新妈妈笑着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可我知道新妈妈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心里有话,新妈妈心里有很多话。新妈妈心里的话是不会让爸爸知道的。新妈妈的话里包着一个走字。那是一个有九种颜色的走字,每个走字都是向着南方的,新妈妈终究会走向南方……到那个时候,爸爸就成了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爸爸只能是第三个男人。可爸爸不知道这些,爸爸心里只有一些醋,一些白颜色的醋,一些假醋。这些假醋是新近才有的,是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才有的。爸爸不喜欢记者,我看出来了,爸爸对记者怀有戒心。可爸爸在新妈妈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那是一个路途上的时间。新妈妈一直在计算时间。新妈妈心上有个计算时间的表,这个表是黄色的,这是一个黄表,黄表上的指针是红色的,黄表上走着一长一短两个指针,那指针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那短指针向着南方,长指针就不知道了,长指针向着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妈妈的胃里还藏着一些秘密的东西,那是些割成一条一条粘的黄颜色的东西,那是新妈妈的药,我知道那是新妈妈用来治水土不服的药。那些药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存放在新妈妈的胃里,那些药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那些药上能长出许多东西,只要把药放在一个地方,它就能长出东西来,那是一种能吃的东西,许多年来,新妈妈一直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不过,那些药太沉重了,那些药坠着新妈妈的胃,那些药已经长在新妈妈的胃里了。有时候,新妈妈也想扔掉那些药,可她扔不掉,我知道她扔不掉……新妈妈要走,新妈妈终归是要走。我常听见新妈妈对自己说: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没有人能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新妈妈的肚子里还常常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当新妈妈睡了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曾经看见新妈妈肚里开了一个门,新妈妈肚里的门大开,那里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全是些男人,男人们正在广场上排队,那是些排队购买股票的男人,男人们正在排队购买新妈妈的股票,新妈妈肚子里伸出了许多手,正在出售股票。

  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是用唾液做的,新妈妈把她的唾液染上颜色而后又做成了股票。***每张股票上都有一个圆形的标志,圆形标志里边有一个箭头,那箭头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用血肉喂出来的红色。箭头是指向远方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还听到了叭叭的声响,那是一声一声的脆响,那声音里有雨打芭蕉的气味。我知道那是男人们在挨打,男人们为买到股票在心甘愿地挨打,每一个排到大门前的男人都要挨一耳光,只有挨了一耳光的男人才能买到股票……

  新妈妈的勇敢是无与伦比的。我害怕新妈妈,我不喜欢新妈妈,但我知道新妈妈非常勇敢。身上带有药的新妈妈异常勇敢。蛇可以吃老虎,新妈妈敢吃老虎,实际上,新妈妈是把老虎吃掉了。新妈妈把老虎吃成了报纸上的一小溜儿,老虎最后只剩下那一小溜儿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五十一个铅字,老虎在医院躺了八天之后,就变成报纸上的铅字了。当老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新妈妈还去看过他,我知道新妈妈去看过他。我给新妈妈治好病后,新妈妈就大胆地去看他了。新妈妈穿着老虎最喜欢的白裙去看他。新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老虎动了一下,老虎的大脚指头动了一下,这是老虎惟一能动的地方,老虎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动。老虎的眼珠已经不会动了,老虎的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新妈妈站的地方。新妈妈站在病床前,勇敢地与老虎的目光对视。老虎眼里又出现了桃红色的气味,那是一瓣一瓣的桃红,也是最后的桃红。后来老虎眼里就没有桃红了。后来老虎眼里出现了紫黑色的东西,那是一股气流。老虎眼里的紫黑色气流团成了黑色的凝点,那凝点是陈年的旧粉笔做的,老虎把陈年的旧粉笔做成了一粒子弹……新妈妈看着老虎,用她的眼睛说:老项,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是对不起我的,你想想,你对不起我,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有办。我不要你办了,没有你我照样能办成……老虎的家人都在病房里站着,老虎的女粉笔也在病床前站着,那是一个很憔悴的女粉笔,女粉笔刚刚不做女粉笔,也刚刚有了一点点滋润,紧接着就又憔悴了。女粉笔像是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一直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不知道她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他她们都没有听见新妈妈的话,他们谁也不知道新妈妈在说什么。他她都在梦里站着……可是,当新妈妈离开病房之后,新妈妈离开病房不到三分钟,老虎就变成铅字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四行铅字……

  我常常看见老虎的魂灵,老虎的魂灵散在城市的空气里,老虎的魂灵已无法重铸。老虎的白末儿魂灵散在空中电波的缝隙里,老虎的魂灵无法穿越空中的电磁波。空中的电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经济台的电波是网状的,文艺台的电波是线状的,影视台的电波是片状的,传呼台的电波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还有大哥大,大哥大到处游动,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哥大的电磁波。老虎的魂灵东躲西躲,却躲不过电波的袭击,他的魂灵白末儿常常被吸在各种不同的电波上。吸在经济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股票交易的声音,那是一时牛一时熊的声音:……真空电子今收盘3-91,延中实业今收盘9-99,第一铅笔今收盘7。62……吸在文艺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白末会出点歌台的歌唱声,这时候他的魂灵成了粉色的泡泡纱,会出一种颤颤的红蚊子音乐的声响……吸在影视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对话:……老大,该出货了……认出我了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可认识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吸在传呼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三哥快回……请回话……祝你生日快乐!……吸在大哥大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刘处长么,那事,啊?啊……哈哈,对对对,还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还要不要了?小样儿,你还要不要了?鬼都找不着你……城市上空的电波把城市里的空气肢解了,城市的空气变成了线线片片的带电的分子,变成了阳极和阴极,带有人汗气味的阳极和阴极。老虎魂灵的白末儿被隔在线线片片的阴极、阳极之间,既无法见新妈妈,也无法回去见女粉笔,老虎的魂灵成了被隔在电波缝隙里的散散点点的永远无法聚拢的白色粉末儿。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忆,永远无法连接的回忆。老虎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小块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支粉笔,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笔,黑板上有1962的字样……别的就没有了,别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化成点点星星粉笔末儿的老虎魂灵在电波的缝隙里,遥望着时代的结束。他没有办法了。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哭,他的哭声里仍然有一股粉笔末儿的气味,他的眼泪在电波的缝隙里出嗞嗞响的蓝色火花……

  最近,新妈妈常跟两个记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开办特异功能诊所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商量这个事。他们不让爸爸参加,很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爸爸参加。他们大多是泡在舞厅里,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商量,而后再去吃企业。新妈妈笑着说:我吃你们,你们吃企业,企业吃谁呢?我还不知道企业吃谁。冯记者说:这还不知道么?企业吃工人……妈的,吃着吃着吃到我爹头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一百多块钱,药费还不报销。冯记者说着就笑了。冯记者笑着说:人不定吃谁呢,你说是不是?冯记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闻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张老脸,一张十分苍老瘦削的老脸。那是冯记者的爹,冯记者的爹在人尿味里显现出了一连串的镜头,那是一些上班的镜头,冯记者的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厂里上班,那腰弓着,那腰总是弓着……后来那脸出现在一个厕所的门前,那是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门前放着一张桌子,老人在桌前坐着,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费。老人很粗鲁地说:

  来吧,两毛钱一屙……杨记者说: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说,我是吃商业的,你说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还不愿意。他说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们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们……而后他们就又笑了,他们笑出了蜜蜂的气味,他们能笑出蜜蜂的气味。

  我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我还知道冯记者杨记者正在路上走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们是来让我给他们治病的。他们喝酒喝多了,来让我给他们治。十分钟之后他们就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五月十九日

  雨下来了。

  雨走过来是窗户先看到的。窗户上有风吹过来,一团带着糖纸味的风,腥湿的粘风。风很稠,一股一股的,来跟窗户打架;而后是白色的亮线,织布一样,远远的,忽一下就织过来了,织出一片白帘子。

  雨是蚯蚓,雨贴在窗户上的时候成了蚯蚓。雨在窗户上一条一条地爬着,爬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爬出一片拐棍的气味。窗户外边是网,从天上织下来的雨网,雨网一道一道的,织出一片灰蓝色的水气。这是城市洗脸的日子,城市很久没有洗脸了,城市很需要洗脸,城市的脸很脏。城市的颜色太多了,灰尘也太多了,城市里还有太多的羊膻味。人们吃羊太多,喝羊汤太多,人们都变成了羊人,半羊半人。城市的下水道里积满了羊和人的血腥气。那是红蚊子聚集的地方。下雨天是红蚊子旅游的日:子,蚊子们麇集在一起,一边坐着树叶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旅游,一边ok、ok地品尝羊和人的血腥气。树在摇头,我看见树探头了,这也是树洗头的日子。树可怜巴巴地摇着头,摇出一些灰黑色的泪滴,那泪滴是油炸出来的,泪滴里有很多混合油的气味。雨的响声里还夹有电波,雨的响声里夹着一节一节的……京广快…………好吃…………中华鳖…………老地方……雨也要和电波做斗争,雨正在和电波做斗争……

  我把鼻子贴在窗户上,看蚯蚓在鼻子上爬。蚯蚓爬得很快,一条一条的,凉凉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爬出一片水字。我不认识这些字,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是天字,我想这一定是天上的字。我身上的针眼是新妈妈写的字,新妈妈喜欢在我身上写字。我的肉是褪字灵,老字没有了,又会有新字,我身上总是有字。报上说,这是个文字世界,所有的字都是约束人的。我知道字是用来约束人的,人总是不听话,于是就找出一些字来约束。不过,这是不能说的,我知道我不能说。我怕疼,我不说。

  楼下有水了,路面上的水像小溪一样流着,流到一个有害井盖的地方,那地方水在打旋,水流不及就打旋。就在水打旋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打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他在雨里站了很长时间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下半身已经淋湿了,他就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他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他肯定是来找陈冬阿姨的。不过,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一段没有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被雨伞遮住了,我能看见他的心。他的心仍在楼房口的窗户上挂着,他的心有记号,他的心上包着一张油纸,我看见的是他的心。我还看见了他的胃,他的胃比别人的小,他的胃是被刀切过的,他的胃上有缝合过的痕迹。

  他的胃上也有针眼,那些针眼变成了一棱一棱的肉疙瘩。***他的胃里曾有过三次储存改换,最下边残留的是大米粒。他最早是吃大米的,那是三十年前的大米。那些残留的大米没有一点油分,那不是本地的大米,我能认出本地大米和外地大米的差别,差别就在于有没有油分。他胃里存留的大米是外地大米,这些久远的外地大米已经变色了,变成了绿色的大米,我看见他的胃底部残留着一些绿色的大米粒;再靠上一点是玉米面和红薯干的残渣,这是一些二十年前的残渣,残渣已经变质了,残渣是灰黑色的,那些残渣紧贴着他的刀口处,不时出咕咕的响声……再往上就杂了。再往上的残留就是一些动物的尸体和一些奶制品了,还有香烟的气味。他的胃里有很浓的烟味,香烟已经把他的胃壁熏黑了,一片焦黑。他是背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从南边走来的,我看出来了,三十二年前,他背着一个铺盖从千里外的南边走来,那时他还是个学生,我看出来了,那时他是一个兜里插着钢笔的学生。那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那地方水气很重,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水,那里也有山,那里的山很软很秀,那里的雾气终年不散。他一走就走了三十二年……现在他开始想那个地方了,三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想那个地方,站在这个切近北中部城市的大雨里,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哭了,他眼里掉出了一滴泪,那泪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带一点点芥末儿气味的泪滴缓缓地从他的鼻窝处流下来,掉进他的嘴里。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他掏出手绢擦去了脸上的泪,不知从何处积蓄了力量,大步朝陈冬阿姨住的楼上走去……

  他站在陈冬阿姨的门前,却没有敲门。这一次,他没有敲门,门是自动开的,我看见门自动地开了。陈冬阿姨在门口出现了。陈冬阿姨站在门口处,脸灰着,没有说话。两人都没有说话。嘴里没话,心里也没话。而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秃顶老头默默地在沙上坐下来,独自掏出烟来抽。烟雾在他的脸前冉冉地上升,把他的脸弄得很模糊。烟雾里显现的是一些床上的日子,我看见烟雾里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床上日子,一张很大的席梦思床,床上有许多粉红色的汗气……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我只能看见这些。吸完这支,他又点上一支,吸了两口之后,他抬起头来,平缓地说:你把我告了?我知道你把我告了。

  陈冬阿姨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排牙印,一排很深的牙印,那些牙印一排一排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出一种玫瑰色的气味。气味很浓,气味后边是一张脸,一张叫人看不清楚的脸……陈冬阿姨耸了耸肩,她想把那牙印从脑海里耸掉,可她没有耸掉。她抬起头,默默地说:告了,我告了。

  秃顶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很艰难地说:这……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怪你。是他们要整我……

  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的脑海里仍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里出现了两个人的**,一上一下两个人的**,下边是男人的**,上边是女人的**,牙印排在男人的**上。那牙印是绛红色的,牙印里还有一股韭菜味。那带韭菜味的牙印从肩头开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男人**的前胸,一直排到肚脐处……牙印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像锯齿样的小豁口,豁口处划出星星点点的血痕,那上面的许多地方是带血的牙痕。还有声音,我还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你真狠……我不能回家了,你这样,我不能回家了,一个月不能回家……另一个声音说:你疼么?你疼,你心里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得心里疼……你不敢回家了,是不是?我料定你不敢回去,你没这个……我要你记住我、我就是要你记住我……

  秃顶老头又说:还有一样东西,你还给他们看过一样东西……那件东西,是不是?

  陈冬阿姨从牙印里走出来了,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秃顶老头,说:是,我是给看了……她的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没有解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

  秃顶老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里幻化出一张张脸。那些脸缩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那是些挂有牌子的脸,那些脸上挂着朱红色的牌子……秃顶老头自自语地说:他们是要把我弄下来,他们早就想把我弄下来。他们恨我……这不能怪你,我还是说,这不能怪你,我不怪你……

  陈冬阿姨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排牙印,一排排见血的牙印。一个声音说:一身牙印,一身的牙印,叫我怎么回家呢?……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不能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可以说是我印的、让她来找我好了……

  秃顶老头吸两口烟,又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弄我么?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不知道。你到我的那位老同学那儿去告我(当然,他是上级领导了,他这会儿是上级领导),你是找对地方了……他就是要整我的人,一直想把我弄下来的就是他……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里有红薯,气味里含着一锅一锅蒸红薯,红薯已经馊了,红薯长出了一层蓝灰色的粘毛……秃顶老头说:说到底吧,他要整我,是因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说:你别扯那么多,你扯那么多干什么?是我告的,就是我告的。我承认,是我主动找他们的……

  秃顶老头说:一个屁,为二十六年前的一个红薯屁,他一直记恨我……那时候我们两人同在一所大学里上学,一个班。上课时他放了一个屁,放得很响,全班的人哄堂大笑,光有男生笑还不要紧,女生也笑,女生全都回过头看……关键是女生们回头看……那时候年轻,那时候脸面比金子主贵,我怕人家怀疑我,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高声说:是他,是他放的!……

  陈冬阿姨说:你缺德,你真缺德。

  秃顶老头说:那时候年轻,那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才感觉到力量了,一个'屁'的力量。我不知道一个'屁'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陈冬阿姨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你说好了,别在这指桑骂槐……

  秃顶老头说:的确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当然了,这只是个因子。因子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最早的一个。没有这第一个,也就没有后边的一个一个……

  陈冬阿姨冷冷地说: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屁',你是为这个'屁'来的?……

  秃顶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肉乎乎的,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海绵,吸了水的海绵,那是他经历过的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在他的嘴里摞成了一块吸水的海绵,海绵咸咸甜甜的,吐不出也咽不下……而后他拍了拍秃了的头顶,有泪掉下来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泪。他说:我老了,我五十三岁了,我的确是老了。我栽到一个'屁'里我无话可说……可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爱是不应该有年龄限制的,爱也是没有是非的,对不对?这里边背景很大,这里边的背景大得你无法想象。现在你成了这里边的一个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可你成了人家的一个环……

  陈冬阿姨说:你害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我是什么'环'?我谁的'环'也不是。随你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说:你是个印刷机,你印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回家……另一个声音说:她是怎么印的,你说,她是怎么印的……

  秃顶老头的声音变了,秃顶老头的声音很灰,秃顶老头的声音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灰布。他吐出了一些杏仁的气味:你不知道内,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告我,仅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关键不在你这里。这里边因素很多,屁是一个因子。第二个因子是一个门,我少走了一个门,在给上头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少走了一个门,我图省事,那一串门里我少走了一个,这样就有人不高兴,日积月累就积下怨恨了。这个人的心很小,这个人的心像针鼻儿一样……这是他们要整我的第二个因素。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门,那门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门里有一张一张的桌子,桌子也是红颜色的,他在这些门里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他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夹在文件夹里的纸……

  陈冬阿姨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明白。***你如果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

  秃顶老头说:我没说我是好人,我有我的毛病。我也不是怕。可这里边没有是非。我说我少走一个门,走出事来了。少走一个门……第三个因子是'线'的问题,'线'断了,我的'线'断了。说实话,要是'线'不断,他们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xxx同志(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好)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他工作过一段,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可他调走了,调到北京去了。调走也不要紧,可他后来又退了……这边的变动是'线'的变动,我在的不是这条'线'。你看,事都赶到一块去了。我并不是非要在什么'线',我没想在什么'线',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三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人在路上走,总是有远有近,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许多是非,这里边太复杂了,一茬一茬一层一层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是最主要的原因。许多年来,论说是老同学,我一直想跟他缓和,可一直缓和不了。逢年过节老同学相互拜年,他从没到我那儿去过。我去看他,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就因为那个屁。那时候不在一个单位,还好说,各走各的路。后来他进入了一个大背景,就调到厅里来了,成了主管领导……

  陈冬阿姨说:你不觉得无聊么?跑来给我讲一个屁的故事,你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你,是我自己要告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四年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来打扰我……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仍然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走在另一个楼道里,那排牙印在敲门,门开了,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胖胖的女人,女人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孩子有病……那排牙印说:一个接一个的会,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秃顶老头说: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你现在成了人家的一个环,成了人家的武器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把事弄到纪委去了,要给我立案,还说我有经济问题,你给他们看了那件东西,那件东西……

  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一句话也不说……

  秃顶老头说:因为那个屁,他们要整垮我,他们非要把我整垮……

  陈冬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斗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打扰我……

  秃顶老头的头勾下去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从沙上移下来。他移动时身上出现了一股茶鸡蛋的气味,他的身子也成了一个滚动的茶鸡蛋。他跪下来了,我看见他扑通一下跪下来了。他跪下时腿上绑着一些红颜色的东西,我看不清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他腿上绑的是些什么……而后是眼泪,他眼里流出了青黄色的眼泪。他的眼泪是从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的路,跑了很多地方,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洒在一个个办公室里,最后洒在陈冬阿姨的面前……

  陈冬阿姨慌了,陈冬阿姨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说:老魏,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秃顶老头呜咽着说:冬,陈冬,人到这份上,也不要脸了。你看,他们要整我,他们下手狠着呢。这里边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一一说了……我五十多了,也没几天好活了,我浑身是病,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我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熬到这么一个处级。我不是在乎这个处级,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处级,只是老了老了,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脸红了,她红着脸说:我没想怎样,我也没想怎么你,真的,我没想怎样,我只是给他们说了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吧。

  秃顶老头仍然跪在那里,呜咽着说:……冬,我也不是为别的,我是真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做得过头了,我知道我做得过头了,我这个人你知道,容易激动……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多年来,我对你不薄,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在这种时候,我求你帮我一个忙……

  陈冬阿姨怔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我已经给他说过了,我还能帮你什么?我我我怎么帮……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东西,那是些很软的东西,那些东西像电影画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片一片地映现……那些东西与那排牙印一同在她的脑海里搅着……

  秃顶老头吞吞吐吐地说:纪委会派人来找你,他们还会来找你,你……

  陈冬阿姨的脸渐渐白了,她的脸一片惨白。***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说:你起来吧。我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

  秃顶老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那件东西,你,那件东西你给……?

  陈冬阿姨说:我说了,我给他说了,我仅是说了说。我没有给他……

  秃顶老头说: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可那些人……我想你不会害我,你是不会害我的。那东西……?

  陈冬阿姨说:你起来吧。我让你带走,我让你把东西带走……她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她把盒子递给他,轻声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