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我叫李淑云。

  桌子说:被告,职业?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工人,我是工人。

  桌子说:被告,单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一柴,柴油机厂的工人。

  桌子说:被告,年龄?

  旧妈妈慌了,旧妈妈四下看着,想看到一些可以挂靠的东西。她是想把心挂一个地方,我知道她是想找一个挂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旧妈妈的眼光先在空中爬,而后又在地上爬……旧妈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不是……我,三十二。

  桌子说:被告,是否再婚?

  旧妈妈说:我怎么成了被告?我不是被告……离了,停了一年,又、再、再了……旧妈妈说着,心里出现了科长的脸,科长的脸很模糊,科长的脸周围有一圈麻将……

  桌子说:被告,几个孩子?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有病,孩子有病。旧妈妈仍然在心里说:我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孩子几岁了?

  旧妈妈看着桌子,她觉得她是被锁住了,她被锁在被告里了。旧妈妈心里哭了,旧妈妈哭着说:十三多,就快十四了,孩子有病……

  桌子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

  旧妈妈说:孩子跟我,一直是跟我。后来,孩子病了,孩子病很重,这边不下来工资的时候,也让他担过……主要还是这边。

  桌子说:被告,你坐下吧。不问你,你不要抢着说。

  桌子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爸爸一张嘴就又出现了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是红颜色的,那声音里有很多红色的小樱桃,很肉的小樱桃,樱桃里有一个很小的核儿,核儿里藏着一根针,我看见针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有病,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孩子不会说话,孩子精神上也有病,这边正在给孩子治疗,她却把孩子抢走了……孩子正上学的时候有病了,孩子受的打击很大……

  桌子说:原告,孩子什么时候得的病?

  旧妈妈说:上学的时候,突然高烧,就烧成这样了……那时候他不在家,那时候他根本不在家,他跟人鬼混去了……

  桌子说:被告,让你说了么?不让你说,你不要乱插嘴。

  旧妈妈说:……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挂号、排队,都是我一个人……他管过孩子吗?

  桌子说:被告,注意法庭纪律!

  旧妈妈说:纪律,啥纪律?纪律就是不让我说话……旧妈妈说着,嘟哝着嘴坐下来了。

  桌子说:原告,说吧,继续陈述你的理由。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是十二岁那年得的病,正上学,好好的,突然就病了……我们就抓紧给她看。看着看着,越来越重了……现在,也没放弃治疗,正给她治呢,请中医给她治……

  旧妈妈说:他净瞎说。你给孩子治过么?出院以后,你啥时候给孩子治过?我能不知道治过没治过?

  桌子说:被告,坐下!你再咆哮法庭,就对你不客气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关于孩子的治疗,我这里有医院开的证明,有主治医生开的证明……说着,爸爸伸出了一只柔软的粉白小手,小手把证明递给了桌子……

  旧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射出了五种光束,三种是对着桌子的,一种是对着爸爸的,一种对着那两张盖了章的纸……对着桌子的目光很软,像小偷一样;对着爸爸的目光很硬,像车刀一样;对着那两张薄纸的目光却非常地急切,她是想看出一点什么,可她看不清楚,我知道她看不清楚。

  桌子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后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的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况也要具体对待,除了哺乳期的孩子以外,法院要根据子女的权益和双方的况来进行判决……现在合议庭进行合议,你们先出去一下。

  这时候,旧妈妈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就走。旧妈妈走得很急,旧妈妈牵着我踉踉跄跄地向楼下走去。旧妈妈的心已飞到旧大姨家去了。旧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心对旧大姨说:你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是说跟院长说好了么?你是怎么说的?净向着他……

  在法院门口一个卖烟酒的小店里,旧妈妈一把抓起了电话,那电话上有一股狐臭味,我在电话上闻到了一股狐臭味,可旧妈妈顾不上这些了,旧妈妈拨通了旧大姨家,哭着说:大姐,输了,咱输了呀!人家啥都弄好了,那猪连医院里的证明都开来了……你是怎么说哩?你不是说给院长打过招呼了么?……旧大姨身上有股热乎乎的肉味,旧大姨的声音也是热乎乎的,旧大姨也生气了,旧大姨脑海里升起了一道血红的线,旧大姨说: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跟院长说过了,怎么,怎么……要不,再去找他一趟?慢着,我的血压又高了,我得吃药,得赶紧吃药……

  旧妈妈却把电话慢慢放下了,旧妈妈的心也放下了,旧妈妈的心没地方放,她用两只手捧着。其实,旧妈妈还是想找一个能挂靠的地方,她一直都是在找挂靠的地方,可她总是找不到……

  当旧妈妈牵着我又回到法庭时,桌子说:根据合议庭合议,为了保护孩子的合法权益,现阶段主要是给孩子治病。在治疗期间,孩子暂时归男方扶养……待孩子病好后,如还有争议,到时候再共同协商。

  桌子说:被告,你听清楚了吗?

  旧妈妈说:我不服,我不服!为啥把孩子判给他?

  桌子说:不服可以,你先按法律执行。你可以上告么……

  桌子又说:明明,跟你爸爸去吧,好好治病。

  我不想跟新妈妈,我怕,我怕针……

  五月十三日夜

  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爸爸出去了,爸爸出去是为了赶写一份材料。他说他去为局长赶写一份材料。爸爸是写材料的。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在写材料。我不知道什么是材料,可我能看见,我看见一叠一叠的纸,一些有字的纸,这些一叠一叠有字的纸就是材料。我看见那些材料了。我看见一年前的材料躺在废品仓库里;五个月前的材料扔在一个字纸篓里;三个月前的材料被压在一叠报纸的夹缝里;一个月前的材料搁在局长的办公桌上……爸爸说,他是一个吃材料饭的。爸爸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就出来吃上了材料饭。如果不是会写材料,他也调不到这个肥单位。爸爸说,肥单位和瘦单位是不一样的。肥单位有油,瘦单位没有油。油是人熬的,我看见那是一些有人味的油。可是,爸爸得了材料病了,我看见爸爸是得了材料病了。爸爸得了材料病就揪头。我看见爸爸独自一个的时候,常揪自己的头。爸爸揪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出现局长的影像,局长的各种坐姿,局长的眼睛……爸爸常把局长的眼睛含在嘴里,含在舌头下边,在爸爸的舌头下含着局长的各种角度的眼睛,有的眼睛是咸的,有的眼睛是甜的,有的眼睛是苦的,有的眼睛是酸的,有的眼睛没有味,越是没味的眼睛爸爸越是用舌头咂摸……爸爸治材料病的药是一些报纸,爸爸常翻报纸,他把报纸上的一些字句吃了之后就不揪头了。所以爸爸的眼很花,这话是旧妈妈说的,旧妈妈说爸爸的眼早就花了。旧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能藏的人,他肚子里有很多心思可他一直藏着。我看出来了,爸爸的心思是红薯干喂出来的,爸爸的胃里藏着许多旧日的红薯干,那些存放了许多时日的了霉的红薯干在酵,红薯干加牛奶加蝎子加螃蟹再加一种黄颜色的土才能酵,酵出来的不是酒,我知道不是酒,是一些涩格捞秧儿的气味。这股涩格捞秧儿味是新妈妈引出来的,如果不是新妈妈,爸爸身上不会有这么强的涩格捞秧儿味。这是潮流,报上说,如今城市里流行涩格捞秧儿味。***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

  我也知道新妈妈到哪里去了。我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坐在皇上皇酒店里,正在掏一个粉红色的手绢。粉红的手绢里裹的是新妈妈的面具,我看见那些面具了。皇上皇酒店门口站着两个穿红色旗袍的姑娘,姑娘当然是纸做的,纸做的会笑,纸做的笑得很薄,这里的姑娘都笑得很薄。皇上皇酒店里有很多隔出来的小屋子,一间一间有空调、电视的看上去很豪华的小屋子,屋子里凉丝丝的,凉丝丝的屋子里爬满了人肉和蝎子的气味。新妈妈就在那间门上写有贵妃厅的房间里坐着。

  一个大圆桌子摆满了菜,有很多颜色的菜,中间放着一只大盘,盘里卧着一只凤凰。这是一只片凤凰,凤凰被肢解了,凤凰被人切成了一片一片的;还有鱼,鱼变成玉米了,鱼变成了一只鱼玉米;猪也成了金黄色的,一头金黄色的小猪在桌上卧着,猪身上竟有牛奶的气味,一头牛奶做的小猪……我还看见了冯记者和杨记者,坐在左边的是冯和杨,坐在右边的是三个铁脸。不过,铁脸已经不戴面具了,铁脸的面具在衣架上挂着,铁脸成了人,很随便的三个人。我只认识一个,认识那个叫万庭长的,我知道那人就是万。我听见冯记者贴在新妈妈的耳边说:你别怕,这顿,开个票,回头我找个企业报销。这年头不吃企业吃谁?新妈妈低声笑着说:我怕了么?我说怕了?你吃企业,我吃你。我怕了么?冯记者也低声笑着说:好好,吃我,吃我,你说你吃我哪里吧?……新妈妈下边的脚踩了他一下,又用手轻轻地拧了他一下,可冯记者却抬起头来,郑重地说:老战友,来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万庭长看着他,仍然泰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嘴里说:这杯我不喝,这杯没有名堂,我不能喝……新妈妈说:我敬你,我敬你一杯,那事儿……我敬你一杯。新妈妈端起酒,把笑也掺进酒里,酒里就有了很多颜色。万庭长说:这杯我喝,主人的酒我喝,我不能不喝……说着,端起来扔进嘴里,他嘴里就有了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冯记者说:老万,不喝是不是?是怪我没请你,对不对?好好,回头我单独请。万庭长说:对了,我就想喝你的酒,喝你大记者的酒。老战友,实话给你说,想请我的人很多,不是地方我还不去呢!冯记者说:那我知道,干法院的,会少了酒喝么?这事你帮忙不小,来来,老战友碰一杯。万庭长说:

  不说那事儿,不说那事儿,酒桌上一说事儿就没意思了……

  冯记者端着酒杯说:好,不说,不说……万庭长却又说:那事儿,你知道不知道?院长都给我打招呼了。合议的时候,院长捎话来了。我心里说,谁捎话也不行,老战友轻易不张嘴,民庭我说了算……冯记者说:老战友有魄力,我知道老战友有魄力。万庭长说:你说我有魄力,民庭我干了七年了,老战友,我干了七年民庭庭长了。你没看我落病了,我落了一身病……万庭长说着,心里出现了一个醋瓶,我看见那是一个桃形的醋瓶,醋瓶里装的是存放了很久的陈年老醋。醋放得太久了,醋里有很多小白虫,一条一条游动着的小白虫,每条小白虫上都有一个时间标志,我看见时间的标志了,可我却看不出意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庭长说:那老家伙,那老家伙,那老家伙给我说过一句话,那老家伙有次见我说:你家有苕帚吗?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冷不丁的给我来这么一句。这句话,我想了五年了,也没想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大记者,你说说,他是啥意思?……算了,算了,不说了。总归是咱上边没人呢,咱上边没有人……喝酒,喝酒。冯记者脑海里出现了一摞一摞的日记本,那是一些记有名人名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私人秘密四个字,我看见那四个字了。冯记者在脑子里飞快地翻了一阵,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可冯记者却说:这句话耳熟,耳熟耳熟。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个这个,'你家有苕帚吗?'……老杨老杨,是不是一本……杨记者忙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一时想不起来了……冯记者说:老杨,老杨,我看这样吧。老万是我哥们,老战友,咱想法给造造舆论,组织几篇文章,给宣传宣传……杨记者说:这好说,民事上也有东西可写,咱给老万弄几篇。万庭长脸上有油了,万庭长脸上出现了很多油。万庭长说:别弄,最好别弄……冯记者说:这不干你的事,这事跟你没关系……喝酒,喝酒。杨记者说:我们弄我们的,你别管……喝酒,喝酒。冯记者说:老万,包装的事我下去再给你批讲,我回头给你好好批讲批讲……喝酒,喝了酒咱跳舞去,我给你推荐一个一流舞伴。万庭长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当记者的活得自在呀!……冯记者说:我说的一流在这儿坐着呢,这就是一流……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的笑里爬出了很多蚂蚁,是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能笑出桃红色的蚂蚁……新妈妈说:我不说了,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不说了。

  而后音乐就响起来了,还是那种红蚊子音乐……

  五月十五日

  魏征叔叔的话: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城市女人的秘密。***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是流动的水。好女人是什么?好女人就是好水。水总是要流的,你不让它流不行,不流它就会聚起来,聚到一定的时候就泛滥。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有定力,水一泛滥起来就无边无沿了。朱朱就是一个泛滥起来的女人。

  可朱朱是个好女人,我说过朱朱是个好女人。好女人的标志在她的本质,好女人是可以看出来的,你一看就看出来了,好女人只有一个字:善。这个善指的是本质里善。好女人也会泛滥。

  我告诉你,本质越善的女人越容易泛滥。

  实话说,我没想到朱朱会是个有大学文凭的那个。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朱朱是有大学文凭的那个。不光是她,那天来的三个姑娘,都是有大学文凭的那个。这个事,不瞒你说,我是做了点手脚才知道的。她自己是不会说的。你想她会说吗?

  其实我也是好奇,当然了,说白了,也有点不放心她。我趁她不在的时候,偷翻了她带来的小皮箱,一个很精致的小皮箱。皮箱里有一股香水味,里边装的大多是些好衣服,都是些很时髦的衣服。我还翻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一个精羊皮面小巧高级的电话号码本,上边的地址全是英文缩写,要不就是些代号,猛一下看不懂,我想她是故意让人看不懂的。她的文凭在箱子底层里的一个缝里夹着……按说有大学文凭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有个好工作是没问题的,大学毕业,这在旧社会不是状元也算是个进士吧?可她却出来干那个,这叫人很不理解是不是?可处了一段之后,我就有点明白了,我觉得这是堤的问题,堤没修好,堤没理好水的势,水自然就泛滥了。这个,是我的看法,给你说你也不懂,你是个生瓜蛋子,你懂什么?你给我好好听着吧。

  不瞒你说,朱朱来的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当然了,当然是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事不能给你细说,给你说了,你个生瓜蛋子受不了,你会犯错误。躺在床上的时候,朱朱说话了,朱朱给我约法三章(后来当然不说这三章了,后来熟成泥了,就不说那三章了,可那三章我还记着呢):一是不能打听她的来路,不能问她是从哪儿来的,问了她也不会说;二是不能干涉她的行动,她是自由的,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能拦她;三是钱的问题……说到钱,她的睫毛垂下去了。

  她的睫毛很长,睫毛在眼上织了一个帘儿。就这一个动作,我信她了,三条我都答应了。这一觉睡得妙不可,要多好有多好,你想象不出来的好,这不能说,这不能对你说……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猜不出来吧?我想你也猜不出来。我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刚刚洗浴过的热气腾腾的女人,女人穿一身丝织的内衣,很露的那种粉红色的内衣,身上的肉儿亮乎乎的,头湿漉漉的,高高地盘在上边,绾一个很好看的髻……这才是女人哪,这才是女人!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叫女人,那叫什么来着?那叫屋里人。她在床前站着,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两个焦黄焦黄的煎荷包蛋,一杯牛奶……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我妈,我妈也没对我这么好过。我妈是乡下人,我妈一辈子也没喝过牛奶。我当时眼里湿湿的,我掉泪了。我这人不主贵,一个荷包蛋我就掉泪了。我说:朱朱……往下没词儿了,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朱朱说:吃吧,先生,尝尝我的手艺。我是第一次在床上吃饭,那顿饭我是在床上吃的。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吃这洋玩意,我是喜欢这种热乎劲。起床之后,我现整个屋子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东西都放得别别扭扭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一夜之间,屋子里所有的摆设都变得神神道道的。你看那鞋吧,一双一双放就是了,她都摆成了t型的,一横一竖地摆;沙茶几吧,原来是靠墙放的,现在摆在屋子中间,也搞成了个t字摆法;洗脸间里,就那些牙具啦毛巾啦也是弄成了t型;连床上的东西也摆成这么个t型,在屋里走来走去全是他妈的这个t……我当时没有吭声,觉着别扭,我没有吭声。才吃了人家煎的蛋,我不好意思吭声。再说,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弄懂这里边的意思。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她为啥要这样。她说不为什么,她喜欢这样,她就喜欢这样,她就是为了这样才出来的……再往下问,她就不说了。

  这女人好是好,就是有点怪怪的,你说她怪不怪?

  你知道男人怕什么?男人最怕女人看不起。若是男人看不起女人,那日子还能过,凑合也就凑合了;要是女人看不起男人,那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早早晚晚非分手不可。

  开始时,朱朱有点看不起我,她没说,她当然不会说。我是感觉出来的。女人的一行一动都是话,女人浑身都是话。我感觉出来了,我一有感觉我就把我的出身撂给她了,我说得很坦白。女人就怕坦白,在女人面前,坦白是最有力量的。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全撂给她了(当然也有一点夸张,对女人必须夸张,女人喜欢夸张的事)……这以后就不一样了,我是干什么的,我一下子就把她镇住了!这以后她对我亲热多了,已经不纯是为挣钱了。熟了,就什么话都可以说了。她的事我零零星星地也知道一点。她的经历很复杂,我看出来了,她的经历非常复杂。她去过很多地方,从谈话语里,我知道她去过很多地方。你看,就这么一个女人,新疆她去过、西藏她去过、海南岛她去过、深圳她去过、西双版纳她去过……连东北的大兴安岭她都去过。她说她去新疆那次,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一分钱没有敢闯新疆?一个姑娘家,她也真敢去?!她是怎么去的?她为啥要去那里?去那里干什么?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问了她也不说。既然那么多地方都去了,却又回来干那个,你说你说……?我还是那句话,女人泛滥起来就无边无沿了。你别看是干那个的,干那个她也有理论。她说,女人迟早是要被侵犯的,女人挡不住被人侵犯。在那个地方(我想这可能是个机关,听她的口气,原来大概是在一个机关里工作),整天让一个头头看着你,他的眼比任何侵犯都厉害。可你还不能说什么,你还得笑,一天、两天、三天……你不能老让他这样看你,你不能老对他笑……是不是?拿钱也不多,还得笑着让他侵犯。与其,不如……她又说,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她说,既然逃脱不了,那就干脆些。她说她的目标是一个数,有这样一个数,她就可以实现她的理想了。我问她那个数是多少?她的理想是什么?她微微笑了笑,不说。她说,老魏——熟了她就叫我老魏。她说她可以出卖**,但不出卖灵魂。我说,朱朱,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她说,干这个的,不说得难听些别人不信。她说,老魏,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你对我不错,但你也别把我看得太重,我这一生是分段活的,在你这儿也就这么一段,你对我再好也是一段……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好,也不要把我看得太坏,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钱再多,过了这么一段,你也拦不住我,我早晚是要走的。我说,知道,知道。可我心里舍不得她走,我有一段时间很怕她走。有时候,好好的,她也会突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老魏,我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死了你给我送个花圈,不要纸扎的,要草编的……我说:好,我给你送个大的。我死了,你就免了,我死了冒一股烟。过一会儿,她又说:老魏,你是咒我死呀?

  说着,又要上来捶我……我笑着说:看看,话都让你说完了。

  往下,捶着捶着,就又闹到一块去了……女人就是这样,猫一会儿狗一会儿的,叫你吃不透。当然,我也有对她不满意的时候。

  有时候,她一接电话就走了,说出去就出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她腰里还别着一个bp机,他妈的那玩意老是响……可一回来就对你一百层的好,叫你无处下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样一个女人,她喝的墨水比我还多,这是一个有文凭的那个。当然了,她智商并不比我高,可以说是不如我,论闯社会、经商,她比我差远了。她要是比我强,她就不干这个了。我是叫她迷住了,我他妈的那一段有点迷了!如果不是昏了头,我也不会叫人戴上手铐……

  我给你说,好女人也坏事,好女人坏事坏得更厉害。***我那桩倒霉的化肥生意就是朱朱给介绍的。倒不是朱朱有意坑我,朱朱倒没有坑我,她要坑我我就完了,彻底完了。那桩生意是一步一步走成那样的。人一进入生意就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时候你就得随着生意走,你不得不随着走,一旦动起来,是坑是井都得跳……开始朱朱给我拉这笔生意的时候,我是很警惕的,可以说是非常小心。有一天,朱朱从外边回来对我说:老魏,有笔生意你做不做?有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这话是她坐在我怀里说的,女人坐在你怀里说话的时候,你不能不听。我也没当回事,我说:啥生意?你还会做生意?她说:化肥生意。是一笔绝对赚的生意。我在紫园碰上了一个东北人,他是东北一家化肥厂的厂长,他们那里主要生产磷肥……化肥生意的况我知道一点,我也想做,可就是没有门路。她这么一说,我心动了,我问她:你知道磷肥是干什么用的?她说:怎么不知道,磷肥分天然磷肥和化学磷肥两种。磷肥的主要作用是促使农作物籽粒饱满,提高抗寒能力……她一说,我愣了,我愣愣地看着她……说老实话,我不相信她会知道这么多。她笑了,她看了看我,笑了。接着,她伸手从她那个出门整天挎着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本书来,那是一本专门介绍磷肥的书,那本书的题目就叫《磷肥》。她笑着说:这是我从新华书店给你买的,我路过那儿,顺便给你买了一本这方面的书……那时候刚进三月,打上一个月的运输时间(其实运输用不了一个月,我当时认为用不了一个月),正是上磷肥的时候。那会儿市场上磷肥紧缺。我很感动,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很感动。女人有时候会让你感动,一点小事都能让你感动。她这么认真,说明这不是假的。我说:我可以见见他,你领我去见见他吧。这时候,你猜她说什么?她说:

  老魏,如果事成了,我从中提10%,如果事不成,我一分不要。你看如何?她说得很郑重。我笑着说:不一样么,我的你的,不一样么……她说:那不一样,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要你亲口说,给我10%。我说:行,事只要成了,给你10%。可有一条——她望着我:你说,你说吧。我说:

  别的可以允许,这一条是不允许的。你不能跟他睡觉……我重复说:你不能跟他睡觉。她打我了一下,说:你还吃醋呢。没想到你还会吃醋。这说明……好好,我答应你。当时我想,这样也好,这样就把两个人绑在一块了,绑在一块她不会坑我。

  我是第二天见到那个东北小个子的。那厂长是个从东北来的小个子,别看个小,人是很精明的。他的底气很足,说话的声音非常洪亮。两小眼挤挤的,一会儿就是一个点子。那天是在紫园宾馆见的面,是朱朱领我去的,朱朱临时充当了我的私人秘书。

  说老实话,我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带着女秘书去跟人家谈生意。这是我第一次带女人去跟人家谈生意,以后我再没带过(生意场上不应该有颜色)。当时有朱朱在场,气氛的确很好。朱朱跟那厂长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魏总经理;这位呢,魏总,这位是从东北来的范厂长……这么一介绍就让入觉得非常舒服。那东北小个子马上亲热地上前握手,就像见了娘家人一样,一口一个魏总地叫。而后,一坐下来,这东北小个子就滔滔不绝地大谈他们国营企业如何如何;他们的产品质量如何如何;他们的产品行销多少个省、市、自治区……说的是天花乱坠,一边说一边还把他们的获奖证书拿给我看,说是轻工部颁的国家金奖……他说的时候,我一声不吭。不管他怎么吹,我都不吭。一直到他说乏了,说累了,说出了一嘴粘沫子,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的时候,我才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问他:范厂长,你们厂有多大规模?他说:我们是大厂,我们厂有一千四百人……他还想说别的,我摆摆手,不让他说。我又问他:

  范厂长,你们生产的磷肥主要原料是……?他说:过磷酸钙,磷酸二氢钙,骨粉,石英石……在质量上请你放心,我们是获过轻工部质量奖的。接下去我问:你们烧结温度是多少?我这么一问把他问愣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很吃惊地说:哎呀呀,没想到,没想到,魏总是内行啊……烧结,烧结温度,是是是1350-1400度。往下,我又问:磷酸的总含量是多少?东北小个子不再吹了,说话开始谨慎了,他说:这个,这个么,我们是比较高的,36。8%,同样规模的厂,没有比我们更高的了。我点了点头。你知道谈生意是不能慌的,我一点也不慌。

  这时候我又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我看到这小个子说到36。8%的时候有一点虚头,肯定有虚头。但我还是声色不露。

  我继续往下问,我说:范厂长,你们的磷肥含氟量是多少?这个东北小个子实在是不简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遇上对手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遇上对手了。当我问到这里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他哈哈一笑说:魏总魏总,我真是服你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吧,既然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方面让一让,就冲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上让了,给你市场最低价,怎么样?

  这是绕我呢,我知道这是绕我呢。我笑了笑,我笑着说:价格当然重要,但我最关心的还是质量。我还有个问题需要问一问……东北小个子激动了,他说:看来魏总是做大生意的,是真心做生意的。认识魏总真是三生有幸。你问吧,尽管问……我说:有一个问题,我要问的是枸溶率,枸溶率是多少?东北小个子马上说:这个是很专业的问题,魏总问得非常内行。我们的磷肥枸溶率是最好的,64%吧。这在世界上也是很靠前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这些数字都是非常重要的。往下,一谈到价格的时候就难了,关于价格的谈判很艰难,这会谁也不爽快了,就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的,谈着谈着就僵住了。这时,朱朱就出来说说话,把气氛缓和下来。我想,我得吓吓他。我就说:范厂长,我们这里是农业大省,市场说来是不小。可你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少化肥厂吗?我告诉你,光磷肥厂158家(我胡诌的)。中型的47家,大型的14家,小的就不说了,小型的遍地都是……所以根本用不着跑到东北进化肥。你要想打开这个市场,价格必须得降下来。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当我把话说到这一步的时候,那小个子才吃木了,他说:

  魏总,我们从来没卖过这个价格呀?!这个价格,这个价格,好吧,就按你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