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表哥说:大舅,你有病吧?我看你是有病。啥法?净说胡话!要不叫'修理'他,那送了,恶送,破个三千两千的,别的没门……

  旧二姨说:咋给你舅说话的?他有病,你没病?……

  黑子表哥说:我也有病,都有病,中了吧?我看是不送不行。姨,缺钱你语一声,用钱你找我。

  旧二姨赶忙说:就是送礼也得找人。我看还是得找人,没人不行……

  旧大姨说:老牛在任时,这事好办,可老牛退了……这样吧,那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过去跟过老牛,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回头咱再去一趟……

  英英表姐说:我记得我有一个同学也在那个法院,我也给问问……

  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是心里兴奋,旧妈妈终于有了一件事,旧妈妈缺的是事,我知道她的心病是事。旧妈妈说:反正孩子不能给他,我不给他。

  五月十三日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我知道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

  早上起来,旧妈妈来给我梳头。很久很久了……旧妈妈又来给我梳了一次头。旧妈妈梳得很轻,旧妈妈一边梳一边还问:

  疼么,你疼么?我揉了揉眼,我的眼有点疼。我觉得我的眼里流出了一些东西,很咸的东西。我眼里流出的是盐,我知道那是盐,水盐。我偷偷地看旧妈妈,我用后脑勺上的眼睛看旧妈妈,我现旧妈妈身上有了一种乌鸦的气味,我还听见一个声音在念: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我喜欢乌鸦的气味,我喜欢听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这声音里有盐,我找到盐了。妈妈给我了一点盐,我有盐了。

  临出门前,旧妈妈又给我换了一身衣服。这是第三次了,我先后换了三次衣服。旧妈妈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试,挑最好的让我穿。可惜都有些小了,好一些的都小了。我知道,人是长的,人一天天长,衣服却是小的,衣服一天天小。最后,旧妈妈给我换的是一件她穿的裙衫,裙衫是半新的,只是稍长了点。旧妈妈看了看说:就这样吧……而后,又摸着我的头说:你可要听话,你一定要听话。

  下楼的时候,旧妈妈的心丢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又丢了。

  旧妈妈不知把心丢在什么地方了,她让我站在楼梯上,两次上楼去找心。她两次上楼,又两次空空地走下来……她没有找到心,她手上拿的是传票。她拿着那张传票愣愣地站了很久,才说:

  走吧,咱走吧。

  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我有盐了。我想给人们说一说,我很想对路上的行人说:我有盐了。我想笑,我想对过路的每一个人笑,我告诉他们,有盐是很幸福的,有盐很好。可是,我一连说了十七个人,却没有人笑,他她们都不笑。

  他们的脸是铅脸,她们的脸是铅印的,他她们的脸上都贴着一个铅印的封条。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笑。大街上人很多,车很多,广告很多,声音很多,颜色也很多,该有的都有,却没有笑。我知道,笑丢了,人们把笑弄丢了。人们在学习蛾式步法,人们是想进入茧状,人人都想进入茧状,报上说:茧状使人进入夏眠期,进入夏眠期的人将失去笑的功能。第十八个人没有笑,第十九个人没有笑,第二十个人仍然没有笑……那抱孩子的女人是应该笑的,她举着一个红苹果小脸,她为什么不笑呢?

  那个坐在车里的人也是应该笑的,他有那么漂亮的轿车,他为什么不笑呢?那个坐在摩托上的姑娘也是应该笑的,她那么美丽,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我终于还是找到笑了。当旧妈妈牵着我走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时,我看到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树下的笑。那个老人,他笑了。这是一个从树上飞下来的笑。一粒尘埃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人的鼻梁上,那是一粒长了灰毛的尘埃,那是树的病,我知道那是树的病。树的病落在老人的鼻梁上,老人眼望着尘埃在笑……他仍像往常那样在树下坐着,仍然捧着那本不看的书,可他在笑。我看见了他那艳如红豆的心,是那颗心在笑。他的笑从他的眼角处溢出来,从他的嘴角处溢出来,从他那陈旧的纹路上溢出来,还从那喃喃自语中流出来。他在说话,他是在对那粒长了灰毛的尘埃说话。不过,他的笑里含着一个麦芒儿,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如果没有麦芒就好了,他的麦芒儿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呢?他心上是没有的,他的心是一颗鲜红的豆;他胃里也没有,他的胃里只有一些旧日的粮食;我看见了,他的麦芒儿在喉咙处,他的喉咙处卡着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他没有办法去掉这个麦芒,可他还是笑出来了,虽然有麦芒儿,可他笑出来了……

  老人周围有很多尘埃,老人坐在尘埃里,细小的尘埃裹着老人,也裹着那些无声的话。***老人为什么总坐在这里呢?哦,我明白了,老人是在卖心,老人是个卖心人。他的心好,他的心鲜红如豆,他是想把心卖出去,他一直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把心卖出去。他已没什么可卖,他只有卖心……

  可是,没有人来买,他已经坐了那么久了,还是没人来买。

  老人没有做广告。他不会做广告,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他也说话,可他是自己对自己说话。那么,不做广告,就没人买。

  我听见老人的声音了,我听见老人在说:

  等等吧……

  鞠躬……

  肥皂……

  小曲儿。

  等等吧……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标准的铅印红色,红色里含有许多一号微笑。报上说,一号微笑是最标准最生动的微笑。一号微笑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号微笑的标准是上唇+下唇x舌厚÷2。我看见老人站在一号微笑里,老人在一号微笑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老人戴的是一顶蓝颜色的帽子,老人的腰微微有点驼,老人脸上带着三号微笑,三号微笑是无标准微笑,三号微笑的尺码比较大,三号微笑可以带动头部,因此,老人的头一直点着。老人的头从一楼点到四楼,又从四楼点到一楼,老人的头见人就点,点得很有弹性。老人一直在门里走着,我看见老人是在门里走。老人推开一个紫红色的门,老人说:你看,我没有病,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的工作问题……紧接着,一号微笑就出现了。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都知道你的况……再等等吧。好不好,再等一等。老人说:你看,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等……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你再到办公室问问吧……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

  紫红色门里有紫红色的桌子,桌子后边还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又来了,坐,坐坐坐。不是让你再等等么?你就安心在家等吧。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老人说:你看,你看,如果不行,我就干点别的,我干别的行不行?烧茶也行,看门也行……一号微笑说:这样不好吧?你说呢?你是知识分子,又受了那么大委屈,这样不好吧?这样吧,你再到组织处问一下,让他们尽快安排……老人又走,老人还是在门里走。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门里仍然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别跑了行不行?你别跑了,你这样跑叫我们很不安……老人说:我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回来这么久了……一号微笑说: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工资又不少你的。你不要急,再等等……老人最后走下楼去了,我看见老人走下楼去了。老人站在楼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一号微笑。老人喃喃地说: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可老人说着说着却躺下了,老人直挺挺地躺在了楼前的水泥地上……躺在水泥地上的老人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老人成了一个穿红兜的孩子。我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躺在地上撒泼……

  鞠躬也有颜色,鞠躬既有重量又有颜色。我看见鞠躬的颜色了。这两个字在气流中上半部是白颜色的,下半部是檀色的。白颜色上有墨迹,我在白颜色上看到了墨迹。墨迹里显现出一排人和一些字,字是倒着写的,我看到的全是倒写的字,倒写的字在人的脖子上挂着,挂出一片铁腥气。我看出来了,那些牌子是铁做的,铁做的牌子上糊着白纸,白纸上是墨写的倒字……在一排糊有白纸的牌子上我看到了魏明哲三个字,纸上还抹了狗屎,我闻到狗屎的气味了。我还看到了一双眼睛,眼睛紧贴着胸口的一颗红痣上,那红痣上爬着一个黑色的蚂蚁,黑蚂蚁十分吃力地贴在那颗痣上,痣上有汗,痣上的汗淹着蚂蚁,蚂蚁哭了,我看见蚂蚁在哭……鞠躬的下半部就不一样了,下半部有一股檀香味,这是一股时间泡出来的檀香味。在这股檀香味里,鞠躬变成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变成了一些含有檀香味的、拌有青红丝的小点心。那糊有白纸的铁牌成了时间中的玩具,人名成了玩具的标牌,一个个人名都是玩具的标牌,那就像变形金刚一样,那些挂有倒写纸牌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变形金钢。在含有檀香味的时间里,我看见挂有倒写的魏明哲三字的纸牌其实是一架喷气式飞机,这是一架纸糊的喷气式飞机。飞机周围还是飞机,全是喷气式的,一架架喷气式飞机停在燥热的阳光下,阳光里有蝉鸣声,在蝉鸣声里,徐式飞机、王式飞机、牛式飞机、杨式飞机、方式飞机……呈一字形摆开,而后拼成了一把有檀香味的扇子,扇子里没有风,扇子扇出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五颜六色的小点心……

  肥皂是一段话,一段隔着铁窗的话。肥皂里有一股钢味,那是针的气味:

  一个米黄的声音说:你,还要不要……肥皂了?

  一个驼灰声音说:不要了。

  米黄声音说:是、那种、你说的那种……肥皂。

  驼灰声音说:有了,我有了……

  米黄声音说: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要是、要是有孩子,我……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没有孩子,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好,也好,我同意……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有孩子……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

  米黄声音说:以后,你……别想不开。

  驼灰声音说:我不会……想不开。

  米黄声音说:你、要是想要肥皂,就给我写信,我还给你送……

  驼灰声音说:别,你别送,我有。

  米黄声音说:那种,我说……是那种肥皂。我、还可以送……

  驼灰声音说:有,真的有。我、不用那种肥皂了,我现在不用了……

  米黄声音说:要是,我还可以等……

  驼灰声音说:我知道。给我吧,我签个字,我给你签个字……

  而后就没有声音了,而后是一段歌,一段卡在喉咙里没有唱出来的歌。那歌只有两句,那歌反反复复的、只有两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曲不是歌,我原以为小曲是一歌,可小曲不是歌。小曲是一些有亮光的s形曲线,是一组肉色的曲线,新鲜的肉色曲线。这些曲线时间很短,我知道这些曲线时间很短。这些曲线在一栋旧楼的楼道里慢慢显现出来,我看清楚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鲜亮的女人。女人站在楼道里,正在敲门,她在敲一个门。门开了,门里出现了一张老脸。老脸诧异地望着女人……女人绷着脸,女人的脸绷得很紧,女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疑惑地问:请问,你,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女人重复说。老脸躬着身说:您,您是……?女人用审问的语气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女人说:你还说你没干?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老脸说:我我我……您是?女人说:我姓曲,我是恬恬的妈妈。恬恬放学后是不是经常来你这儿?老脸的头低下去了,老脸低下头缓慢地说:……是,是来过。女人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一个九岁的孩子,你给他买这买那,就是为了让他来给你这样……?老脸不吭了,老脸一句话也不说。女人说:你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训你?

  老脸弓着腰,身上出现了一股臭狗屎味……女人说: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训你?!你是不是太闲了?你让孩子到你这儿来,来了又让他命令你:立正、站好、勾头……什么意思?!老脸躬着身说:我我我……对不起。女人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花钱让孩子到你这儿来,你是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孩子说了,孩子什么都说了。孩子说有个老爷爷让我到他家去,去了让我骂他、吐他,还罚他弯腰……然后就给我钱。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老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让孩子来了,我再不让孩子来了。女人说累了,女人望了望站在暗处的老脸,语气缓了下来,女人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知道你在孩子身上花了不少钱……可你不要这样了,你不要再这样了,这样对孩子不好。老脸说:我不这样了,我再不会这样了……而后是一阵的的的高跟鞋的声音,高跟鞋走出了肉色的化妆品的气味。老脸仍在楼道的阴影里站着,老脸喃喃地说:曲,小曲……

  公共汽车来了。***公共汽车一来,旧妈妈就拽着我往车上挤,我顾不上跟老人说话了。我要上法庭上去了……

  爸爸和旧妈妈是在区法院门口见面的。

  爸爸看见我的时候,叫了一声:明明……而后他就不说了。

  他的眼睛在旧妈妈身上照了一下,照出了一片旧裤子的气味,旧妈妈身上有了一小片旧裤子的气味。紧接着爸爸的目光就躲开了,爸爸的目光躲在了区法院的门牌号上,那是光明路187,爸爸的目光贴在187上不动了。可我看见爸爸的余光仍瞥在旧妈妈的身上,那光像蚂蚁一样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爬出一片陌生的熟悉。爸爸很久没有见到旧妈妈了,我知道爸爸很久没有见旧妈妈了,他眼里射出的光是诧异的。他眼里有一个老字,那是一个没有颜色的老字,老字的后边是一大片没有颜色的生活……爸爸眼里没有恨,他眼里正过着一些片片断断的东西,那是一些旧日的吵闹。在旧日的东西里有一只旧袜子拉出来了,那是一只天蓝色的丝光袜子,袜子上有一股红蚊子的气味……很快,爸爸心上有了一把小刷子,他把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全刷掉了。

  旧妈妈一直没有看爸爸,她的眼直直地望出去,不看那猪。但她的眼很用力,手也很用力,更紧地拽着我。我知道,她看见爸爸了,她不是用眼看的,她是用感觉看的。她的感觉在一百米外就现那猪了。那猪穿得很体面,那猪比她更城市化,那猪生在乡村却比她更城市……那猪原来也在工厂里混,怎么也混不好,后来一上大学就成了精了。猪混到机关里去了,猪混进了税务机关。

  猪现在来跟她争孩子来了……旧妈妈终于在爸爸身上现了涩格捞秧儿味,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气味。这味使旧妈妈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骄傲。而后就是仇恨了,仇恨在旧妈妈的眼睛里鼓成了一个圆形的玻璃弹蛋,一个浇上钢水的玻璃弹蛋……爸爸叫我的声音就是被这颗弹蛋弹回去的。

  往下就只有脚步声了。脚步声有两种气味,这两种气味全是女人的,我知道那全是女人的气味。一个是旧妈妈的气味,一个是新妈妈的气味。爸爸的气味没有了,爸爸的气味被女人的气味吃掉了。我知道爸爸并不喜欢我,爸爸是为新妈妈来打官司的。

  法庭很旧了,法庭在二楼,法庭其实是三张桌子,三张铺有蓝色台布的旧桌子。桌上放着三块牌子,一个写着:庭长;一个写着:审判员;一个写着:书记员。桌子后边坐着三张铁脸。铁脸很凉,夏天里,铁脸很凉,铁脸上有一股冰镇核桃的气味。铁脸是没有声音的,铁脸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是桌子出来的,我知道声音是从桌子里出来的。这是一些会说话的桌子。当我和旧妈妈坐下之后(我和旧妈妈坐在左边,爸爸坐在右边),桌子就说话了。桌子的声音很闷,桌子的声音是暗红色的,桌子说:原告姓名?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了,爸爸站起来说:徐永福。爸爸一说话声音就变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里出现了粉红色的气味,气味里有很多女人的柔软。

  桌子说:职业?

  爸爸仍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在税务局,在税务局宣传科工作。

  桌子说:年龄?

  新妈妈的声音说:三十五岁。

  桌子说:是否再婚?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开了,又结了……

  桌子说:几个孩子?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

  桌子说:几岁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

  桌子说:孩子由哪方扶养?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女方。后来女方提出问题后,由双方共同扶养。后来孩子病了……

  接着桌子的声音变了,桌子的声音也会变。桌子的声音由松木变成了榆木,桌子的声音里没有了油质,却多了些粘味。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旧妈妈心里说,我怎么成了被告?那猪才是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