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整个就是空手套白狼。

  四月二十一日

  今天,路过绿叶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在放风筝。

  风筝飘在天上,飘出了一朵一朵的颜色,颜色里裹着的是一片一片的心,我知道颜色里裹着的是人们的心。人们把自己的心裹在颜色里,绑在绳儿上,而后借风力飘到天上去……

  我知道这都是些不喜欢红蚊子音乐的人,是想逃跑的人。他们是想逃离这座城市,这是他们想出来的、惟一能逃离这座城市的方法。他们假装着放风筝,实际上是在放心,他们是想把心从红蚊子音乐的包围中放出去。可他们放不出去,我知道他们放不出去。他们的心上拴着一根绳子呢,他们能不知道心上还拴着一根绳子吗?

  红蚊子音乐实在是太聒噪了。红蚊子音乐穿着各式各样的裤子,先是在舞厅里扭,而后又在大街上扭,一扭就扭到人们家里去了。红蚊子音乐敲开一户一户的家门,而后大唱特唱。这种无孔不入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磁力的,它的磁场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放出的磁力线像钢丝一样从人身上穿过,每一个被穿过的人都会被染上红蚊子病菌,染上这种病菌的人心上都会出现一个黑颜色的斑点。这个斑点能使人在不知不觉中生莫名其妙的变化。喊叫是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现在每颗病心都在喊叫,整个城市都在喊叫。报上说,城市没有抗体,病菌正在四处蔓延……

  我知道如今绿叶广场是城市里惟一有阳光的地方,这里的阳光是完整的,这里的阳光还没有烂,其余的地方都已经烂了,其余的地方仅剩下一些阳光的碎片,一些旧了的沾满细菌的阳光的棉絮,散着臭味的线和片片。所以人们都跑到这里来放风筝,把心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放风筝的人们仍在绿叶广场上跑着,一个个人壳都在随着线跑。风筝在天上飘着,人们的心裹在风筝里,伪装成蜻蜓或者小鸟的模样,自以为已经很自由很自由地飞出去了,在天上很畅快地随着风和阳光漫游……可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总还有收线的时候,线一收,不就又重新掉下来了么?

  旧妈妈新妈妈都说我有病,说我有精神病。我有病么?我不知道到底谁有病,我想问一问谁有病……

  四月二十三日

  新妈妈病了。

  新妈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她说她的头疼,她的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她一直说她的头上像是勒着一根绳子……

  往常,新妈妈住的房间是不让我进的,她的房间里铺有地毯,她是怕我踩脏了她的地毯。现在却又让我进了,当她的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不住声地叫我,叫我一趟一趟地去给她送茶水。

  一进她的房间我就现况了,她的确是有况。新妈妈在床上躺着,头上紧勒着一条纱巾,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她的一双大眼,她那战无不胜的大眼里却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说,她从来没怕过,她谁也不怕,可这一次她怕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怕了。她怕什么呢?

  蓦地,我就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立在她的床头的影子。我认得这个影子,那是老虎的影子,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新妈妈是害怕这个影子,她一定是害怕这个影子,可她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头站着,影子站出了一片很压抑的沉默。我看见影子里汪着一团血污,血污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人参蜂王浆的气味,还有那栋a楼里所独有的椅子的气味。当我盯着那影子看的时候,它很快就消失了,当我扭过脸去,它又会重新出现……

  于是,我就悄悄地窥视那个影子,我在不让它现的况下偷偷看它,一会儿工夫我就看出名堂来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现了他和新妈妈之间的事……

  我先看见的是一张大床,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接着看到的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房间,门上标有0511字样的房间。在这个十分高级的房间里,只有新妈妈和老虎两个人。

  两人先是坐在沙上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很浓的珍珠霜的气味。这一次新妈妈仍然是戴着面具的,我看见新妈妈戴的是很艳很艳的桃红色面具。新妈妈是来取一件东西的,我看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提到那件东西。每当新妈妈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老虎总是笑微微说:我带来了,我已经带来了……而后我看见老虎用鼻音哼出了一个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那个字是用酒精泡出来的,那个字带有浓烈的酒腥和蛇胆的气味。

  在老虎说过那个含糊不清的字之后,新妈妈就开始脱衣服了,新妈妈勇敢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老虎脱得更快,老虎脱衣服脱出了一身大汗,老虎的脊梁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珠……接着从那张席梦思大床上传出了一声撕锦裂帛的叫声,那是新妈妈的叫声。在新妈妈的叫声里,我看见了一条紫红色的血线,我看见老虎脑海中那密密麻麻的彩色线路上飞出了一条紫红的血线。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老虎突然瘫软了,老虎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嘴歪眼斜,老虎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在突然之间软在了新妈妈的身上……这时的老虎很想说一点什么,老虎的胃里含着一个用酒精泡出来的字,老虎试图用胃里的旧日的粮食去拼命地顶这个字,可他吐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快字,我知道他是想说快、快……

  在这一瞬间,新妈妈显示出了超人的果敢。新妈妈盯着老虎那不停地抽搐着的、白瞪着眼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在令人恐怖的目光对接中,新妈妈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新妈妈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新妈妈就把瘫软了的老虎从她身上掀下来了。新妈妈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衣服,这时候她已扔掉了所有的面具,她什么面具也不要了。她一边穿衣,还一边回头看老虎,她一定是看见老虎噙在胃里的那个字了,我听见她快速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说着不行的时候,却又重新走到老虎的身前,去给老虎穿衣。她不是给老虎穿衣,她是在掏老虎的衣兜。她一个兜一个兜地搜,她把老虎所有的兜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新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亮点,新妈妈回身用亮点灼烧瘫在床上的老虎,新妈妈眼里的亮点烧在老虎那已失去知觉的皮肉上,出嗞嗞的响声!……新妈妈在沙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泡好的咖啡。在这种时候,新妈妈仍然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片刻,新妈妈又重新勇敢地走到老虎跟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给他穿在身上。在新妈妈给老虎穿衣的时候,我看见老虎的胃里涌出了很多的粉笔末,全都是二十年前的粉笔末,粉笔末一刹那间变成了金子,粉笔末在老虎的胃囊里一时金光闪闪,而后化成泪水从老虎的眼里流出来,老虎流泪了……新妈妈是在给他穿上衣服之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新妈妈把老虎撇在那个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从容坚定地走了出来。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过道里出空洞一般的回音,声音里已经没有颜色了,在声音里我没有看到往常那样的颜色……

  可是,新妈妈没有想到,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这是新妈妈惟一的一次失败,她没有拿到她要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带回了老虎的影子……

  当我悄悄地观察老虎的影子的时候,却又现了老虎的**,老虎的**如今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虎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植物人。只有他胃里的粉笔末是活的,他的**里只活着一些昔日的粉笔末……我又看见a楼里一片忙碌,现在的a楼里,老虎的秘书正被一群记者包围着,秘书正悲痛地告诉记者:老虎同志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地劳作,最后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的精神仍然在工作着,他是不会倒下的,他的精神不倒……

  夜里,新妈妈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新妈妈的呻吟声很像是红蚊子音乐,她的呻吟里有一种城市里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加涩格捞秧儿的味道。爸爸又去给她拿药去了,爸爸在医院里给她开了各种各样的止疼片,可她仍然不停地呻吟……

  我知道是那个影子在作怪,那个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跟前站着……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四月二十五日

  新妈妈仍然头疼不止。

  不过,新妈妈对爸爸说,有的时候好一些。她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她说有的时候突然就轻松了,那一会儿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过一会儿,头就又疼起来了。爸爸给她解释说,报上说了,这是一种社会性阵痛,这种疼痛是有间歇的,所以又叫间歇性阵痛。

  下午的时候,新妈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坐在这儿别动,你就在这儿坐着。

  我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说:抬起头,看着我。

  我就乖乖地抬起头,望着她。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影子了,那个影子已化成了许多影子,有的影子已经钻进了新妈妈的脑海里,影子像蚂蚁一样一窝一窝地在她的脑海里爬……

  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头说:

  哎,我这会儿头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此后,新妈妈就再不让我出去了,她让我一直在她的面前坐着。她说,只要我坐在这里,她的头就不疼了。我不想这样坐着,可我没有办法。坐在新妈妈面前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那些我不想看的东西。特别是新妈妈胃里的那个蛇头,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蛇头了,那个蛇头是绿颜色的,那蛇头的周围还蠕动着紫黑色的气泡,一团一团的气泡,气泡里裹着一些咖啡色的一痘一痘的东西。那个蛇头就盘绕在这些东西的上边……当然,还有很多东西也是我不想看的,我在新妈妈的**里看见了许多垃圾一样的东西,许多正在酵的有霉昧的东西。我不能再看这些东西了,我一看这些东西就想吐。

  我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我必须想个办法。

  四月二十五日夜

  新妈妈已经睡着了。新妈妈说,只有我在她的床前坐着,她才能睡着……

  月光爬进来了,我看见月光伸出一只小手,慢慢从窗口爬进来。月光很凉,月光肉乎乎的,有一股水凉粉的味儿。月光一点也不白,月光是灰颜色的,月光里像是掺了许多灰兔毛,灰兔毛里爬满了细微的小虫子,月光里爬着一片一片的小虫子……月光已经被小虫侵蚀了,月光被小虫蚕成了一捻儿一捻儿的,月光里有很多被虫蚀过的黑点点。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见对面楼房的五楼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穿月白裙衫的人。我知道那是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独自一人在楼顶上站着。她大约已经在楼顶上徘徊了很久了,我听见她喃喃自语说: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听见她这样说我吓了一跳,我吓坏了,我真害怕她会跳下去,她要跳下去怎么办呢?

  我瞪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我一直不停地念叨:你别跳,你别跳,你别跳……念着念着,我突然现我有了一种能量,我能阻止她。我看见她果然在楼顶的边缘处站住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听见了她那极轻微的叹息声。我看见她心里有很多话要说,而又无处可说。我看见她的心上、肝上、肺上都有细菌蚀过的斑点,那是一些很微小的带细菌牙痕的紫黑色的小洞……这些缺陷是别的人看不见的,这些缺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终于又往回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一看见她往回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往下跳了。我听见她一边走一边自自语地说:想见的不能见,不想见的天天见……

  我知道下边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他在楼道的黑影里站着,我早就看见他了。***还是那个秃顶老头,仍然是那个用油纸包着心的秃顶老头。这是一个很可怜又很贪婪的老头。他仍然在敲门,他隔一会儿一敲门,他坚持不断地敲门……他是一个敲门人。

  对于这样的事我就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我看着窗外的时候,那个影子又出来了,我感觉到那个影子又悄悄地溜了出来。我听见新妈妈哦了一声,就赶忙扭过脸来,我看见那个影子果然在床跟前的墙壁上贴着。我小心翼翼地扑上去,趁它往新妈妈脑子里钻的时候,一下子就捉住它了,我把影子捉住了……

  老虎的影子看上去很大,很吓人,其实一点也不大。我用手捏住它时,它看上去跟虫子一样。我捏着它在新妈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后来我才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把它装进一个空了的火柴盒里,它一进火柴盒就老实了。我把它关进火柴盒之后,它只会出轻微的像蛾子扑扇翅膀一样的响声……

  我把火柴盒带出了新妈妈的房间,我想这样她的头就不会再疼了……

  四月二十六日

  新妈妈已经完全好了。

  我听见新妈妈欣喜地在跟爸爸偷偷地嘀咕什么,我听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在说:她能治病,她有特异功能,特异功能……

  过了不一会儿,爸爸就把我叫过去了。我看见他们两人都十分地严肃,他们的脸很红,他们的脸都像烧着的火炭一样,眼里放着绿色的萤火虫一样的光。爸爸在新妈妈目光的唆使下,把一支笔和一张纸放到我的面前,而后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了好几层的纸包,他举着那个纸包对我说:小明,你看好,你好好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纸包,我看见这个纸包一共包了五层,最里边是一个装药用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一根针……我知道那是一根针,那是一根扎过我很多次的针。我就在纸上写了一个针字。

  当我一写出这个针字,两人就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心里马上就起火了,两人心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这时,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咝地一声就昂起来了,我又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高昂着的很吓人的蛇头……

  紧接着,爸爸快步走出去了。爸爸走出去之后,新妈妈脸上露出桃红色的微笑。她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做出十分亲切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但我还是怕她,我怕她心里那个昂着的蛇头。

  一会儿,爸爸就匆匆走回来了,爸爸回来时紧攥着一个拳头,他攥着拳头对我说:小明,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写一写,我拿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手里紧攥着的是一小片树叶。我就在纸上写上了树叶两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两人的头全都凑上来了,他们紧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爸爸松开手,把这片树叶递到我的面前,说:小明,你吃下去,你给我把树叶嚼一嚼……

  我拿起那片树叶放在嘴里,连着嚼了几下……

  新妈妈突然说:吐出来,快,吐出来我看看……

  我只好把嚼烂了的树叶吐到舌头尖上,两人几乎趴到我的嘴上看。看了片刻,新妈妈又说:你能把树叶还原吗?你试试能不能还把这片树叶还原……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嚼烂的树叶还原,我愣愣地望着他们,我脑子里只有还原两个字……但是,一会工夫,我感觉到这片嚼过的树叶在我的舌头下慢慢地伸展、慢慢地伸展,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细微中的绿色在伸展,当我吐出来时,竟是一片完好无损的树叶……

  这时,新妈妈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连声说:天哪!明天别让小明去西郊了,咱们养她,咱们养着她!……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新妈妈又有阴谋了。新妈妈病一好,就又耍阴谋想陷害我了。我真想把那影子重新放出来……

  可是,当我悄悄打开那个装影子的火柴盒时,却现影子已经消失了,影子化成了一小撮粉笔末,影子已经无法还原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报社的、电视台的记者全都来了,记者们蜂拥而来,挤满了整个屋子。这些记者全都是爸爸在新妈妈的一手策划下请来的……

  记者们装了一肚子的酒肉,记者们肚子里的酒肉出一连串奇怪的叫声,那叫声里有一股很膻的老绵羊的气味。记者们在房间里架了很多耀眼的灯,记者把所有的灯光对准我一个人……

  在灯光里,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小老鼠,一只很小很小的无处可藏的老鼠。四面全是墙,很刺眼的墙,我无处可逃,我知道我无处可逃。再往下,他们就要烤我了……

  这是新妈妈的阴谋,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她在我的背上扎了一根针……

  四月三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生意是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你知不知道生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生意就是贿赂。词儿是不好听,中华古国,对生意上的用词儿大部分都是贬的,不好听的。其实贿赂是交换的意思,是以货易货,是一种艺术化、感化的投资,可以说是一种极富人味的投资。其实很多人一生都在贿赂,他自己不承认罢了。贿赂也有档次,贿赂也是分档次的。贿赂有短线和长线之分,短线投资是一次性的,办了就了的那种,叫做一锤子买卖。这又是专对生意人说的,你看,一遇到生意人的时候就贬(其实我倒喜欢一锤子买卖,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的勾勾扯扯);长线投资就不同了,长线投资在古语中有放长线钓大鱼之说,是很讲战略战术、很讲韬略的。说起来也气魄呀,你听听: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对大生意的态度,在语上,也不那么贬了吧?你没看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各县、市的官员们都坐着轿车日儿、日儿地往这儿跑么?一辆辆车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干什么来了?投资来了。这种投资就是长线投资,是一种大交换。说好听点叫感投资。

  感投资是什么,是大贿赂,是高档次的贿赂。在这座城市里,贿赂是一门学问,可以说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这是啥说法?这就是蛆的说法。我就是蛆,我承认我是蛆,我是人中之蛆。你别看不起蛆,蛆是最有独立意识的,也是生存能力最强的。蛆无腿无手,照样繁衍,给一个缝就可以繁衍,这就是蛆的精神。胡说?你就当我胡说吧。

  我给你说过,要想打进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需要五个证,这五个证都是很难办的,据说有人跑了整整一年,花了许多冤枉钱,到了也没办成。可这五个证又缺一不可,只要少办一个证,就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呢,一个证也没有。实话告诉你,开业的时候我还一个证都没办呢。不是不想办,我敢不办么?是没有时间办,来不及了。要是等五个证都办齐了再开张,黄花菜都凉了!你又说我吹。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你知道办这五个证得多少部门批么?你不知道吧。告诉你,光章要盖三十七个!你想想,盖这三十七个章,要跑多少路,见多少脸,说多少的好话?一趟跑成也罢了,一趟能跑成吗?进哪个部门都跟审贼一样,盘问来盘问去……到了就是不给你办。当然了,我也有我的办法。不错,我没有办,我一个证没办就照常开业了。用的啥办法?告诉你,我用的是顾问法。啥叫顾问法?顾问法就是贿赂**里的一法,这是老法新用,也算是九十年代的创新。这法用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活字,过去不是讲活学活用么。先,我买了一些聘书,聘书买的是最好最贵最高档的那种,羊皮缎面的,还带一个盒子,盒子里配的有金笔、金表。而后呢,在聘书里填上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自然都是用得着的……再往下,再往下就是送了,关键在送,看你怎么送。我一共搞了十二张聘书,我觉得送出去一半就不错了,我想送出去一半就行,没想到全送出去了。这十二张聘书一送出去,我的心就放在肚里了。十二张聘书。我送了六个单位:公安、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当然不会是往单位送,我会干那傻事么?我是往家里送的,一家一家送。送之前我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我准备了五套话,这五套话因人而异,各有讲究,可实际上我只用了一套半,我用了一套半就把他们全打了。这些事不能找大头,找大头没用。这是小事,小事只能找那些很具体的人。公安方面,我给两个人了聘书,一个是管这一片的派出所的所长,一个是在这条街上管治安、户籍的片警。到了所长家,我说:郭所长,我是市文联的。我们单位搞了一个图书公司,目的是以文养文,繁荣文化事业。我们想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顾问……说着,我就把聘书打开(盒里有金笔、金表)送上去。所长接过聘书看了一眼,立刻很警惕地看着我:顾问?啥顾问?……我知道搞公安的都警惕,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搞图书行,先是要遵纪守法,不卖黄书坏书。你知道,文化人,法律方面都很淡漠,希望公安机关对我们实行监督……话一说到这儿,他的脸稍松了,随口哦、哦了两声,又低头看那聘书,我想他是看到那表了,他的目光留在表上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趁热说:郭所长,我们是有规定的,不知道这规定你同意不同意。

  他立时变得又警惕起来,我就是要的这个效果。***我说:是这样的,按国家规定(我胡诌的),顾问也是一种劳动形式,按说得付一定的报酬。可我们公司刚创办,经济上还不是十分宽余……可一点不付,也不好。我们呢,想每月多多少少地表示一点意思:一个月两百元吧,不多。你看……他抬起头来,似看似不看地望着我,嘴里说:哦哦,是这样。哦哦,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点游移,我看出了他的游移,他是想要,又怕烫手。我接着说:顾问我们请得不多,这笔钱数目不大,又是正当的,我们准备用零售的收入来支付,这笔钱是不入账的,你也知道,各单位都有一些不入账的小收入……当我把话说到这儿,他才松了口,说:钱不钱的,无所谓。既然你来了,就、就这吧……有啥事找我。那个片警就好办了,那片警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往下就不用多说了吧?往下我不说了。

  在这座城市里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理顺关系。关系只要理顺,生意就好做了。你别看我仅仅是出去了十二张聘书,其实我是建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关系网络。你知道这十二张聘书所产生的能量有多大么?你当然不明白,给你说你也不明白。这已经不是办五个证的问题了,有了这十二张聘书,五个证就不算什么了。从他们接下聘书那天起,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生了一种变化,这变化是潜在的,是看不见的。关键在看不见,这是一种既看不见又存在着的关系变化,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这十二张聘书变成了一种雇佣关系。顾问是我聘的,实际上我成了他们的雇主。奥妙就在于他们根本觉察不到他们是受雇于我。三天后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当我揣上装好的十二个信封,分别登门给他们送顾问费的时候(这钱当然是分别送的,都是我一个人送的,不要他们签字、打条,也不要第三个人在场,免得他们害怕),他们对我的态度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

  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都很积极地说,有啥事没有?有事找我。我说,没事,没事,有事再麻烦你……我就是不让他们给我办事,我一直让他们欠着。你知道那五个证最后是谁给我办的么?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个小片警给我办的。难办不是?他一天就办妥了,办妥还给我送来……通过这件事我得出了一个教训,不能小看人,你不能小看任何人。一个小片警没啥,可你悟不透他的社会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他姐姐就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他舅舅在工商局,还是个副局长;他小姨子在卫生局……你说,他还是个最便宜的顾问,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元……我原想用用这个最不顶事的,谁知这么顺。现在你明白这十二张聘书的作用了吧?说得刻薄一点,这是卖身契。人是很脆弱的,我说了,人很脆弱。这十二张纸使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网络。我实话给你说,钱并不是好拿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钱是一种压力。他们拿了钱之后,见面就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