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没有?……你看,这时候他们就很想给我办事,很想顾问一下了……他们开始在方方面面照顾我,我不找他们,他们就主动为我办事了。

  你问那五十四万是怎么挣的?这很简单,这对我来说仅仅是操作上的问题。关系只要理顺,剩下的就是操作了。现在不是讲广告意识么?不客气地说,我那时候就有广告意识。我搞了一个人肉广告。没听说过吧?你听我慢慢说。开业之后,我又到文联去了一趟,找到了那班编辑。我对鲁编辑说:鲁主编,我又遇到难处了,你可得帮帮我呀。鲁编辑慌了,忙问:啥事儿?啥事儿?我就问:咱这儿有几个人呢?老鲁四下瞅瞅,更慌:

  八、八个……这时候,我才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我说:一人先五百吧……一说钱,人的眼就跟灯一样,一盏一盏都亮了。老鲁忙按住我的手说:你先别钱,你说啥事吧,要是事办不了……我说:事儿是不大,不过,老师们都是文人,我有点张不开口……众人都围过来说:你说,你说……我说:

  是这样,我想请老师们下班后,或是上街的时候(无论啥时间都行),看见路上的书店、书摊,绕上几步,耽误个三五分钟,给我捎句话……众人又问:怎么说,你说怎么说……我说:

  实际上就一句话,进去问问有没有《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众人愣了,说:五百块钱就这事儿?我说:就这个事儿,麻烦老师们帮帮忙。也不是让老师们天天去上街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行了……鲁编辑说:《丑陋的中国人》我听说过,好像是台湾一个作家写的,听说是不错。你说的事就这么简单?……我说:简单是简单,老师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有人马上说:这年头,啥身份不身份哪……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文人心重,这五百块钱就压得他们睡不着觉了。没过一星期,不光满城的书摊都在打听这本书,连他们文学圈子里的人也在打听这本书……在这同时,我又雇了三个人,派他们到全国各个城市去,这是一种半旅游性质的,让他们到各个书摊上去打听有没有这本书……半个月下来,等到书印出来的时候,订单就像雪片一样!

  实话告诉你,这本书我印了六十万。成本是很低的,一本的成本费才一块钱。可你知道定价多少?定价是一本四块八。我这人不狠,我给你说,我这人太善了,我搞批,一本才净赚九毛钱。这利薄不薄?这利够薄了吧。很多钱都让小书贩赚了,要不我会赚得更多。我一本赚九毛。净的,六九五十四,《丑陋的中国人》我赚了五十四万。钱就是这样赚的……

五月六日

  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杨记者上场了。杨记者一上场就说:

  你跳得不错,的确不错。老冯不行,老冯一身肉……新妈妈仍是笑笑。杨记者大约是好喝啤酒,新妈妈笑里掺了一股鲜啤酒味,一种橙黄色的冒着气泡的啤酒味。杨记者一下子就有点醉了。杨记者说:那事包在我身上,影响只要造出来,钱都是小事了。我给你说,钱是小事。你也别太指靠那'肉',我私下给你说,你知道就行了,老冯那家伙在新闻界口碑不太好,他们那儿矛盾大,好多人对他有意见,有些事,他一出面反而不好……这时候,新妈妈在旋转时用耳轮轻轻地蹭了他一下,杨记者脑海里闪电一样亮出了一片杏色的粉红,身上随即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又是冯记者搂着新妈妈跳。冯记者心上生出缝隙来了,一条很宽的缝隙。冯记者悄悄地对新妈妈说:

  这种事儿,怎么说呢?是可真可假呀。你说句实话,那哑姑娘真能治病么?她是不是真能给人治病?新妈妈说:这还用我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一次次试验你不都在场么。我的头疼还是她给治好的……冯记者说:这就好,能治病更好。明天让她给我治治。我这个病要能治好,那就说明她真能治病。新妈妈的声音在旋转中成了一片雪花,黑颜色的雪花,新妈妈说:

  你有啥病?冯记者说:我就这一个病,肉多。这病不好治,我知道这病不好治……新妈妈笑着说:这能算是病吗?……

  冯记者说:你不懂,这是大病,这是最难治的一种病……新妈妈说:这,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治这种病……冯记者说:不能治也不要紧,就是不能治病,有猜字、猜东西、树叶还原这三绝活就行了,这已经够神了!只要把影响造大,这就是一个女活佛,女菩萨呀……好家伙,到时候办一个特异功能诊所,我给你说,这一下子就起来了!你别不信,前一段有个搞药的,说是祖传秘方,治癌症的,开一个小诊所,到处拉人给他吹,到处做广告,说他的药多神多神。我是见过那药的,开始我真信了。不瞒你说,我也给他写文章吹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一个亲戚吃过,屁事都不顶!可报纸这么一宣传,你猜他一年收入多少?就他那药,一年收入几十万!一副一百多,就这么卖的,还真有人要……新妈妈马上说:到时候能少了你的好处么?冯记者……这时,冯记者心上的缝隙里不失时机地生出了一只小手,一只扭捏的女人样的小手。那小手慢慢从喉咙里伸出来,带出一股铜绿色的气味:十分之一吧,我也不多要,十分之一……新妈妈心里的蛇头又哧溜、哧溜昂起来了。可新妈妈却笑着,新妈妈笑出了一片金黄色:这还不好说么……

  跳第四轮舞的时候,杨记者说:你别以为我醉了,我一点也没醉,我从来没有醉过,要醉也是这个世界醉了,我不醉。我没踩你的脚吧?你看我没踩你的脚。你很白呀,你的皮肤很白……宣传是可以出效益的,只要宣传得好,效益就出来了。如今报社也开始抓效益了,每个人分的都有任务,我分了五万,一季度五万。这个数在平时也不算啥,问题是最近商业上效益不太好……这个'特异功能'是个项目,我看是个项目。咱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新妈妈的声音倏尔就变成了带花点的蓝颜色,新妈妈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蓝色的小纽扣,光光溜溜的蓝色小纽扣。新妈妈说:宣传宣传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咱也不图别的。要是有点啥,你们都帮忙了,也不会亏你们……往下,新妈妈又举起了她那双大眼睛,举出了一股水汪汪的桃红。新妈妈一边奉送桃红一边拿出一块口香糖(杨记者送的),一半含在口里,另一半趁旋转的时候送到了杨记者的嘴边上,一擦而过,那半块口香糖就进了杨记者口里……立时,杨记者身上忽一下就又冒出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杨记者的身子变得硬硬的,杨记者成了一瓶延生护宝液,杨记者喘喘地说:我回去就写文章,连夜写文章……

  往下就看不清了,汗气重了,汗气一重我就看不清了。

  五月七日

  陈冬阿姨家又有敲门声了。

  陈冬阿姨家的敲门声是电报式的,两下一停,两下一停。门前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我看见这个高个子了。这个高个子在春天的时候,曾经来过,而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他带着电报声来了。他的电报声是茶色的,他的电报声里有一种陈旧的茶色,茶色里裹着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旧了的钥匙,这把钥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这是一股酿制了很久的陈年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来的酒。

  陈冬阿姨开门的速度很快,陈冬阿姨是用心开门的,陈冬阿姨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在时间里变得非常年轻,那小手上写有广阔天地的字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也不知道广阔天地在哪里,可那小手上就是这么写的。

  门开了,两人在门口站着,我看见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倏尔跳回过去,倏尔又跃到现在……片刻,陈冬阿姨笑了,陈冬阿姨的笑是灰颜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敌视。她用很寡很淡的语气轻声说:

  怎么就来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慵懒。

  那人仍然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笑的,那笑很节制,那笑里包着一块砖头,当然是广阔天地的砖头,那是一块有字的砖头,砖头上刻有广阔天地的字样。砖头像是被尘封很久了,砖头上蒙着时间的灰尘……他说:不能来么?

  有一句话从沙上扔过来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出锅后又快速冷冻的麻汤圆,外壳冷冰冰的,内里却烫:坐吧……

  那瘦高个抬起头,很矜持地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还不错么……说完,他开始读沙。屋里有三张沙,一只双人的(就是陈冬阿姨坐的那只),两只单人的,他把三张沙挨个读了一遍,而后挑一张单人的坐下来了。他坐下来之后我才现,他屁股上绑着一把椅子,他是一个有椅子的人。

  这时,陈冬阿姨的声音变成了一罐蓝带啤酒,陈冬阿姨的声音里有一股蓝带啤酒的气味,她懒懒地说:喝点什么?有咖啡……

  那瘦高个的声音里带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节制的,椅子说:喝、'毛尖'吧。我、还是喜欢喝'毛尖'……

  陈冬阿姨慢慢站起来了,她心是要快的,脚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过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后把裙边向腿上那么一绕,又坐下来了。她坐下来后才用带糖的声音说:带车了吗?

  那人说:……住在中山宾馆,没几步路。***

  没有话了,有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但各自的眼里都有光伸出来,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光伸得很长……慢慢,两只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见他们勾在一起了。

  片刻,我又看见了一枚朱红色的酸枣,那酸枣是从陈冬阿姨的声音里跑出来的。陈冬阿姨说:你那一位好么?

  那人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海里跑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一股咸萝卜的气味……

  陈冬阿姨哦了一声,那声音里马上就有了一股臭变蛋的味。她又说:县长好当么?

  那人说:唉,马马虎虎……

  陈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上个月,我差点给你那位打电话,电话已经挂通了……

  那人心里也突然就塌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很大的黑不见底的坑。急问:有事儿?有啥事儿?!……

  陈冬阿姨说:也没啥事儿,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告诉她一声,你有东西忘在这儿了,让她来拿……

  那人嗯了一声,笑笑的,那笑里却藏着一只虱子,说:

  我有东西忘在这儿么?啥东西……

  陈冬阿姨说:裤子,你的裤子……

  那人还是笑着,不过那笑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晃晃的在脸上罩着,像是要掉下来,却没有掉下来……

  往下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谁也不说了,只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我看见水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一些东西,是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凝神很久之后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个退色的缎带捆着,我看见了十二种颜色的缎带……缎带在时间中已是很陈旧了,缎带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颜色的痕迹,那鲜艳早已被灰尘吃掉了。我还看见时间像蚂蚁一样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了一些风干的眼泪……

  那人很吃力地说: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

  陈冬阿姨说:你欠我么?你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欠我什么……

  那人的声音很涩,那人的声音生锈了,那人的声音里有许多紫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会……

  陈冬阿姨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结了婚就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你的官,就不该来这儿了……可你还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把这儿看成什么地方了?……

  那人说:这个鸟官,当不当无所谓……那个电话,如果打了,倒干脆了。那边很复杂,那边正等着'炮弹'呢……

  陈冬阿姨冷笑着说: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话,我就打一个,我打一个试试……

  那人说:你打吧,你打好了。那边正换届哪……你打过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伤害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

  陈冬阿姨说:你怕,我知道你怕……

  那人说:……你要是不打,我就还得跟他们斗下去。那是个穷县,不斗不行,累呀……

  陈冬阿姨说: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当个小县官,整天跟人斗什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以为只我一个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中国人不斗干什么?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还叫中国人么?中国人是活精神的,中国人的精神实质就是一个'斗'字。中国人不跟中国人斗,又能跟谁斗?……

  陈冬阿姨说:算了,算了。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这些,整天阴谋阳谋的……你过来,你坐过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你吓我哪,我一来你就吓我,你把我吓出病来了……他说着,很听话地坐到陈冬阿姨身边去了。

  陈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