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能听清他肚子里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见他在说:

  ……第一名……

  ……茶缸……

  ……冰棍儿……

  ……第一名……

  一是个单数,我看见他的肚子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个单数,每个单数都是有颜色的,反复出现的单数被染成了各种不同的颜色。第一名是金黄色的,那是裹在红墙绿瓦中的金黄色,是一片绿阴下的金黄色,金黄色里含着很多的笑声,一串铃铛似的笑声。这是三十六年前的笑声,这笑声很遥远,这笑声是响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了,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那地方栽着许多垂柳,垂柳一丝一丝的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还映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年轻人胸前戴着铁塔大学的校徽,傲然地注视着水面。这时候水面在他眼前倒过来了,水面很驯服地倒在他的眼前,水面在他面前自动地变成了一张桌子,水面成了一张铺着玻璃板的桌子,他的眼睛在桌子上书写楼房,桌子上出现了一栋一栋的建筑物,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他很随意地用眼睛更改建筑物,他眼里抛出一些不对称的线加在他的建筑上,建筑物上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形式。他背后一次次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建筑物每变化一次,就有一次掌声,掌声是他幻化出来的。他刚刚从掌声里走出来,我看见他刚从掌声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张金黄色的纸,纸上写有第一名的字样,他在毕业设计中得了第一名。在第一名里含有一双眼睛,一双很圆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一个绰号,叫太阳豆。一个长辫子姑娘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叫她太阳豆。他在叫她的眼睛,他说她的眼睛像太阳豆,他就叫她太阳豆。她很乐意他这样叫她。她站在湖边上说:你不怕被烤化么?我把你烤化了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他说:

  我要设计一座第一流的冻房(洞房),我要把你关在冻房(洞房)里……而后太阳豆消失了,太阳豆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蝌蚪,小蝌蚪跳进水里去了。水成了幕布,水成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幕布,小蝌蚪一个个跳进幕布里不见了……

  茶缸是白色的,是一道白颜色的幻影。我看见一道白颜色的幻影自天而降,罩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那仍然是三十六年前的一道幻影,幻影已变得非常模糊了,幻影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幻影后来变成了一张薄纸。但我能从幻影里看出茶缸来。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在走,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办公室走去。他很高傲地走着,他走得很高傲也很轻松,他这么一走就走进时间的幻影里去了。那是一栋白楼,一栋很有特点的白楼。在这栋很有特点的白楼里,那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坐着六个人的影像,那是六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六个影像上有各色各样的纹路,十分恐怖的纹路,纹路里排列着一系列的影像……他们把一个个影像拿出来进行比较,而后把其中一个的名字填写在一张纸上,他们正在做一项填写名字的工作。纸上已经填写了一些名字了,我看见纸上已经填写上了九个名字,他们说还差一个……那个端茶缸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推开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他昂着头走进门来。我看见他笑了一下,他笑着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热水瓶,他是冲着热水瓶来的。他拿起水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就走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很闷的响声,那是门的响声,门的响声里夹着大蒜的气味。他走后门响了一下,门很重地响了一下,这是楼道风的作用,楼道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六个影像里同时出现了鸡血红,一片鸡血红。

  接着出现了麻包片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就这吧,我看就这个吧……?一个说:唉,就这吧……一个说: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一个说:充个数也行……一个说:怎么能这样呢?……一个说:是不是……?于是,他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字的颜色很淡,字的颜色在时间里变得很淡。我看见纸上写着魏明哲三个字,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接着,就有一个朱色的大章盖上去了,朱色的大章像帽子一样正好盖在他的头上。而后纸卷起来了,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纸筒里……

  冰棍儿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在冰棍儿里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我看见一列火车由南向北开去,这是一列闷罐子货车,闷罐货车上刷了许多标语,标语上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墨迹,在时光里墨迹已和火车的铁皮锈在了一起,融在一片锈痕里。闷罐子货车里坐了许多背行李包裹的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李包裹,戴着看不见的帽子排队坐在车上,每个车厢里都坐着戴帽子的人。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音里,一个个大铁门合上了。在火车开动之前,一双眼睛出现了,这是一双很年轻很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紧贴在闷罐子货车的小窗口上,眼睛里射出了两颗钉子,钉子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紧紧地钉在了站台上,我看见他是想把钉子钉在站台上。然而,火车开了,火车很快地开了,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带动起巨大的旋风,旋风一下子就把钉子拔出来了,带线的钉子在火车的强力拽动下,从月台上拉出了一溜火星……就在这时,就在钉子将要离开月台的瞬间,车站上传来了一声悠长沙哑的叫卖,一声铁味的叫卖:冰棍儿,冰棍儿……那叫卖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那叫卖声撕锦裂帛,绵绵无尽;那叫卖里含有门鼻的响声、床铺的响声、锅碗瓢盆的响声;那叫卖里抛出了一颗掺合了一十八种作料、二十六种味道的胡辣豆;那叫卖里跳动着苍苍的白和五颜六色的女性的温馨;那叫卖里伸出了一只凉凉的有很多皱褶和污垢的手,伸出了一种带涩涩肉刺儿的光滑;那叫卖里放出一群一群带哨的鸽子,鸽子在天空中哨出一片冰棍儿,冰棍儿……的袅袅余音;冰棍儿像抛物线一样飞出来,冰棍儿穿过一道道铁轨,飞上月台接住了将要被拽离月台的钉子,冰棍儿母亲一样把钉子搂在了怀抱里……钉子融化了,钉子躺在冰棍儿的奶水里慢慢融化,钉子化成了一滴滴红色的浆果一样的泪滴……

  又是一个单数,这是一个很干燥的单数,这个单数含有白菜帮子的气味。我看见阳光了,阳光非常强烈,阳光火霞霞地从天上爆下来,照出一片没有油质的黑脊梁。一个个黑脊梁全都弯弯地勾着,两手飞快地动着,响出一片咔咔的带血光的声音,那声音带有浓烈的汗味……慢慢地,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动着的是人的指甲,指甲上有点点滴滴的猩红,一珠一珠的红,那红是人血喂出来的。这时有人说:试试?有人接着说:试试就试试。有人说:一个窝头?有人说:一个就一个……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捉虱的比赛,一群光着黑脊梁的人在比赛捉虱。

  他们的手在摊在胸前的黑棉袄上飞速移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虱从棉袄的缝隙里被捏出来……当阳光移动到一个树枝画的横杠前的时候,一个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人提溜出一串虱子来,那是一串绑在一根细棉线上的虱子,一匹匹虱子在阳光下出暗色的红光,一种在微动中挣扎着的红光。提着虱子的人笑了,我看见他笑了,他披上黑棉袄,提溜着一串虱子向人们展示。一串绑在细棉线上的虱子滴溜溜转着,阳光下转出了一串紫红色的圆润肥硕……我在他披着的棉袄上看见了他的编号,我看见这个满脸胡茬说不清年龄的人身上标有147的编号……这是一个很容易记的编号:147。147笑了,147得了第一名,他笑了。我看见两个第一名在遥遥相望,两个第一名在时光中连接着一条爬满虱子的细棉线,棉线上绑着带馊味的微笑,棉线上的微笑已经分崩离析,棉线快要断了……

  四月十六日夜

  昨天,旧妈妈很晚才回来。旧妈妈回来时扛着一箱玻璃丝袜子,原来她是卖袜子去了。旧妈妈在街头上站了一天,袜子没有卖掉,却把脸贴出去了。旧妈妈回来时脸上已没有了颜色,旧妈妈脸上的颜色被路人一块一块用眼睛刮掉了,她的脸成了一块掉了很多搪瓷的破茶缸。

  夜里,旧妈妈大哭了一场。旧妈妈的哭声里跳出了许多用玻璃丝袜裹着的有归属的遐想:旧妈妈先是成了一颗牛痘,一颗长在巨大躯体上的牛痘。牛痘先是淡紫色,渐渐又成了蓝褐色,牛痘上长了一层绒绒的淡褐色的毫毛。牛痘是由里外两层椭圆组成的,椭圆形的牛痘还会唱歌,里边的一层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外边一层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接着旧妈妈又成了一颗螺丝钉,一颗经常变换部位的肉色螺丝钉,一时是圆帽螺丝钉,一时是方帽螺丝钉,一时是有槽的螺丝钉,一时是无槽的螺丝钉,在千百万螺丝钉组成的庞大的机器上,这颗螺丝钉显得极有磁性,这是一颗永远不会松动的螺丝钉。螺丝钉已经生锈了,螺丝钉锈在了机器上,螺丝钉与机器已锈在了一起,成了机器的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再接着,旧妈妈成了一只肚脐眼,成了一只茶色的肚脐眼,肚脐眼长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肚脐眼里显现出八一造反团的字样,八一造反团的字样里有呼呼的风声……旧妈妈的哭声里,除了遐想还有许许多多的怨恨,那是些一时还找不到归属的怨恨,那怨恨左冲右突像线团一样缠绕在她的肠胃里。这是蓝颜色的线团,蓝线团里终于伸出东西来了,蓝颜色的线团找到了一个怨恨的方向,可蓝色线团里伸出来的却是一根很长很硬的铁丝,烧红了的铁丝,铁丝横穿着爸爸的肠胃,旧妈妈是多么恨爸爸呀……

  那箱玻璃丝袜子就在屋角里扔着,旧妈妈从小贩那里批来的玻璃丝袜子有两双是有汗味的,那是放在最上面的两双。这两双在旧妈妈的手里捏了整整一天,捏出了一股市场的气味。在市场的气味里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惟独没有旧妈妈的叫卖。旧妈妈还不会叫卖。旧妈妈站了一天,没有吆喝出一声。我看出,旧妈妈虽然在市场上站了一天,却并没有站在市场上,她是站在了回忆里,站在一个个有归属的回忆里。旧妈妈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归属,在每一种归属里都有过花手绢一样的喜悦……现在旧妈妈想变成一双玻璃丝袜子,旧妈妈很想把自己变成一双能出售的玻璃丝袜子。旧妈妈想变却又无法变,旧妈妈在自己身上抽不出玻璃丝,所以也变不成玻璃丝袜子。

  半夜的时候,旧妈妈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像疯了一样扑到刚刚打麻将回来的科长跟前,高声叫道:你说,我是谁的人,我到底算谁的人?!

  科长也气冲冲地说:你该是谁的人是谁的人,你想是谁的人是谁的人……

  旧妈妈说:不是跟了你吗,要不是跟了你,我会有今天吗?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科长说:你怪我,你还怪我?你要怪我,我怪谁去?你还带着个……你想你还带着个……哼!

  旧妈妈说:怎么了?我带着个……怎么了?你说吧。

  科长说:算了,算了。是袜子没卖出去?谁让你去了。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

  旧妈妈说:你给我说清楚,我带着个……怎么了?你想怎么你说吧……你以为我多想去?你以为我愿意去丢这人……

  科长说:那事儿你别急,咱跑跑,咱再跑跑……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了,两人的声音变成了嗡嗡叫的蚊子,一只红色的蚊子……可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

  四月十七日

  今天,旧妈妈不再去卖玻璃丝袜子了。那箱玻璃丝袜子扔在屋角里,旧妈妈看都不看。旧妈妈又牵着我去找旧大姨。

  在旧妈妈的亲眷中,旧大姨是最体面的女人,因为她嫁了一个很体面的丈夫。旧大姨住在市政府后边的淮海路,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有煤气有暖气还有热水器洗浴器及各种电器。房子里有很多电钮,到处都是可以按的电钮,电钮里有很多亮嘟嘟的小蝌蚪,流动着的小蝌蚪。我能看见那些小蝌蚪。旧妈妈说,人一体面房子也就体面了。旧大姨的丈夫是市委干部,旧大姨是棉织厂管人事的干部,因此旧大姨也是旧妈妈亲眷中最有权势的。

  平时旧妈妈很少找她,旧妈妈不愿来找她,旧妈妈不愿看她的傲气。这会儿,旧妈妈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然,旧妈妈不会来找她。

  我跟旧妈妈是在旧大姨家里见到她的。旧大姨脸上有很多东西是双的,眼帘是双的,下巴是双的,耳垂也是双的。旧大姨很胖,旧大姨的思想也很胖,在电钮里坐,人的思想很胖。旧大姨坐在沙上,坐出了一个很软却又是很严肃的肉蒲团。旧大姨的声音是紫赭颜色的,是那种紫藤一样的颜色,是一种在攀援中哧溜、哧溜响的颜色。旧大姨说话的时候,身上流动着绛紫色的气体。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找我。你知道不知道,老牛离休了,老牛已经离休了……

  旧妈妈说:姐,争一差二的,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我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

  旧大姨沉默了很长时间,旧大姨的身子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回缩,我看见旧大姨的身子在回缩,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蛋,一个亮着绛紫色脉线的琉璃蛋。旧大姨喃喃地说:找我没用,找我也没用。都悬悬乎乎的,活活络络的,啥都是活活络络的……你没听见动么?四面八方都在动,房子也在动,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旧妈妈说:姐,你能不能去给我说说,你熟人多,再怎么说你也比我强呀,你给我说说吧……

  旧大姨也病了,旧大姨像是得了很严重的气喘病,旧大姨气喘吁吁地说:……一个小丫头就把我治了,-个年轻轻的小丫头就把我给治了。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不就是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么?说挪我就挪我。让我交给她,让我给她交手续。我为什么要交给她,她才干几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旧大姨说话时身上的肉成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蹦着,她浑身上下的肉都在蹦。她脑海里跑出了许多紫黑色的小点,我看见她的脑海里流动着一些桃花样的黑点。她像是把旧妈妈忘记了,她根本就没有看旧妈妈,她的眼睛直直望出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说:不要脸了,人都不要脸了,脸都成了屁股了。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妖点……

  旧妈妈脸上的奶油化了,旧妈妈来时呈给旧大姨一脸奶油,这会儿呈送的奶油已经化了,露出来的是霜,一层白凌凌的霜。慢慢地,霜上又长出了冰凌,很寒很寒的冰凌……

  旧妈妈说:你要不能说算了,你不说算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旧大姨马上说:坐一会儿,你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说呢。我这边吧,小的不在家,老的退下来了,一身病。一说我就来气,老牛他连马路都不会过,你说说,一退下来连马路都不会过了,有好几次,出了门走不回来了,还得去找他。他才比我大八岁,一退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这是对你说,对外边就没法说。说起来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一退下来连医药费都报不了,成叠子成叠子地放着。我吧,也是一身的病。厂里吧,管了多少年人事,这会儿搞啥全员合同,谁都得合同,把人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那边家里,还是你多操心吧!……旧大姨说的时候,屋子里的空间突然大了,在极大的空间里,我看见一个白苍苍老态龙钟的女人,老女人在洒满时光灰尘的沙上坐着、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过去的事。她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脱落了,她脸上的皮肉正在一点一点地脱落,她的眼睛成了两只黑洞,深得令人恐惧的黑洞……

  旧大姨说话时一直没有看我,旧大姨没有看过我一眼。旧大姨是往上看的,她的目光一直望着上边。我看出来了,旧大姨不是在看上边,她是在看过去,她的魂灵仍停留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在一个用红围巾和红绒线包裹着的时间里,在那个时间里,旧大姨穿着仿制的女式列宁装欣喜无比地走出了曾经有过一棵老槐树的居民大杂院,上了一辆停在胡同口的挂有红绸的小汽车,我听见那时的旧大姨说:我不用挑水了,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看出概念是在时间中产生的,时间可以产生概念。关于挑水的概念已是很久远了,在很久远的时间里,旧大姨担着一副水桶到胡同口的水管上去挑水,扁担吱吱呀呀响着,水桶一仄一仄的,路上洒着明晃晃的水滴,水滴洒在时光的尘土里……而后水桶换在了旧二姨的肩上。旧妈妈从没有挑过水,旧妈妈长在不挑水的年代。

  旧妈妈终于站起来了,旧妈妈非常失望地站起来说:我走了……

  旧大姨仍是絮絮叨叨地说:那个事儿,我有时间给你问问,我给你问问。你自己也得跑跑。醋泡鸡蛋很好啊,醋泡鸡蛋降血脂,你吃不吃醋泡鸡蛋?我每天吃两个醋泡鸡蛋。你练气功了么?我看你也得练练气功。这会都做香功,我天天早上去做香功……

  旧妈妈不吭声,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了。旧妈妈心里包着一兜泪,泪里网着一个昔日的家,家里的三个小姊妹睡在一张床上,夜里盖着一床薄被;网着一兜的童年小姊妹的贴心话语;网着一截一截扎辫子的红绒绳;网着一只拾来的香脂盒子;网着一根弹弹跳跳的橡皮筋,破了的橡皮筋里还跳荡着你说一,我说一……的唱诵……旧妈妈走着扔着,旧妈妈把网里的东西全都扔掉了。旧妈妈走下楼去的时候,她捧着的泪里已经没有了咸味,泪很寡,泪成了一掬没有了味的污水,她就这么捧着走下楼去。

  出了旧大姨家,旧妈妈又牵我绕到旧二姨家。旧二姨仍住在魏家胡同一个杂乱的居民院里。旧二姨的院子里淌漾着热乎乎的鸡屎的气味,到处都是鸡毛和鸡的小肠,鸡的小肠在阳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着,播散着猩红的、有绿色小米味的血点。旧二姨在地上蹲着,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铝盆,铝盆里放着几十只鸡子,满身污垢的旧二姨两手伸在热水里,正飞快地拔着鸡毛。旧二姨家是卖烧鸡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因此,旧二姨家很腥,旧二姨家到处都是亮光光的鸡血,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鸡血,二姨家是鸡血喂出来的。旧二姨的动作很像一只老母鸡,旧二姨已经把自己变成老母鸡了。旧二姨挖挲着两只泡得白森森的鸡爪,抖擞着翅膀,说:你看看这院里脏哩。坐吧,坐吧。反正房子快扒了,地方量过了,钱也交过了,交了七万多呀,加上咱这两间地方的折价,都算上说是给三室一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住上……

  旧妈妈说:我去大姐家了,想让她给帮帮忙。***说起来是亲姊妹,可她一点忙都不帮……

  旧二姨哑着鸡血嗓子说:你找她干啥?你多余出那口气。她给谁帮过忙?她谁的忙都不帮。她不帮也没见谁饿死!成天端着个架子,托她办个营业执照她都不给办,哼,不用她办执照不是也办了?花俩钱啥事儿不能办?……

  旧妈妈说:我找谁呢?你说说我还能找谁。我都找了,我谁都找了,我腿都跑断了……

  旧二姨的哑嗓子是糖色染出来的,她的哑嗓子里抹了很多糖色,还有明油,糖色加明油,显得声音涩中有滑,就像钝刀子割肥肉一样:那时候,你姐夫是个卖肉的……那时候,俩孩子……那时候,我连个工作都没有,成天在街上给人家看车……我找谁?我谁也没找过。靠谁?谁也靠不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旧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胃里跑出了许多写有数码字的纸牌,剪子剪出来的纸牌,我看见纸牌挂在摆放在电影院门口的一辆辆自行车上,纸牌上的数字全是半个的,我看见半个的2、半个的5、半个的8……在晚风中摇曳。那时的旧二姨满身都是灰尘和病菌,旧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闪闪光的病菌,旧二姨一边收病菌,一边看那些双双对对迈步走入电影院的年轻人,旧二姨很想叼人,那时候旧二姨就很想叼人……

  旧二姨又说:我看你也别再央求人了,谁也别求。你干脆出来算了,出来自己干,咋也比让人管着强……

  旧妈妈说:我能干什么?弄了一箱袜子,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双。还一会儿这个收税哩,那个要管理费……

  旧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脑门上了,旧二姨用眼叼着我,脖子一梗一梗地说:叫明明去,叫闺女跟你去卖,一准行。

  旧妈妈说:她,她这样,她都这样了,能干啥哪……?

  旧二姨依旧叼住我不放,旧二姨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不是有病么,不是有残疾么?残疾人免税,残疾人连税都不交。你给她办个证,证上填她的名儿,你干了,就跟那'诱子'一样,叫她给你当个'诱子'……

  旧妈妈不吭了,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在说什么,我知道……

  旧二姨突然说:你要是借钱的话,这会儿不行,这会儿钱都凑凑买房了,不够,还借了点。缓缓还行,你要用,缓些日子再来……旧妈妈也马上说:我不是来借钱的,我不借钱……

  往下就没有话了,往下两人都很尴尬,往下两人的肚子里有很多话,外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有鸡子与刀的声音,鸡子与刀出的很钝的红色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缕一缕的血腥气,咕咕叫着的血腥气。血腥气从旧二姨的手上传到旧妈妈的脸上,旧妈妈的脸上也沾染了很多的血腥气,旧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血腥气。

  四月十八日夜

  旧妈妈已决定了,要我当她的诱子。我听见旧妈妈对科长说,等营业执照跑好,就让我去给她当诱子。

  不过,旧妈妈还是不知道她应该属于谁,旧妈妈仍然想属于什么。她的心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坑里没有东西,我看见坑里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旧妈妈得的是没有东西的病。旧妈妈坐在屋里的时候,常常突然站起来,失急慌忙地向一个地方走去,而后又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站着。有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看表,她不停地看表。她很像是在表针上站着,她在表针上走路。她在表针上走的时候常常把灶上的水烧干,烧干后她把红的锅端下来,重又添上水再烧……我知道,她是在谛听一种声音,一种旋转着的声音,在旋转着的声音里她会变成一颗螺丝钉,她十分渴望能重新变成一颗螺丝钉。可她听不到声音,她心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心里很空,她一直想在心里种上声音。

  科长还在跑,许多天来,科长一直在跑他的调动。科长是想把他卖出去,挂着科长的标牌卖出去。他必须挂科长的标牌才肯卖,他对这个破了的标牌看得十分重。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天都出去出售微笑,可他从没卖出去过,他卖得很艰难,回来时脸上总带着许多剩余的微笑的渣儿,一把一把的渣子。所以他在进门的时候,也总是先把剩余的渣儿扔在门外,然后才迈步走进来。他是怕旧妈妈看见他那很不值钱的微笑。他一走进来脸就阴了,看上去乌云密布,很坚强的乌云密布。其实他是很乏累的,我知道他的心很累,他的心一直被那科长的标牌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是没有声音,他是心里声音太多,太杂,太乱。他心里的声音全是辅助性的,他心里的声音是用很多种肉喂出来的猫,二、八月的猫。这种猫能变幻出很多颜色,也能叫出很多颜色。科长的肠子里蕴藏着一层一层的小抽屉,我能看见那些一格一格的檀红色小抽屉。第一格小抽屉里装的是了霉的面条,了霉的猪油和了霉的蒸馍……第二格小抽屉里装的是生锈了的铁环和沾了许多沙土的玻璃弹球……第三格里装的是老三篇和造反有理……第四格里装的是白萝卜丝、蒸红薯和一把臭烘烘的粪叉……第五格里装的是一张盖有十七颗图章的表格和一条有霉昧的梅花牌香烟……第六格里装的是带有馊味的女式内裤和一个小圆镜子……第七格里装的是离婚证书和结婚证书……这些装在小抽屉里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腐烂串味了,串了味的东西不时会出鸡不鸡鸭不鸭的叫声,一种有黑色霉点的泛绿色的叫声。

  我还现,旧妈妈与科长之间已经有缝隙了。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缝隙就显现出来了。这缝隙新近出现的,一条裂开了的缝隙。这缝隙之间垫着一件工作服,正是这件工作服使缝隙没有扩大。工作服里包裹着些昔日车间里的桃色的目光,一些温存的目光,目光里有两条不时对接的亮线,很肉的亮线,一条线灼灼放光,一条线柔柔羞羞,两条线就伸出两个小指,小指悄悄悄悄就勾起来了。两人虽然经常吵架,但有那件工作服垫着,又都在暗暗地粘这条缝隙。粘是要技术的。旧妈妈是用万能胶粘的,科长是用锡焊的,科长的锡和旧妈妈的万能胶无法溶解在一起,因此两人都各自藏着一点什么。科长藏的东西更多一些,科长很会藏。科长心上跑老鼠,我看见科长心上有很多老鼠洞。报上说过,这是一个人人有所保留的时期。

  科长在屋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上有一根刺,一根游动着的刺,刺在空气里。空气里游动着一根根玻璃丝样的刺。我躲不开空气,我躲不开这些刺。他是想用这些刺悄悄地暗害我,我知道他一直想暗害我。

  四月二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脉跳这个词儿你懂么?不,不对,这是浅一层的,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城市是由一道一道门组成的,城市里等级森严,城市里有很多法规,这个法规就是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是关着的,门关得很严,锁得很死,有些门看上去是永远无法打开的。

  但是,你只要摸准城市的脉跳,你真正摸准了,就会像那个阿里巴巴一样,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门就自动开了。无论多少门,都是一样的,必开。

  有一个前提,你必须先变成一条蛆,这是蛆的哲学。这怎么能是谝呢?哲学你不知道么?我告诉你,哲学就是明白学,我给你讲的是城市明白学。你好好听吧。

  是啊,三天,我说过三天。在城市里办这样一件大事,你觉得三天够么?三天当然不够。你猜猜我用了多长时间?实话告诉你,我用了七天,这在西方怕也是火箭速度吧。我说三天是诱他呢,我不说三天行么?开始的时候难度很大,可以说非常大。先是我必须得有一个挂靠单位,挂靠单位是至关重要的。在城市找挂靠单位,必须找有架式的,架式必须大。这实际是找一把伞,伞不大,能挡雨么?我分析过,有两种单位是可以挂靠的,一种是行政机关,一种是事业部门。挂靠行政机关要困难一些,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原因是,凡是掌握一些权力的部门,能人太多,勾心斗角就特别地厉害,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手,一研究就是半月,叫你磕不完的头。一把手说行,二把手准说不行,还有三、四、五、六、七,要对付的人太多。

  没有利益的时候倒还好说,一有利益一拥而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事业部门相对来说好一些,事业部门单纯,特别是那些穷单位,没有实权的单位,做学问的多,好对付。我先到文教局去了一趟,我确实是去了。在门口我先给看门的递了一支好烟,就跟他闲聊。聊着聊着,我心里说,罢了,罢了。这里总共没有多少人,却有六七个局长,一个正局长,六个副局长,你说能行吗?

  这样的单位什么事也干不成,好事坏事都干不成。回过头来,我就看见文联了,文联夹在城市的街缝儿里,一个很破的很不起眼的院子。心说,就攻它了……

  我这个人别看如今在生意场里混,过去也是投过稿的,年轻时给杂志投过稿。那杂志就是文联办的,所以我对文联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先是在文联找到了一位编辑,这个编辑仅是早些年见过一两面,影影绰绰地记得他姓鲁。(我给你说编辑是不认人的,大凡当编辑的都不认人,一是见的人多,记不住,二是他们常年坐在屋子里看字,认字不认人。)所以我还特意准备了个小稿,是我头天晚上赶出来的,这个小稿就是我的介绍信。你记住,去这些地方,拿一篇小稿就是介绍信。他们是在二楼办公的。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坐着三个人,事隔多年,我已经把姓鲁的面目忘了,我不知道哪个是姓鲁的。这时候不能迟疑,一迟疑就露怯。我就装作很随意地喊了一声,我说:鲁编辑,忙呢。话一落音,三个人全都扭过脸来了,我还是没把姓鲁的认出来。他们看上去年岁都差不多,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自然不是,可两个男的看上去都很暮气,看字的人暮气。我就又说:

  鲁编辑,我来送个小稿。这一说,有两个人把头扭回去了,只一个戴眼镜的看着我。这不用说了,他就是姓鲁的。他看看我,一时认不准,他也弄不清是不是熟人,连声说:你、你、你……说着,又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坐,坐……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就坐下来,给这人递上一支烟。我告诉你,这不是敬烟,是递,敬和递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度的问题,是大器和小气的问题。别看让烟,让烟也是有学问的。而后我又从兜里掏出三包红塔山,一个桌上扔了一包。这一扔三个人都慌了,一下子热起来。我给你说,在城市里,最牛气的是报社的编辑,最穷气的是杂志的编辑,我只用三盒红塔山就把他们给打了。鲁编辑马上说:稿子呢,稿子带来了么?我从兜里掏出那篇连夜赶出来的小稿递他。他翻了翻有些为难地说:我们这儿不短稿,你是不是……我说:我不是为了表,我是送来让你们给看看,提提意见。老鲁马上松了一口气,说:

  好,好,放这儿吧,抽时间我给你看看……接着我又说:不知老师们中午有空儿没有?坐在对面的王编辑很热地问:有啥事儿你说吧。我说:也没啥事,想请老师们吃顿饭……那眼,你看那眼,一个一个的慢慢就亮了。推辞是自然的,但那是假推辞,这我还能看不出来么?

  这一顿饭,才花了一百多块钱,我就办成了一件大事。在饭桌上聊事氛围好,会聊的,十有**能成。酒喝到半瓶的时候,鲁编辑红着脸说:看样子你是财了吧?我笑笑说:也没啥财,有俩小钱,不多……王编辑接着说:口气不一样嘛,我看你是了。我又笑笑:不多,不多,吃饭还够,也就是个四五十万吧……这一说,一个个勾下头去,没人说话,谁也不说话,那形看上去是特别痛苦,就像他们的女人一个个都被人污辱了一样。鲁编辑捧着头说:杂志穷啊,杂志太穷了……

  王编辑马上说:你、你能不能给我们搞点赞助?你要是能搞点赞助,我们把稿子给你、给你改改了……这时候,我就开始下饵了。我说:我不急着稿,水平不行,一篇两篇也没用。要说钱,还有,也很想给老师们弄点,老师们太辛苦了。不过,得有个名堂哇,想个啥名堂哩?也叫我有个交待……这样一说,鲁编辑说:对对对……王编辑说:不要多,五、五、五千就行。我说:给就是给的,五千太少了,只要有个名堂……这时候我才知道,鲁编辑是副主编,鲁编辑已经熬上副主编了。鲁编辑说:你说吧,你说啥名堂。啥名堂都行。我慢声说(这时候是不能急,饵得下得稳):这事儿,得看是长效短效。要是一次,名堂不名堂都不要紧。要是每年都给,怕是得有个正当的理由……鲁编辑说:要啥名堂,你说了。这时王编辑插了一——我就是等这句话呢,我等了很久了,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说:你干脆挂靠我们这儿算了……当时我没有吭声,我停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都眼巴巴望着我的时候,我才说:这法儿,要说也行。我正打算在这儿办个图书行公司,要说也算是对口吧?这样一年给你们弄个一万两万,也名正顺。王编辑说:好哇,一为定,对口,很对口……鲁编辑到底是当头的,他说:那你要啥条件?我说:啥也不要你们的,只要你们盖一个章,盖一个章就行了,这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边还有很多事,但你得这么说。鲁编辑说:怕是得立个合同吧?我说:那是,赔赚不要你们承担任何损失,这都写上……接下去事就好办了,一共用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我把挂靠的事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你还没有活到这个档次。我告诉你,有一种东西已经渗进人的细胞里去了,渗进了每一个人的细胞,挡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不明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这件事是办妥了,接下去是跑银行贷款。跑银行我费了大劲了,那几天我都快要跑疯了!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攻下来的?现在,别说现在,现在贷一千万都有人给。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开始时,我找过信贷员,也找过信贷科的科长,后来我现不行,一个信贷科要喂的人太多,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我马上把方向转了,集中对付一个姓吴的,姓吴的是这个支行的副行长,分工专门管信贷。我就把目标对准他了。我是在他下班后跟了他两次才摸到他的家门的。第一次你猜我跟到哪里了,我跟到他姘头住的地方去了,要不是我悄悄地问了问,险些出大错。那是他私下在新建的静园小区偷偷买的一套公寓,四室一厅,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住在那里。我还算是很灵醒的,没有贸然上去,我仅是认住了那个门。第二次,我又跟着他,却现他走的路线变了,他走进了银行的家属院,也是四室一厅,不过是一栋旧楼。这下我才明白,他私下里还有一个女人。可这个人上班一直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有钱人,其实他非常有钱,你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少钱。(在这座城市里搞贷款有个半公开的秘密,不管贷多少都要出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第一次上他家送礼的时候,我觉得送的礼已经够重了,我买了两瓶茅台,两条红塔山。还有两箱健力宝。可我把礼送去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你知道,看不看是不一样的,这里边有个心理因素问题。只有什么都见识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我开口就说我是市文联的。等我说明来意之后,他噢噢了两声,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一直不说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话,你在他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我真是太佩服他了,这人才四十来岁,铁板脸,什么样的环境能把人炼成这个样子?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这事得研究研究。这时候我就知道送礼不行了,送多重的礼都没用。但我认定了要把他攻下来,我必须把他攻下来。于是我又换了一个方式。我从侧面做了些了解,了解他的爱好。我请一个信贷员吃了一顿饭,从他那里知道这个行长特别喜欢字画,他喜欢好字画。你看,人一有权有钱就喜欢字画了。这我没有办法,这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动用鲁编辑了。在文联,别的不好办,字画还是好弄的。我把一瓶茅台,一条红塔山送到鲁编辑家里,一下子就弄来了三幅字画,都是省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待我第二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就客气多了。他拿着三幅裱糊好的字画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连声说:不错,不错。往下还是很长时间无话。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啊!不过,字画是收下了。临走时,又是只说了一句,他说,那个事,他给他们说说。你注意到了吧,他说他们,他说的是他们。听话听音儿,就这两个字,我就知道这一次还办不成事。我很气馁,我觉得这一回我是碰上对手了。可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说我再试一次,试最后一次。我又去找了鲁编辑,我说:鲁编辑,又有一个好消息。银行打算给杂志两万块钱的赞助……他说:好哇,好哇,太好了!我说:不过,人家也有个条件,这是一个副行长答应的,要求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鲁编辑马上一口答应:这好办,这好办。你写,你写我们给你。我说:我不行,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有知名度的作家去写?给高稿酬,钱我出。他说:这事好办,都是急辣辣的,我打个电话,马上给你叫来……再次登行长家的门我是领着作家去的。(这个作家路上对我说,要千字一百元,我满口答应。我说,给你千字一百五!)进门一介绍,行长十分高兴,可以说是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到我再去他家时候,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你猜他怎么说,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出去了),他说:经过这一段的接触,我看你是个干事的人,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贷款的事,我给你办了。我听你的介绍,也相信你的眼力。这样吧,银行贷款,必须得有可靠的担保单位……

  我赶忙说:担保单位没有问题……(其实很有问题)他摆摆手说:你听我说完,就是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恐怕也得拖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我的脸。***这一刻是一系千钧哪!我知道我不能流露出一点让他不信任的表,要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这事就算完了。我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等不及,你急着用。我看人是看得很准的,我相信你,我这里有八十多万,算我的投资怎么样?老天爷呀,这样一个人,上班骑个破自行车,出手就是八十万……那一会儿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立马涌出来两个念头,一是,人心黑呀,人心太黑了,这家伙的心简直是墨汁泼出来的;再一个就是高兴,心里那个高兴啊,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心里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