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立即生效,他们就派人过来搞前期调研。关隐达就交待财政局长马上把钱打过去。财政局长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拖着不办。关隐达从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来财政局长问是怎么回事。财政局长推说,是下面办事的人员不及时。关隐达就借题发挥,说:“现在出现了一股歪风,科长不听局长的,局长不听县长的。我要抓几个典型,找几个人开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财政局长识到了风向,这才回去把钱打了过去。

  过了不久,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专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县。

  余先生同关隐达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样子差不多。”

  他俩是初次见面。关隐达发现余先生很文气的样子,的确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个头也比关隐达高出一头。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对象眼光高,果然是抬着头找的了。

  笑话一回,余先生说:“我们在这里活动十天。头两天蹲下来看资料,再作一个星期的调查,最后一天同县里领导交换个初步意见。具体研究工作,我们要回北京才有时间搞。研究过程中还会来一两次。我们在黎南期间,你们领导同志就不要陪了,只为我们安排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有关联络工作,找找资料,就得了。”

  一听就知余先生他们是干实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关隐达就很敬佩,心想官场上的人们只要有这种作风的一半也好了。他便只在头一天陪他们吃了一顿饭,就不再去打搅他们。

  余先生也是在要离开的前一天上关隐达家里看了看。他说:“你老同学交待我一定要到你家来看看,还要我记住你家陈设,回去向她描述,你说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维不行,真不知回去怎么同她说哩。”

  关隐达就调侃道:“好在我家简简单单,也省得你回去费心思了。肖荃还是那样孩子气?”

  余先生便作古正经说:“肖荃总讲,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干部。这几天你们配给我们的那位工作人员也常讲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里一看,果然是那么一回事。隐达,我们这些人是最烦官场腐败的。可有人说我们是自己没本事腐败,心里不平衡,你说气不气人?”

  陶陶提议,让余先生同他们家三口一块儿拍个照,余先生说:“这办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于是大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拍了个照。

  (四十二)

  过了一段,向书记同关隐达讲:“你的事我又向宋书记汇报了一次,估计最近会有结果的。其实宋书记对你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难堪,要迟就迟点儿吧,你也不要太急,想开点。再说越是上级机关,办事越是规矩多,讲程序,什么都按程序运作。估计下一次会研究吧。”

  关隐达知道,下一次就是下个季度。地委一个季度研究一次干部。想着心里就有气。什么规矩,什么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当教委副主任,规矩和程序到哪里去了?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还对向书记表示了感谢。

  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地纪委召他到地区桃园宾馆谈话。先找他的是纪委一把手吴书记。吴书记说:“有群众反映你有生活作风问题,组织上找你来,是想让你协助组织把事情弄清楚。”

  关隐达一听气极了。他尽量克制自己,但话语中还是带了情绪。“作风问题?组织上就凭一封检举信,或者一个检举电话,就把一位县长找来谈话,我看只怕有欠慎重吧。”

  吴书记并不生气,只是很沉着地压压手,说:“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刚才说了,只是请你配合组织搞清情况。这是对你负责啊。你先考虑考虑,把你想到的写出来。”

  吴书记说完就客客气气同他握了手走了。关隐达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半天不知怎么回事。写什么?这就是要我写反省了?我一不嫖妓宿娼,二不养小蜜,反省什么?只怕是有人硬要整倒他了。现在整人,先看你有没有经济问题,再就在女人身上打主意。又想纪委是不会随便找一位县长谈话的,一定要事先报告地委主要领导。这么说宋书记他们是知道这事了。他便扯过电话,想找一下宋书记。却发现电话早切断了。

  要隔离我了?你隔离吧,老子正好累了,睡觉!他便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来的是纪委杨副书记,还随了一位科长。杨副书记是个严酷的人,脸上一般不带笑,下面有人背后叫他杨屠夫。

  杨副书记同关隐达握一下手,脸上的皮往两边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么?写得怎么样了?”

  关隐达说:“一个字没写。”

  杨副书记脸色一下就青了,说: “你一个字都……老关,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哩。”

“你们要我写什么呢?这又不是命题作文,只要你们出个题目我就可以写。我什么事都没有,写什么呢?”

  杨副书记脸上的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关隐达把这个细微动作理解为冷笑。果然,杨副书记接下来的语气同这种表情就很相匹配了。“是吗?你还是要组织上给你提个醒是不是?我问你,你在北京有要好的女朋友?”

  “原来如此!”

  关隐达气得站了起来,把烟蒂愤然摔在地上,任它烧着地毯也不去管。杨副书记看看他,又看看烟蒂,僵了好一会儿,过去踩灭了它。像是有捡起来放进烟灰缸的意思,却又忍住了,固守着纪委副书记的尊严。关隐达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会骂娘的。自己印象中,他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同人骂过娘。当了快二十年的干部,现在却想骂娘了!毕竟是跟领导当秘书出身的,关隐达在如此气恼的时候,竟然想到这位科长太不活泛,不知捡起那个烟蒂。

  心情平静一些了,关隐达就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悠悠地点上烟,说:“我在北京有个女同学,叫肖荃。还不是你说的一般要好,我们关系很不错,一直相互关心。但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就这些。你们还掌握更多的情况吗?”

  杨副书记脸上的皮又跳了一下,说:“如果就是这些情况,我们就不会找你来了。据群众反映,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是一般朋友关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情吗?”

  天哪!关隐达感到眼睛都发黑了。他马上想到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真是识人识面难识心!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对他怎么样。但他只是脸蛋胀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了。反而觉得好笑。自己心中没有鬼,脸皮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伤谁了,说:“杨副书记,你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有损杨副书记的自尊心,他生气了,说:“我就是再不读书,这卿卿我我的诗还是看得懂呀?”

  关隐达笑了。他见那位科长也在笑。他说:“杨书记,这我就要向你提意见了。你要办案子,还是事先要认真研究案卷。李白和王昌龄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们不是同性恋吧。”

  “隐达同志,你要认真对待。”杨副书记可能也感觉出自己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便不再追问那两句诗说明了什么,只是保持着严肃。

  关隐达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事就有点邪了,还真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人们总说文化大革命太荒唐,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他从来就不信。他说中国一万年以后都可能发生文化大革命。

  过了好一会儿,杨副书记又问:“你们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学?”

  “我早说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别要好。这有问题吗?”

  关隐达逼视着杨副书记。

  “那么,你说说,你给了这女人八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是指什么钱了,但他装糊涂,问:“八万?我关隐达哪有那么多钱?有钱的话,送给自己朋友一点,好像也不违法吧。”

  “我想你是在装蒜。你当然没那么多钱,那是财政的钱。

  你以拨课题费的名义,送给肖荃丈夫八万。这不会错吧。”

  关隐达没有精力发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么说吧,这八万块钱,还是人家看着朋友面子,按最低标准收取的。谁有本事把国际一流专家请到我们黎南去替我们出谋划策,我们就是用掉全年财政收人的一半,也是划得来的。”

  “别这么夸张吧,老关!”

  关隐达什么也不说了,起来收拾行李。说:

  “杨副书记,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过我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在这里。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们再去调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