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格雷先生,琼西想,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恶——

  23

  格雷先生刚把莱德的半个身子塞进洞口,却突然听到琼西雷霆般的声音。

  来了,格雷先生,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恶报。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向琼西的喉咙。格雷先生抬起琼西的手,想大声喊叫,却叫不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他感觉到的不是琼西喉咙上胡子拉碴、未受损伤的皮肤,而是自己粗糙的肉。他最为强烈的感觉是愕然和难以置信:这是他从琼西的情感库里学会的最后一项内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他们总是乘坐老一代的飞船而来,那是他们亲手所造;他们总是举手投降;他们总是能赢。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

  但好像真的发生了。

  这只拜拉姆的意识不是渐渐消失,而是突然分解。临死之前,这个一度以格雷先生的身份出现的实体又恢复到了它原本的形态。就在他变成它(但是不等它变成无)的时刻,格雷先生恶狠狠地把那条狗最后推了一把。它掉了下去……但是掉得不多,没有进一步坠落。

  拜拉姆最后闪现的琼西式念头是:我本该除掉他的。我本该——

  24

  琼西拿着那截锯齿状的电视遥控器,朝格雷先生皮肉松弛的光脖子切了下去。它的喉咙像嘴巴一样张开了,一团橘红色的东西喷了出来,将空气染得血红,接着化成一片灰尘和绒毛落在床单上。

  在琼西和亨利的手下,格雷先生的身体像触电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像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样似曾相识的东西。琼西一时想不起它到底像什么,但紧接着就明白了。格雷先生的残骸看上去就像他们在特莱克兄弟公司那间废弃的办公室地上所看到过的一只避孕套。

  他已经——

  琼西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是“——死了!”,但是一阵剧痛骤然而至。这一次不是他的髋部,而是脑袋。还有喉咙。他的喉咙突然像套了一条火环一般。而整个房间也变得透明起来,的的确确是透明了。他正透过墙壁,望着那座石屋,只见那条卡在洞口的狗正产下一个令人恶心的红色东西,看上去像是鼬鼠与血红色大爬虫杂交而成的怪种。他非常清楚那是什么:一只拜拉姆。

  那东西身上沾着血、粪便以及一部分未脱落的胎盘,睁着一双愚蠢的黑眼睛(那是他的眼睛,琼西想,是格雷先生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出生,它的身体正一寸寸地往外挤,想挣脱母体,想投进黑暗,朝响着流水声的地方坠落。

  琼西转头去看亨利。

  亨利也回头来看琼西。

  刹那间,两双年轻而惊惶的眼睛相遇了……接着,他们也在渐渐消失。

  杜迪茨,亨利说,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杜迪茨要走了。琼西……

  再见。亨利也许是想说再见。没等他说出口,他们两个人都不见了。

  25

  一时间,琼西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他觉得这一定就是死亡了,他肯定是在杀死格雷先生的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就像人们常说的,自取灭亡。

  是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是喉咙,喉咙的疼痛已经消失,他又可以呼吸了——他能听到自己大口吸气和呼气的声音。不,现在的疼痛是他的老朋友。是他的髋部。疼痛从他肿胀、受伤的关节处突然发力,将他抛回这个世界,让他像木杆上的绳球一样弯成一团。他的膝盖抵着水泥地,双手抓的是毛皮,耳边还听到一种怪异的“吱吱”声。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他想,这一部分在捕梦网之外。

  那可怕的“吱吱”声。

  琼西看到那鼬鼠般的东西正悬在黑暗中,只是因为尾巴还没有完全脱离那条狗,才与上面的世界保持着联系。琼西扑上前去,就在它终于挣脱的一刹那,用手夹住了那东西滑溜溜的、发颤的躯干。

  他退到一旁,受伤的髋骨阵阵作痛;像马戏团的演员耍弄大蟒蛇一般,他将那不停地挣扎、怪叫的东西举过头顶。它扭来扭去,牙齿在半空中胡乱地咬着,折转身来想攻击琼西的手腕,却一口咬住他的风雪外套的右边袖子,将它撕开一个大洞,一团轻飘飘的白色羽绒掉了出来。

  琼西倚着剧痛难忍的髋骨站在那儿,转脸看到有个人站在格雷先生钻进来的那扇破窗户后面。那人满脸的惊愕之色,身上穿着一件迷彩风雪大衣,手里拿着一支步枪。

  琼西用尽力气把这只不停地扭动的鼬鼠扔出去,但是他的力气有限。那东西飞到了大约十英尺之外,随着“嗵”的一声闷响,落在散着枯叶的地上,但马上又重新朝管道口滑去。那条狗将洞口堵住了一部分,但是还不够。还有不小的空间。

  “快朝它开枪!”琼西对那个拿枪的人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枪,别让它钻进水里!”

  但是窗户后面的人没有反应。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只是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26

  欧文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一个红色的怪物,有点儿像鼬鼠,但是没有腿。听说这类东西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却是另一回事。它正朝地面中间的那个洞爬去。有条狗卡在洞里,硬邦邦的后腿竖了起来,像投降一般。

  那个人——应该就是带菌者琼西——在对他大喊,要他朝那东西开枪,但欧文的胳膊却无法动弹,就像灌了铅一样。那东西就要逃走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一心想阻止的事情就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简直像是在地狱里。

  他眼看着那东西向前滑去,同时还发出猴子般的怪叫,那声音似乎一直钻进他的脑海中央。他眼看着琼西艰难而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它,或至少把它赶开。但琼西肯定做不到。那条狗挡在那儿。

  欧文再一次命令欧文的胳膊举枪瞄准,但欧文还是没有反应。MP5步枪仿佛是在另一个宇宙。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逃脱了。他像根柱子般地立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脱。上帝帮帮他吧。

  上帝帮帮大家吧。

  27

  亨利在悍马的后座上坐起身,一时有些头昏眼花。他的头发里有东西,他用手拍了拍,感觉还没有从有关医院的梦里完全醒来(不过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想),但是一股刺痛让他恍若回到了现实。是玻璃。他的头发里都是碎玻璃。座椅上还有更多,是钢化玻璃的碎片。杜迪茨身上也一样。

  “杜杜?”

  当然是白叫了。杜迪茨死了。肯定死了。为了让琼西和亨利在那间病房里会合,他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但是杜迪茨却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睁开了。看到那双眼睛,亨利终于彻底回到现实,回到大雪中的这条路的尽头。杜迪茨的眼睛里溢满了血,犹如女巫的眼睛。

  “酷比——酷比呀!”杜迪茨说,他的双手抬了起来,无力地指了指,就像拿着枪一样,“我们——开工了!”

  仿佛回答杜迪茨一般,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两声枪响。稍停之后,又响起了第三声。

  “杜杜?”亨利轻轻地说,“杜迪茨?”

  杜迪茨看到他了。尽管眼睛里盈满鲜血,杜迪茨还是看到了他。亨利不仅仅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有片刻时间,他甚至透过杜迪茨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就像望着一面魔镜一样。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亨利:那个带着一副角质架眼镜看世界的孩子,那副眼镜太大,总是滑到鼻尖。他感受到了杜迪茨对他的爱,那是一种纯粹而质朴的情感,没有掺杂任何怀疑、自私乃至感恩。亨利把杜迪茨搂进怀里,感觉到老朋友的身体轻飘飘的,亨利不禁潸然泪下。

  “你真幸运,哥们儿。”他说,心里但愿比弗就在身旁。比弗具有亨利所不具备的本事;比弗能给杜迪茨唱催眠曲。“你一直都很幸运,我就是这么想的。”

  “恩尼。”杜迪茨说,并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亨利的脸颊。他微笑着,十分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恩尼。”

  28

  前方传来了两声枪响——是卡宾枪的声音。而且离这儿不远。克兹停下脚步。弗雷迪站在他前面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旁边有一块牌子,克兹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的字:严禁从石屋内垂钓。

  又响起了第三声枪响,然后是一片寂静。

  “头儿?”弗雷迪说,“前面有座房子。”

  “能看到人吗?”

  弗雷迪摇了摇头。

  克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弗雷迪的肩上,弗雷迪紧张得微微一震;即使在目前的情形下,克兹也觉得弗雷迪的反应有几分好笑。不过弗雷迪倒是有理由紧张。如果亚伯·克兹能够活到十五或二十分钟之后,会打算一个人出发,奔向某个美好的新世界。不会有人拖他的后腿;这场最后的游击战不会留下目击证人。弗雷迪尽管会有所怀疑,但是还不能确定。没有了感应真是太倒霉了。弗雷迪真是太倒霉了。

  “听起来,欧文像是找到了新的枪杀对象。”克兹对着弗雷迪的耳朵轻轻地说,那只耳朵里还有几缕里普利,但是已经发白、死了。

  “我们现在去抓他吗?”

  “哦,不,”克兹回答,“大可不必。我想我们该闪到路边了,小子,现在是时候了——遗憾的是,几乎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藏进树林里。看看留在那儿的是谁,回来的又是谁。如果有谁回来的话。我们等上十分钟,好吗?我想十分钟应该绰绰有余了。”

  29

  占据着欧文·安德希尔整个脑海的两句话虽然不知所云,却十分清晰:酷比——酷比呀!我们——开工了!

  卡宾枪举了起来。不是他举起来的,但当那股举枪的力量离去之后,欧文的动作就变得流畅自如了。他将步枪的转换开关调至单发射击,然后瞄准,连扣了两次扳机。第一发没有击中,子弹射到鼬鼠前面的水泥地上弹了起来,削起了一片片水泥。那东西身子一缩,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便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

  “这就对了,美人,”欧文说,“对着镜头笑一笑。”

  第二颗子弹打穿了鼬鼠难看的面孔。只见它向后飞去,撞上石屋的墙壁,然后落在水泥地上。虽然那颗尚未长成形的脑袋已经被打掉,但它的本能还在。它开始又慢慢地向前爬去。欧文再一次瞄准,在对准准星的时候,他想起了雷普里奥夫妇,迪克和艾琳。一对好人。好邻居。如果你需要一杯糖或一品脱牛奶(或者一个靠在上面哭泣的肩膀),在隔壁你总是能得到满足。他们说是中风!雷普里奥先生当时大声告诉欧文,可欧文却以为他说的是白鹤。小孩子总是出错。

  好吧,这是为了雷普里奥夫妇。也为了那个犯了错却无法挽回的孩子。

  欧文开了第三枪。子弹击中了拜拉姆的躯干,使它断成两截。那血肉模糊的残体抽动着……抽动着……终于没有了动静。

  结果那个怪物后,欧文的卡宾枪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一次,他的准星对着格里·琼斯的眉心。

  琼西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欧文很累——感觉就像累得要死——可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琼西举起空空的双手。

  “你没有理由相信我的话,”他说,“但格雷先生真的死了。亨利用枕头捂住他的脸时,我切断了他的喉咙——就像《教父》里那样。”

  “是吗?”欧文说,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那么,你们到底是在哪儿执行这项死刑的呢?”

  “在思想中的马萨诸塞总医院,”琼西说,然后哈哈一笑,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苦笑,“在那里,有鹿在走廊上闲逛,而唯一的电视节目就是一部名为《同情魔鬼》的老电影。”

  听到这里,欧文微微一震。

  “如果你非得朝我开枪的话,那就开吧,大兵。我拯救了世界——当然我得承认,这也有赖于你在最后一刻的小小帮助。你尽管以传统的方式回报我好了。还有,那王八蛋又弄断了我的髋骨。算是那并不存在的小人儿留给我的分手礼物。实在是……”琼西咬了咬牙,说,“太痛了。”

  欧文一动不动地端着枪,过了片刻才放下来,说:“你只好接着忍受了。”

  琼西站立不住,胳膊肘着地仰了下去,他呻吟着,尽力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没有受伤的一侧。“杜迪茨死了。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甚至更多——可是他死了。”他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天啊,这真是栽。如果是比弗,一定会这么说的,真是太‘栽’了。你知道,反义词就是‘爽’,在比弗口里,意思就是过得特别开心,这个词可以与性有关也可能无关。”

  欧文不知道这人在胡说些什么;很可能是神志不清了。“杜迪茨也许死了,但是亨利没有。有人在后面追我们,琼西。是坏人。你能听到他们吗?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吗?”

  琼西躺在冰冷的、满是枯叶的地上,摇了摇头。“恐怕我的感觉又恢复成普通的五感了。超感知觉全都消失了。希腊人也许带来了礼物,但是又把它要了回去。”他笑了起来,“天啊,我开这样的玩笑,可能会丢饭碗的。你确定不想打死我吗?”

  欧文对这些话就像刚才对“栽”与“爽”的语义区别一样不以为意。克兹来了,这才是他现在要对付的问题。他没听到克兹靠近的声音,但也许只是他没有听见而已。雪下得太大了,只能听见特别响的声音。比如枪声。

  “我得回到路上去,”他说,“你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