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西站了起来,拔腿就跑,在一次拐弯时险些摔倒。不过他没有摔下去,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的身体灵活敏捷,而且没有疼痛,没有疼痛。

  接下来的这条走廊他来过。这里停着一张担架床,上面有一只便盆。一头鹿优雅地迈着小脚从床边走过,正是那天他在坎布里奇出车祸之前所看到的那头鹿。它柔软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项圈上挂的是他的魔力8球,正像一个很大的护身符一般轻轻摆动。琼西从鹿的身边大步跑过,而那头鹿只是用温和而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琼西!

  近了,已经很近了。

  琼西,快点儿!

  琼西加快脚步,一路狂奔,年轻的肺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没有拜拉斯,因为他有免疫力,也没有格雷先生,至少没有附在他的身上,格雷先生在医院里,而且一直都在这儿,格雷先生是那条你仍然能感觉到、并且可以发誓说还在那儿的并不存在的胳膊或腿,格雷先生是作祟的鬼魂,是需要生命维持系统的鬼魂,而维持生命的人就是他。

  他又拐了一个弯,看到有三扇敞开的门。再往前去是第四扇门,也是唯一关着的门,亨利就站在门边。亨利跟琼西一样,也是十四岁;亨利还跟琼西一样,也穿着橘红色外套。他的眼镜像往常那样滑到了鼻尖,他正急切地向琼西招手。

  快点儿,快点儿,琼西!杜迪茨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他在我们杀死格雷先生之前死去——

  琼西与亨利一起站到门口。他很想张开双臂拥抱亨利,但没有时间了。

  这全是我的错,他对亨利说,他的声音有些尖,不像这些年那样。

  不对,亨利说。他用从前那种焦躁的眼神看着琼西,那种眼神曾经让琼西、彼得和比弗肃然起敬——亨利似乎总是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似乎随时都准备冲进未来,把他们甩在身后,而他们似乎总在拖他的后腿。

  但是——

  你也可以说是杜迪茨杀了里奇·格林纳多,而我们是他的同谋。他就是他,琼西,他还让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我们……但他不是有意的。他唯一能有意为之的是系自己的鞋带,你难道不明白吗?

  琼西心里想:帮——什么?帮——鞋鞋?

  亨利……杜迪茨是不是——

  他还在为了我们而坚持,琼西,我告诉过你了。他要把我们连在一起。

  在捕梦网里。

  没错。所以说,眼看这世界就要完蛋了,我们是站在这走廊上争论不休呢,还是——

  我们去杀了那狗娘养的,琼西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门把手。门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里没有传染,ILN’YAPASD’INFECTIONICI。突然间,他明白了这句话模棱两可的痛苦寓意。就像艾歇尔所创造的视觉幻象。从一个角度看是真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弥天大谎。

  捕梦网,琼西想着,并拧动门把手。

  门内的房间是一个拜拉斯疯长的世界,一个噩梦中的丛林,只见血红色的植物四处延伸攀缘,彼此纠结缠绕。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还有刺鼻的酒精味,犹如零度以下的一月份早晨喷进冰冻汽化器中的起动液的气味。好在他们不用担心臭鼬,这里没有那玩意儿;那是在捕梦网的另一股绳上,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拜拉姆现在成了莱德的问题;那是一只前途渺茫的牧羊犬。

  电视开着,尽管屏幕上爬满了拜拉斯,还是有个模糊的黑白影像勉强显示出来。有个男人正在水泥地上拖一条死狗。那里满是灰尘和枯叶,很像琼西仍然喜欢在自己的录像机上观看的五十年代恐怖电影中的墓地。但那不是墓地;那里回响着空旷的流水声。

  水泥地的中间有一个生锈的圆形铁盖,上面有MWRA几个字母,意为马萨诸塞水利管理局。尽管电视屏幕上有不少红色的绒毛,这几个字母还是清晰可见。当然会这样。对格雷先生——早在“墙洞”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死去——而言,这几个字母代表着一切。

  也可以说,它们代表着整个世界。

  管道盖被移开了一部分,露出一个漆黑的新月形。琼西认出那个拖着狗的人是他自己,而且那条狗还没有死。它在地上留下了一条带有泡沫的血迹,两只后腿还在抽搐,犹如划桨一般。

  别看电视了,亨利几乎吼了起来,琼西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到病床上的形体上,只见那灰色的东西把沾有拜拉斯的床单拉到了胸口,它的胸脯上没有毛孔,没有汗毛,也没有乳头,只有一片灰不溜秋的肉。虽然因为床单的遮挡而看不见,琼西还知道它没有肚脐,因为这东西不是胎生的。这是一个孩子所想象出来的外星人,直接出自与拜拉姆初次接触者的潜意识。不管是外星人,还是异种,从来都没有作为真正的生物而存在。具有实在形体的灰人无一例外是缘自人类的想象,是缘自捕梦网。明白这些后,琼西感到一丝轻松。他不是唯一上当受骗的人。这一点起码无可置疑。

  令他欣喜的还不仅如此,还有那双可怕的黑眼睛里的神情。那是恐惧。

  16

  “我准备好了。”弗雷迪平静地说,同时把车停在他们一路追踪到此的这辆悍马后面。

  “好极了,”克兹说,“你去那儿看看,我来掩护你。”

  “是。”弗雷迪望了珀尔马特一眼,只见他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接着他又朝欧文的悍马看去。对于他们之前听到的那阵枪声,原因已经显而易见:这辆悍马遭到了扫射。现在唯一有待解答的问题就是,开枪的是谁,挨枪的又是谁。有一串脚印从车边伸向远处,虽然正在迅速被大雪覆盖,但目前还不难辨认。是一个人的脚印。穿着皮靴。可能就是欧文。

  “快去呀,弗雷迪!”

  弗雷迪下了车,走进大雪中。克兹随后也跟了出来,弗雷迪听到他拉动枪栓。就用那支手枪来对付。不过也许没关系;他用起来很顺手,这一点毫无疑问。

  弗雷迪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透过他的脊骨,似乎克兹正拿着手枪对准他。对准他的背心。但是这很荒谬,对吧?对准欧文,没错,但欧文不一样。欧文越过了界线。

  弗雷迪猫着腰,将卡宾枪端在胸前,朝那辆悍马跑去。他不喜欢克兹跟在他身后,这无可否认。是的,他一点儿也不喜欢。

  17

  当两个孩子朝满是拜拉斯的床上逼近时,格雷先生开始不停地按着呼叫按钮,但是毫无反应。我看呼叫按钮一准是被拜拉斯堵住了,琼西想,真倒霉,格雷先生——你可真是倒霉。他瞥了电视一眼,看到电视里的自己已经将狗拖到了管道边缘。也许他们终究还是太迟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还说不准。轮子还在转动。

  你好,格雷先生,我真是太想见到你了,亨利说。与此同时,他把那个沾着拜拉斯的枕头从格雷先生没有耳朵的小脑袋下抽出来。格雷先生想挪到床的另一边,但是琼西抓住了他那孩子般的细胳膊,不让他动弹。握在他手里的皮肤既不热,也不冷。感觉根本就不像是皮肤,而是像——

  什么都不像,他想,像个梦。

  你是格雷先生吧?亨利问道,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你来到地球的,说着,他用枕头捂住了格雷先生的脸。

  格雷先生在琼西的手下挣扎扭动起来。什么地方的一部监视器开始“嘀嘀”乱叫,仿佛这个生物真有一颗心脏,而现在这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琼西低头看着这渐渐死去的怪物,但愿这一切尽快结束。

  18

  格雷先生将狗拖到撬开了一部分的管道口边。透过窄小的半圆形黑洞,不断传来空洞的流水声,一股阴湿的冷气也扑面而来。

  如果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尽快干——这是标有莎士比亚的纸箱里的一句话。狗的后腿在剧烈抽动,格雷先生可以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那是拜拉姆在两头开弓,又戳又咬地要钻出来。狗的尾巴下面已经响起了“吱吱”声,犹如一只愤怒的猴子在尖叫。他得在那东西出来之前把它塞进管道里,虽然不一定非得出生在水中,但在水中它存活的几率要高得多。

  格雷先生用力想把狗头塞进铁盖和水泥地之间的洞口,但怎么也塞不进去。狗脖子扭了回来,那张无意识地咧着的狗嘴往上翘着。虽然还沉睡未醒(也可能是昏迷了),它却低沉而沙哑地叫起来。

  它不肯进那个洞口。

  “操他祖宗!”格雷先生大吼道。他对琼西髋部的剧痛已经浑然不觉,当然也不知道琼西的面孔累得发白,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也因为徒劳和沮丧而溢满泪水。但是他却感觉到——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要出什么事了。用琼西的话说,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还会有谁呢?除了他那位不肯合作的宿主琼西之外,还会有谁呢?

  “去你妈的!”他对着这该死而又可恨的顽固的稍稍太大了点儿的狗吼道,“你给我下去,听到没有?听到——”

  后面的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突然之间,他再也吼不出来,尽管他特别想大吼大叫;他多么喜欢大吼大叫,多么喜欢拿拳头砸东西(哪怕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怀了孕的狗)!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呼吸,更不用说吼叫了。琼西这是把他怎么了?

  他没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却听到了回答——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充满怒气: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你来到地球的。

  19

  病床上那个灰色的东西胡乱挥舞着三根指头的手,一度还把枕头推到一边。那张面孔虽然整体上毫无表情,那双大睁着的黑眼睛却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它艰难地喘息着。鉴于它实际上并不存在——就连在琼西的头脑里也不存在,至少它不是一个实在的形体——没想到它居然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生命而抗争。亨利不会同情它,但是他能够理解。它的愿望也正是琼西的愿望,是杜迪茨的愿望……甚至是亨利自己的愿望,因为尽管他有着各种黑暗的念头,他的心脏不是一直在跳动吗?他的肝脏不是一直在过滤他的血液吗?他的身体不是一直在进行这些看不见的战争,抗击着从普通感冒到癌症乃至拜拉斯等大大小小的病灾吗?眼前的这个身体要么很愚蠢,要么就是绝顶聪明,但无论如何,它不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它只知道坚守阵地,抗争到最后一刻。如果说格雷先生曾经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么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他的愿望是活下去。

  不过我看你没机会了,亨利说,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安慰,我看你没机会了,我的朋友。他再一次将枕头压在格雷先生的脸上。

  20

  格雷先生的喉咙张开了。他呼吸着石屋里的寒冷空气,一口……两口……接着,喉咙又被堵住了。他们要闷死他,憋死他,杀死他。

  不!亲我的大腿!亲我他妈的大腿!你们不能这么干!

  他把狗拽了回来,让它侧着身子;这就像一个已经误了飞机的人还在拼命地把最后一件大行李往旅行箱里塞。

  这样就可以进去了,他想。

  是的,它一定得进去。就算他不得不用琼西的双手压扁这条狗的大肚子,把拜拉姆给挤出来。无论如何,这该死的东西一定得进去。

  脸肿了,眼睛凸了出来,呼吸停顿了,琼西额头上的一根粗血管鼓了起来,格雷先生把莱德往洞口深处塞,然后用琼西的拳头捶打着狗的胸部。

  快进去,该死的,快进去。

  快进去!

  21

  弗雷迪·约翰逊用卡宾枪指向被弃置的悍马内,而克兹则狡猾地躲在他身后(就此而言,这又是袭击灰人飞船那一幕的重演),静观事态的发展。

  “有两个人,头儿。看样子,欧文在走之前想到把垃圾清理了一下。”

  “死了吗?”

  “我看早就死了。应该是德夫林和另外那个他们中途接上的人。”

  克兹来到弗雷迪身边,隔着破窗户向里瞟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也觉得他们早就死了,两只白鼠搂成一团躺在后座,身上满是血迹和玻璃碴。他抬起手枪,准备确保万无一失——给每人的脑袋再补一枪也不会疼痛——但是又放了下来。欧文也许还没有听到他们的车声。雪下得这么大,空气这么湿,无异于一张隔音毯,所以他很可能没有听见。可是他会听到枪声。克兹转身朝小路走去。

  “你带路吧,小子,注意脚下——这路好像很滑。我们也许仍然可以出其不意。我想我们应该记住这一点,对吧?”

  弗雷迪点点头。

  克兹笑了。这一笑使得他的面孔很狰狞。“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小子,欧文·安德希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下了地狱。”

  22

  长方形黑色塑料电视遥控器上满是拜拉斯,它正放在格雷先生的床头柜上。琼西一把抓起它,用比弗式的语气骂了一声“去你妈的”,便对着床头柜的边缘猛砸下去,犹如磕一枚煮熟的鸡蛋一般。遥控器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电池也掉了出来,琼西手里只剩下一截锯齿状的塑料壳。亨利正把枕头捂在那灰色东西拼命扭动的脸上;琼西的手向枕头底下伸去,又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格雷先生的情景:随着“咔嗒”一声,卫生间的门把手在他手里松脱,依稀有一片黑暗(那是这家伙的影子)罩在他身上。当时那一幕非常真实,与玫瑰一般真实,与雨点一般真实。琼西转过身去,看到他……它……或者在变成格雷先生之前的什么人或怪……站在大房里。很像上百部电影或“未解之谜”纪录片中的情节,只不过很老套。老套且无聊。当时就做好了来到这重症监护区病床上的准备。马希,它当时说,把这个词直接从琼西的脑海里拔了出来。就像拔木塞一样。于是打开了一个自己可以进去的洞。然后,它就像新年时使用的彩筒一样“砰”地爆炸了,喷出的不是彩纸屑而是拜拉斯,而……

  ……而剩下的都是我的想象。就是这样,对吧?只不过是星际精神分裂症的又一个病例。基本上就是这样。

  琼西!亨利喊道,如果你想干的话,就快点儿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