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置身于一间约三十英尺长的长方形屋子里。最里边有一扇窗户,在晴朗的日子里,透过窗户无疑可以看到水库的壮观景色,但现在只有白茫茫一片,仿佛蒙上了一张白床单。窗户的一边有个大铁桶般的东西,上面有很多红点——不是拜拉斯,而是一种琼西称之为“铁锈”的氧化物。格雷先生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猜想,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人们可以坐在桶里进入管道。
在水泥地的正中央,就是那个直径四英尺的铁盖,正盖在管道口上。只见铁盖的一边有个方形的槽口,于是他又朝一旁看去。墙边靠着几件工具,在散着一摊从窗户里掉下来的碎玻璃之处,有一根撬棍。很可能就是俄罗斯女人准备自杀时用过的那一根。
就我所知,格雷先生想,情人节前后,波士顿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会喝到这最后一只拜拉姆了。
他拿起撬棍,瘸着腿,艰难地走到房子的中间,口里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成冰凉的白雾。他将撬棍扁平的一端插入铁盖的槽口中。
大小正好合适。
11
亨利把电话放回支架上,深吸一口气,屏住气息……然后拔腿朝那扇挂着办公室和闲人免进牌子的门跑去。
“喂!”收银机旁的雷妮·戈斯林老太太高声叫道,“快回来,孩子!你不能进去!”
亨利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慢脚步,但是他跑进门时,才意识到,是呀,他就是个孩子,此时起码比他后来的身高要矮一英尺,而且尽管也戴着眼镜,镜片却远远没有后来那么厚。他是个孩子,但是在那头松软的头发(等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这头发会变得稀疏一些)下,却是一颗大人的脑袋。我现在已经合二为一了,他这样想着,而当他冲进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时,他在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在过去的日子里,当捕梦网的细绳全都靠近中心,而杜迪茨在帮他们记分的时候,他们总是这样哈哈大笑。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他们总是说;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太他妈的可乐了。
他冲进办公室,但这不是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一个名叫欧文·安德希尔的人不是在这里给一个不叫亚伯拉罕·克兹的人放过一盒小灰人用名人的声音求饶的磁带。这是一条走廊,是医院的走廊,可亨利丝毫也不觉得意外。这是马萨诸塞总医院。他赶到了。
这地方阴暗潮湿,比任何医院的走廊都要寒冷,墙壁上都是团团点点的拜拉斯。有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呻吟,我不要你,我不打针,我要琼西。琼西知道杜迪茨,琼西死了,死在救护车里了,只有琼西才行。快走开,亲我的大腿,我要琼西。
但是他不会走开。他是狡猾的死神先生,所以他不会走开。他在这里有事要干。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去,谁也看不见他。走廊里真冷,他都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他现在是个孩子,穿着一件很快就穿不下的橘红色外套。他但愿自己带着猎枪,彼得的爸爸借给他的那支猎枪。可那支枪不在了,被留在过去,埋葬在岁月里,同时被埋葬的还有琼西那部贴有《星球大战》贴画的电话(他们当时多么羡慕琼西有那部电话啊),比弗那件到处都是拉链的夹克,以及彼得那件胸前印有NASA标志的毛衫。埋葬在岁月里。有些梦想会枯萎、凋落,这是人生的又一个残酷的事实。残酷的事实真是太多了。
他从两个正在谈笑的护士身旁走过——其中一位是乔西·林肯霍尔,她已经长大成人;另外那位是他们那天从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窗户里看到的照片上的女人。她们看不到他,因为他不是为她们而来;他此刻正在捕梦网里,沿着自己那股细绳往回跑,往中心跑。我是蛋头博士!他想,时间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
亨利循着格雷先生的声音,顺着走廊往前找去。
12
克兹从破窗户里听得清清楚楚:那是自动步枪所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这使他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不安和急躁之情:一方面他很生气,因为他还没有到场就有人开火;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唯恐不等他赶到一切就已结束,只留下一些伤员在那儿喊着救命,救命,救命。
“再开快点儿,弗雷迪!”在克兹的正前面,珀尔马特正鼾声如雷,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之中。
“地面太滑了,头儿。”
“只管快点儿吧。我觉得我们快要——”
他突然看到洁白的雪幕中有一个很大的红点,犹如刮破脸时从剃须膏里渗出来的血。转眼间,栽进沟里的斯巴鲁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斯巴鲁头朝下、尾朝上地歪在那里。接下来的时间里,克兹收回了对弗雷迪的驾驶能力的不满。当悍马又要侧滑时,他的助手只是把方向盘向右一转,并猛踩油门。这辆大家伙突然就势从路面的缺口跃过,然后剧烈颠簸着重新着地。克兹的身体被掀了起来,重重地撞上车顶,使他顿时眼冒金星。珀尔马特的胳膊像僵尸的一般晃荡着,脑袋先是猛向后仰,接着又猛扑向前。悍马与斯巴鲁擦身而过,并撞掉了后者副驾驶座一侧的门把手。然后,悍马跟着那两行相对清晰的轮胎印往前冲去。
就要追上你了,欧文,克兹想,马上就能看到你可爱的脖子,还有你那该死的蓝眼睛。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那阵枪声。那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是怎么回事,后来都再也没有枪声了。
这时,前方的雪地上又出现了一块污渍,这一次是橄榄绿。是另外那辆悍马。他们不在了,很可能不在了,不过——
“子弹上膛,准备行动。”克兹对弗雷迪说,他的声音只是稍稍有点异样,“该是某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13
欧文到达东街尽头——或者说转上那条朝东北方向蜿蜒而去的菲茨帕特里克路,随你怎么理解——的时候,可以听到克兹离他不远,因此猜想克兹大概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悍马虽然不像哈雷摩托车那样噪音很大,但也绝不是悄无声息。
琼西的脚印已经完全消失,但欧文可以看到从这里通往水库大堤的那条小路。
他关掉引擎。“亨利,看来我们得走——”
欧文没有说完就愣住了。他刚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开车,没有留意后座的情况,甚至没有看过后视镜,所以对眼前看到的一幕始料不及。不仅始料不及,而且大惊失色。
亨利和杜迪茨抱成一团,欧文一开始还认为这是永远的拥抱,只见他们胡子拉碴的面颊贴在一起,眼睛紧闭,各自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有不少血迹。欧文看不出他们还有呼吸的迹象,以为两个人已经一同死去——杜迪茨死于白血病,而亨利则可能是由于在过去三十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过于劳累和持续紧张而导致心脏病发作——但就在这时,他发现他们的眼皮在微微颤动。两人的眼皮都在颤动。
抱成一团。血迹斑斑。但是没有死。在睡觉。
是在做梦。
欧文正准备再叫亨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杰弗逊林区的时候,亨利就不肯在那些囚犯被释放之前独自逃生,尽管他们当时侥幸逃脱,但靠的是纯粹的运气……或者说是天意,简直比电视剧还要惊险。然而,克兹却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像鼻涕一样怎么也甩不掉。如果欧文和亨利当时趁着暴风雪溜之大吉,克兹就不可能像这样紧跟在他们身后了。
好吧,反正已经发生了,欧文一边想,一边打开车门钻出来。在北边的什么地方,从远处白茫茫的大雪中,传来几声老鹰的哀鸣,表达对这天气的不满。而身后南边的方向,那可恶的疯子克兹所乘坐的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由于这该死的雪,他无法判断克兹还有多远。雪下得这么猛,这么大,如同隔音板一样。他可能在两英里之后;也可能远远不到两英里。弗雷迪会跟他在一起,该死的弗雷迪,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士兵,简直是杜夫·朗格转世。
欧文在雪地上一走一滑,骂骂咧咧地绕到车尾,拉开悍马的后门,以为会有自动武器,或者是火箭炮之类。但是没有火箭炮,也没有手榴弹,不过倒有四把MP5自动步枪和一箱香蕉型的长型弹夹,每个弹夹能装一百二十发子弹。
在控制区的时候,他们采取的是亨利的方式,欧文猜想他们多少挽救了一些性命,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按亨利的方式——如果说他为雷普里奥家那该死的餐盘付出的代价还不够,那他就只好先欠着了。再说也不会太久了,如果克兹也有自己的方式的话。
亨利也许睡着了,也许是失去了知觉,要不就是与他奄奄一息的儿时朋友在进行某种古怪的思想交融。那就随他去吧。如果醒着并与他一道,亨利可能会对他们必须采取的行动迟疑不决,特别是如果他坚信他另外那位朋友仍然活着,仍然藏身在未被外星人控制的那一部分思想里的话。欧文不会迟疑……而由于心灵感应的消失,就算琼西还在那儿,他也不会听到琼西求饶的声音。格洛克手枪虽然不错,却难保万无一失。
MP5会把格里·琼斯的身体打穿。
欧文拿起一把MP5,并将三个弹夹塞进外衣口袋里。克兹已经近了——近了,近了,近了。他扭头朝东街看去,几乎以为会看到第二辆悍马像绿黄色的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赞美上帝,克兹一准会这么说。
悍马的窗户已经被雪模糊住了,但当他从车尾快步走回来时,还是能隐约看到后座上的两个人影。两人仍然抱在一起。“再见了,伙计们,”他说,“好好睡吧。”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一直睡下去,直到克兹和弗雷迪赶上来,在继续追踪自己的主要目标之前,先结果这两人的性命。
欧文突然停住,脚在雪地上一滑,连忙伸手扶住悍马长长的引擎盖,以免自己摔倒。杜迪茨显然没有希望了,但他也许能救亨利·德夫林一命。只是也许而已。
不行!当他朝后座的车门走去时,他的一部分思想在抗议,不行,没时间了!
但欧文决定赌它一次,赌还有时间——拿整个世界来下注。也许是为雷普里奥家的餐盘多作一份偿还;也许是因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那些一丝不挂地站在他们坠毁的飞船旁边、乞降般地举着双手的小灰人);也许只是为了亨利,亨利不仅对他说他们会成为英雄,还为实现这一承诺付出了超凡的努力。
不要同情魔鬼,他一边想,一边用力拉开后座的车门,不,先生,千万不要同情那该死的王八蛋。
靠近车门的是杜迪茨。欧文抓住他那件蓝色粗呢大外套的衣领,把他拉开。杜迪茨倒在座位上,帽子掉了,露出发亮的光头。亨利的胳膊仍然抱着杜迪茨的肩膀,这时便也跟着一歪,压在杜迪茨身上。他没有睁开眼睛,但轻轻地哼了一声。欧文探身向前,在亨利的耳边小声而用力地说:
“别坐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千万不要坐起来。”
欧文从车里退出来,关上车门,然后退开三步,用枪托顶住自己的髋部,一阵扫射。只见悍马的窗户一片模糊,然后欧文垮了进去,一串子弹壳叮叮作响地掉在欧文的脚边。他又几步上前,从破窗户里朝后座看去。亨利和杜迪茨仍然躺在那里,身上满是钢化玻璃的碎片和杜迪茨的血,欧文觉得他们看上去像是早已咽气。他但愿克兹因为太匆忙而不去细看。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金属物体剧烈颠簸时的重响,不禁笑了。那是克兹的车,上帝保佑——他们到了斯巴鲁熄火的那处缺口。他强烈盼望克兹和弗雷迪的车会撞上那辆该死的斯巴鲁,但遗憾的是,声音好像并没有那么大。不过,这个声音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在一英里之后,至少是一英里之后。比他想象的要好。
“还有不少时间。”他自言自语道。对克兹也许是这样,但是对另一边的情况而言呢?格雷先生现在到哪儿了?
欧文拎着MP5的皮带,踏上通往12号管道的那条小路。
14
格雷先生发现了另外一种他不喜欢的人类情感:惊慌。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太空中旅行了无数光年,在雪地上跋涉了若干英里——却碰到了两只拦路虎:首先是琼西软弱无力的肌肉,其次是管道口上那个比他预想的要重得多的铁盖。他把撬棍拼命地往下按,直到琼西背部的肌肉疼痛难忍……最后,从锈铁盖的边缘终于露出了一线黑暗。随着铁盖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它总算挪动了一点点——也就一两英寸而已。这时,琼西背上的肌肉突然僵住,格雷先生趔趄着退到一旁,从紧咬的牙关里叫出声来(多亏了琼西的免疫力,他才保有一口完整的牙齿),同时将双手压在琼西的尾椎上,似乎唯恐它要爆炸一般。
莱德也在不断地呜呜叫着。格雷先生转头看着它,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莱德虽然仍在沉睡,它的腹部却胀得像个大气球,一条腿也僵直地翘着,下腹的肚皮紧绷绷的,似乎就要裂开一般,皮肤上的血管也在快速跳动。它的尾巴下面流出了鲜红的血。
格雷先生恨恨地望着插在铁盖槽口里的撬棍。在琼西的想象中,那个俄罗斯女人是个苗条而美丽的女人,长着一头黑色的头发和一双忧伤的黑眼睛。而实际上,格雷先生觉得她肯定膀阔腰圆,满身横肉。否则她怎么能——
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几乎是近在咫尺。格雷先生倒抽一口冷气,又往四下看去。多亏了琼西,他现在也感染了人类的怀疑情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越不过这些拦路虎——是啊,即使到了这里,眼看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听见它的声音,听见奔腾的水在开始六十英里的地下旅程时所发出的声音。而横亘在拜拉姆和这整个世界之间的,只是一个重约一百二十磅的圆铁盖。
格雷先生心急火燎地低声骂出一串比弗式的粗话,同时大步跨上前去,而琼西越来越弱的身体则在不中用的右边髋骨的支撑下摇摇晃晃。有人来了,是那个叫欧文的家伙。格雷先生不敢相信他能让欧文拿枪口对准自己。如果有时间,如果能出其不意,也许还行。可他现在不具备这些条件。而即将到来的这个人所受的训练就是杀人;那是他的职业。
格雷先生突然跳了起来。随着清晰可闻的“啪”的一声,琼西不堪重负的髋关节从肿胀的关节窝里脱落出来。格雷先生带着琼西全身的力量落在撬棍上。铁盖的边缘又被翘了起来,这一次,铁盖在水泥地上挪动了差不多一英尺。俄罗斯女人跳下去的那个新月形黑洞又出现了。也不完全是新月形,其实不过是书法家所写出的C的形状……但对这条狗来说已经够了。
琼西的腿再也承受不了琼西身体的重量(说真的,琼西现在在哪儿呢?这位讨厌的宿主仍然悄无声息),不过这没关系。可以爬过去。
于是,格雷先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到熟睡的牧羊犬旁边,拽住莱德的项圈,开始把它往12号管道口拖去。
15
记忆之厅——那所堆满纸箱的大仓库——也在摇摇欲坠。地面不停地颤抖,仿佛处于无休止的轻微地震之中。头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给这里染上一层似真亦幻的色彩。在有些地方,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倒了下来,挡住了部分过道。
琼西奋力地跑着,从一条过道奔向另一条过道,完全凭着直觉在这座迷宫里穿行。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管那该死的髋部,反正他现在只是思想而已。但是,这简直就像一个被截肢的人想说服自己那条被截掉的胳膊或腿停止抽搐一样。
他经过那些标有奥匈战争、部门政治学、儿童小说以及楼上壁橱里的东西的纸箱,又从那堆东倒西歪的标有卡拉的纸箱上跃过,结果那条伤腿先着地,他不禁痛得叫了起来。他扶着旁边的纸箱(上面标着葛底斯堡),不让自己摔倒,却终于看到了仓库的尽头。谢天谢地;他感觉像是跑了上千英里。
门上写着重症监护区,请保持安静和谢绝探视。这就对了,他们当初就是把他送到了这里;他就是在这里醒来,并听见狡猾的死神先生假装要找马西。
琼西一把将门推开,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他一眼认出的世界:这是重症监护区里蓝白两色的走廊,手术四天之后,他就是在这里试着迈出了痛苦的第一步。他沿着铺有地砖的走廊踉跄着前进了十来英尺,看到墙上长有星星点点的拜拉斯,耳边还传来了背景音乐,尽管声音很低,却显然与医院的气氛不符;那好像是“滚石乐队”演唱的《同情魔鬼》。
他刚刚听出是这首歌,髋部就突然锥心般地剧痛起来。琼西不由得惊叫出声,双手按住髋部,一下子倒在重症监护区红黑相间的地砖上。他当初被车撞上的时候就是这样: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翻来滚去,眼睛望着上面那耀眼的灯管,以及正在播放音乐(“安娜塔西娅在徒劳地尖叫”)的圆形扩音器——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乐,当疼痛这么剧烈时,一切都是在另一个世界;疼痛使事物变得暗淡,甚至使爱变得可笑,这是他在三月份明白的道理,现在又必须重温了。他翻来滚去,双手按住肿胀的髋部,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格雷先生干的!那狗娘养的格雷先生弄断了他的髋骨。
就在这时,从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
琼西!
那声音在回荡,变形……但并不是那么遥远。不是这条走廊,而是旁边的哪一条。是谁的声音呢?他孩子的吗?难道是约翰?不像——
琼西,你得快点儿!他来杀你了!欧文来杀你了!
他不知道欧文是谁,但他想起了是谁发出的声音:是亨利·德夫林。但不是现在的亨利,也不是与彼得一起去戈斯林商店之前的亨利,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亨利;而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亨利,就是那个亨利曾经警告里奇·格林纳多,如果他不住手,他们就把事情说出去,而且里奇和他的朋友绝对不可能追上彼得,因为彼得有一双他妈的飞毛腿。
我不行!他一边回答,一边还在翻来滚去。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且在继续变化,可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不行,他又弄断了我的髋骨,那狗娘养的又——
突然间,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疼痛在倒退。就像观看倒带时的录像一样——牛奶从杯子里倒流进牛奶盒;本应绽放的花朵借助延时摄影的奇妙技术而重新闭合起来。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穿着一件醒目的橘红色外套,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是他第一次去“墙洞”打猎时,他妈妈在西尔斯百货商场给他买的,就是在那一次,亨利打中了一头鹿,而且他们大家一起杀死了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以做梦的方式杀死了他们,也许不是有意为之,但结果一样。
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所以才不会疼痛。当然不会有了,他的髋骨要在二十三年之后才会折断。接着,他对这一切恍然大悟: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从来都没有;格雷先生只是在捕梦网里,而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格雷先生与他髋部的疼痛一样并不存在。我有免疫力,他这样想着,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我身上没有出现过一丁点儿拜拉斯。我头脑里的其实并不是记忆,不是,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鬼魂作祟。他就是我。天啊,格雷先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