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望着后视镜,看到亨利搂住杜迪茨,看到两人都系好了安全带,于是欧文也把自己的安全带系好。
“抱好他,”他说,“后面会颠簸得很厉害。”
他倒退了一百英尺,挂上低挡,朝着被弃的斯巴鲁和右边水沟之间的空隙往前开去——这边路上的缺口似乎要窄一些。
的确是颠簸得够呛。欧文的安全带自动锁住了,他看到杜迪茨的身体在亨利的怀里摇摇晃晃。杜迪茨的光头一下一下撞在亨利的胸口上。但是他们终于驶过缺口,又沿着东街往前开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小路上,欧文只能勉强看到雪地上几个已经模糊的脚印。格雷先生在步行,而他们还在开车。如果能在那王八蛋进入树林之前赶上去——
但是他们没有。
6
杜迪茨使出最后的所有力气抬起头来。亨利惊恐地发现,杜迪茨的眼睛里也满是鲜血。
嗒。嗒。嗒。有人完成了难得的三级跳,老人们“嘿嘿”地笑了起来。付费电话又渐渐返回他的视野。还有上方的牌子。
“不,杜迪茨,”亨利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省点力气吧。”
可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力气不花在现在,还要花在什么时候呢?
左边的牌子上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香烟味,柴火味,还有陈年的泡菜味。他的朋友正搂着他。
右边的牌子上是快给琼西打电话。
“杜迪茨……”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移。黑暗,他的老朋友。“杜迪茨,我不知道该怎么打。”
杜迪茨的声音最后一次传进他的耳中,异常疲倦但是很平静:赶快,亨利——我只能坚持一会儿了——你得跟他说话。
亨利从话机上拿起听筒。心里还滑稽地想到(可是这整件事难道不滑稽吗?)自己没有零钱……连一角钱都没有。他把听筒放到耳边。
罗伯塔·卡弗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副例行公事、不带感情的语气:“你好,这里是马萨诸塞总医院,请问要接哪里?”
7
东街到尽头后,有条小路通往水库的东边,格雷先生拖着琼西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几次脚下打滑和摔倒,又抓着树枝爬了起来。琼西的膝盖摔伤了,裤子也撕破了,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肺里火烧火燎,心脏像打鼓一样狂跳不停。可格雷先生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琼西的髋关节,在车祸中骨折过的髋关节。它现在热得发烫,而且肿得像一个球,疼得很厉害,从大腿到膝盖,从脊柱到背心,到处都疼。那条沉甸甸的狗又让他雪上加霜。狗还在熟睡,但它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醒来,只是遵照格雷先生的意愿才保持安静。有一次,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髋关节却彻底僵住,格雷先生只好用琼西戴着手套的拳头不断捶打它,才让它放松下来。还有多远呢?还要在这可恶透顶、令人窒息、茫茫不见边际的大雪里走多远呢?而且琼西在干什么?有什么行动吗?格雷先生不敢对拜拉姆躁动的饥饿感听之任之——它还没进化出头脑——所以也不敢多花时间回到那个紧锁的房间的门前,侧耳细听。
前方的大雪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格雷先生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抓着无力的狗爪子,拖着琼西的右脚,继续挣扎着往前走去。
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严禁从石屋内垂钓。再往前五十英尺的地方,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溜依次而上的石阶。一共有六级……不,是八级。石阶之上有一座石屋,而下面的石基则伸向水库底下的灰白苍茫之中——尽管琼西的心脏在猛烈而费力地跳动,他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水流拍击石壁的声音。
他来到了目的地。
格雷先生拽紧肩上的那条狗,使出琼西最后的一点气力,开始踉踉跄跄地爬上覆盖着积雪的台阶。
8
穿过标志着水库入口的石柱时,克兹说:“停车,弗雷迪。停到路边。”
弗雷迪什么也没问,就把车停了下来。
“你带自动步枪了吧,小伙子?”
弗雷迪把枪举了起来,是他忠诚可靠的老伙计M-16。克兹点点头。
“手枪呢?”
“点44马格南手枪,头儿。”
而克兹则带着他的九毫米口径手枪,他喜欢用这支枪近距离作战。他希望这次是近距离作战,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脑浆的颜色。
“弗雷迪?”
“到,头儿,”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务,而你是我最好的伙伴。”他伸出手去,握了握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边的珀尔马特正在打鼾,那张约德妈式的面孔仰起来对着车顶。在到达石柱之前的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一连放了好几个奇臭无比的长屁。然后,珀利胀鼓鼓的肚子又瘪了下去。克兹觉得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弗雷迪听到他的话后,双眼闪出感激的神采。克兹暗暗得意。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影响力。
“好了,小子,”克兹说,“全速前进,摧毁目标。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克兹觉得现在称呼长官也未尝不可。他们完全可以把这次行动的规定抛在脑后了。他们现在是昆特里尔的游击队员,最后两个驰骋在马萨诸塞西部疆场上的游击队员。
弗雷迪明显地做出一个厌恶的苦脸,用大拇指朝珀尔马特指了一下。“要我把他叫醒吗,长官?他可能昏过去了,不过——”
“别费事儿了。”克兹说。他仍然抓着弗雷迪的肩膀,一边指着前方的大雪,进入水库的路消失在一片雪幕中。这该死的雪一路都跟着他们,真他妈的是一位穿着白袍而不是黑衣的死神。斯巴鲁的车辙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欧文所偷的那辆悍马的印迹仍然依稀可辨。如果他们加快速度往前赶,赞美上帝,跟上这些车辙就易如反掌了。“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我个人觉得这是少了一个大包袱。走吧,弗雷迪,快走。”
悍马尾一颠,然后又稳住了。克兹拔出自己的手枪放在腿边。我来收拾你了,欧文。我来收拾你了,小子。你最好准备一下要对上帝说的话,因为不到一个小时你就用得上了。
9
这间他用思想和意识装饰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正在摇摇欲坠。
琼西瘸着腿,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他紧抿着嘴唇,抿得发白,额头上还渗出了汗珠,虽然房间里冷得够呛。
这是《琼西办公室的倒塌》,而不是《厄舍古屋的倒塌》。炉子在他脚下轰隆作响,地板也随之震动起来。白色的粉末——大概是霜——从排气口吹了进来,在墙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粉印。墙上沾着粉末的地方马上发生了变化,木墙板开始腐烂和变形。墙上的画一张一张地掉下来,像自寻短见似的落在地上。那张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安乐椅犹如被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劈开一般断成两半。墙上的红木墙板逐块翘起,像死皮一样脱落开来。办公桌里的抽屉纷纷抖落出来,哐当哐当地掉在地上。格雷先生为了把他和外界隔离起来而安装的遮光板也剧烈摇晃着,发出一长串叮叮咣咣的声音,让琼西忍无可忍。
如果大声呼喊格雷先生,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显然是徒劳无益……再说,琼西也了解了他需要的所有信息。他让格雷先生慢了下来,但格雷先生不仅接受了挑战,而且再次占了上风。了不起的格雷先生,他要么已经实现了目标,要么即将实现。随着墙板一块块脱落,他看到了里面脏乎乎的石膏板:这是1978年他们四个小伙伴所看到的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那面墙,当时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额头贴在玻璃上,而他们的新朋友则听话地站在后面,等着他们干完当时要干的事情,等着他们送他回家。这时,又一块木板裂开,并伴随着一阵撕纸般的声音从墙上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公告板,公告板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宝利来照片。不是选美皇后,也不是迪娜·吉茵·希罗辛格,而只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她把裙子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内裤,真够蠢的。质量上乘的地毯突然像皮肤一样皱缩起来,现出特莱克兄弟公司肮脏的地砖,还有那些白色的蝌蚪——那是来此偷欢的情侣们留下的避孕套,他们就在照片上那女人无动于衷的目光下亲热,那女人其实谁也不是,只是一件没有过去的物品。
他拖着发痛的髋部艰难地走着,自那次车祸以来,他的髋部还从来没有这样疼痛难忍,他明白这一切,哦,真的明白,这一点你丝毫不用怀疑。他的髋部仿佛扎满了钢针和碎玻璃,肩膀和脖子也疲惫不堪,酸痛之极。格雷先生为了自己的最后一搏,要完全拖垮琼西的身体,而琼西却无可奈何。
捕梦网倒是安然无恙。它在大幅度地晃来晃去,但仍然安然无恙。琼西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他以为自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可他不想这样死去,不想死在这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在外面,他们曾经干过一件好事,一件几乎算是高尚的事情。死在这里,死在那钉在公告板上的女人布满灰尘、无动于衷的目光下……似乎很不公平。不管世界上其他的人会怎么样,他——曾经生活在缅因州的德里,如今生活在马萨诸塞州的布鲁克莱恩,眼下置身于杰弗逊林区的格里·琼斯——不该遭此厄运。
“求求你了,我不该遭此厄运!”他对着那在空中摇晃的蜘蛛网般的东西喊道,就在这时,他身后那张即将四分五裂的书桌上,电话响了。
琼西猛地转过身,髋部火辣辣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他此前用来联系亨利的电话是他办公室的那部蓝色的特里姆林。但破桌面上的现在这部却是黑色,而且很粗笨,没有按键而只有拨号盘,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愿力量与你同在。这是他小时候房间里的电话,是父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949-7784,许多年前给杜迪茨打电话时,话费就是转移到了这个号码上。
他不顾髋部的疼痛猛扑上前,暗暗祈祷在他接电话之前,电话线千万不要毁坏或断开。
“喂?喂!”他随着东倒西歪、抖个不停的地板前后摇晃。整个办公室都在晃动,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条小船。
琼西万万没有想到,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罗伯塔的声音。“好了,医生,您的电话已经接通。”
接着是一声很重的“咔嗒”声,震得琼西脑袋发痛,然后又悄无声息。琼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电话时,又传来“咔嗒”一声。
“琼西吗?”是亨利。声音很模糊,但毫无疑问是亨利。
“你在哪儿?”琼西喊道,“天啊,亨利,这地方要垮了!我也要散架了!”
“我在戈斯林商店,”亨利说,“不过又不在那儿。不管你在哪儿,你都不在那儿。我们在医院里,就是你受伤后被送去的医院……”电话里“喀嚓”响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嗡嗡”声,然后又是亨利的声音,听起来更近,更有力。在这四分五裂的空间里,他的声音无异于一条生命线。“……但也不在那儿!”
“什么?”
“我们在捕梦网里,琼西!我们在捕梦网里,一直都是这样!从1978年开始就是这样!杜迪茨就是捕梦网,可他快要死了!他在坚持着,但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又是“咔嗒”一响,接下来是“嗡嗡”声。
“亨利!亨利!”
“……出来!”又变模糊了。亨利似乎焦虑万分。“你一定得出来,琼西!出来见我!沿着捕梦网跑来见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抓住那狗娘养的!你听到了吗?我们可以——”
又一声“咔嗒”之后,电话里一片寂静。他小时候的这部电话机突然裂开,掉出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电线全是橘红色的;它们都感染了拜拉斯。
琼西扔下电话,抬头望着不断晃动的捕梦网,那生命短暂的蜘蛛网。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句话,是一位喜剧演员的口头禅:不管你在哪儿,你就在那儿。这句话跟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一样被大家所认同,而随着年岁增长,当他们开始自认变得成熟时,前一句话可能更有分量。不管你在哪儿,你就在那儿。不过从琼西刚才所打的电话来看,这并不是事实。不管他们认为自己在哪儿,他们都不在那儿。
他们在捕梦网里。
他发现,在破桌子上方半空中晃动的捕梦网里,有四根辐条从中心伸出。无数相互编织的细绳被这些辐条联在一起,而把辐条联在一起的则是中心——那是它们能汇合在一起的核心。
沿着捕梦网跑来见我!现在还来得及!
琼西转身朝门口奔去。
10
格雷先生也在门口——在通向石屋的门口。门被锁住了。想到那个俄罗斯女人的事情,他对此并不是很意外。用琼西的话说,就是亡羊补牢。如果有发光体开路的话,事情就简单了。现在虽然没有,他也不是太懊恼。他发现,具有感情的一个有趣的副作用就是,它会使你考虑在先,计划在先,这样,一旦事情不如所愿,你也不至于气急败坏,大发雷霆。这也许是这些生物存活得这么长久的原因之一。
琼西曾建议他放弃使命,享受这一切——琼西所用的词是入乡随俗,格雷先生觉得这个词既神秘又新奇——这个建议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格雷先生对它不予理睬。他一定要完成在这里的使命,满足这种欲望。至于然后,谁知道呢?也许会来几个熏肉三明治。还有琼西的思想所称之为“鸡尾酒”的东西。那是一种清凉爽口、沁人心脾的饮料,能给人微醺的感觉。
一阵大风从水面上吹来,将潮湿的雪花吹到他脸上,使他一时睁不开双眼。这就像是湿毛巾扇在他的脸上,把他带回到眼前的现实,在这里他还有任务在身。
他侧身走向铺着花岗岩的长方形门廊的左侧,脚下一滑,猛地跪在地上,对琼西髋部的剧痛置之不顾。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黑暗里旅行了无数光年,在光明中跋涉了无数英里——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摔下台阶,折断脖子,或者栽进水库,在那刺骨的水里活活冻死。
门廊建在一堆碎石料之上。他斜倚在门廊的左侧,拂开积雪,用手摸索着寻找松动的石块。紧锁的大门两边各有一扇窗户,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太小。
漫天的大雪对声音形成了一定的阻隔和消弭作用,但他还是能听到有辆车渐行渐近的声音。还有另外一辆,但是已经停了,可能停在东街的尽头。他们来了,但为时已晚。这条小路有一英里长,灌木丛生,而且很滑。等他们赶到时,这条狗就已经进入了管道,在溺死的同时,还把拜拉姆送入了导水管中。
他找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把它扒了出来;他的动作非常谨慎,以免把肩膀上那条心脏还在跳动的狗摔下来。他跪着从门廊边慢慢往里挪动,然后试着站起身。开始时根本不行,琼西的髋部又肿得硬邦邦的。最后,虽然疼痛难忍,似乎一直疼到了牙齿和太阳穴,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靠着紧锁的大门站了一会儿,将琼西受伤的右腿抬离地面,就像一匹蹄下嵌着石子的马一样。待疼痛稍微减缓之后,他拿起石块,朝大门左边窗户上的玻璃砸去。他把琼西的手划出了好几道伤口,有一处还很深。窗户上半截剩下的一些破玻璃悬在下半截的上方,看上去犹如一座简陋的断头台,但是他对这些都无暇顾及。他也没有感觉到琼西终于逃出了自己的避难所。
格雷先生从窗户里慢慢钻了进去,然后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处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