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又一次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珀尔马特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叫他。他们刚刚通过新罕布什尔的收费站,弗雷迪·约翰逊谨慎地选择了自助缴费通道(他担心收费员会注意到悍马驾驶室里的恶臭,或者后面的破窗户,或者武器……或者三者同时被发现)。

  克兹饶有兴趣——甚至可是说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阿奇·珀尔马特那张汗津津的、憔悴的面孔。那位不苟言笑、工于心计、在驻地里总是夹着公文包、作战时手中不离记事板、头发笔直地左分并梳得一丝不乱的官僚呢?那个一辈子也学不会不说“长官”这个词的人呢?那个人不见了。在克兹看来,珀利的脸虽然瘦了,却似乎变生动了。他快要变成约德妈了,克兹想到这里,几乎忍俊不禁。

  “头儿,我还是很渴。”珀利恋恋不舍地朝克兹的百事可乐看了一眼,接着又放了一个臭屁。约德妈在地狱里吹喇叭,克兹这样想着,终于笑出声来。弗雷迪嘴里骂骂咧咧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又惊又恨;他现在似乎已经无可奈何,几乎是懒得见怪了。

  “恐怕这是我的,小子,”克兹说,“我自己也口干舌燥了。”

  珀尔马特正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一阵疼痛袭来,让他闭上了嘴。他又放了一个屁,这一次没有那么响,不是吹喇叭,而是一个缺少天赋的孩子在吹短笛。他的眼睛眯缝着,显出狡诈之色。“你给我喝的,我就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他顿了顿,“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克兹沉吟着。雨水打在车身上,从破窗户里飘了进来。老天,这该死的破窗户真是让人心烦,他的衣袖都湿透了,但是他不得不忍受着。说到底,这是谁造成的呢?

  “是你。”珀利说,克兹不由得一震。读心术这玩意儿真是太恐怖了。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却突然发现没有,你根本就没有习惯。“是你造成的。所以,快他妈的给我喝的。头儿。”

  “嘴巴放干净点儿,蠢货。”弗雷迪说了一句。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剩下的就归你了。”克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珀尔马特痛苦的目光前晃着。与此同时,他在心里不无幽默地嘲笑自己。他曾经指挥过大规模军队,用他们彻底改变了某些地方的地缘政治。而现在,他所指挥的只是两个人和一瓶饮料。他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他是因为自负才一落千丈,赞美上帝。他具有撒旦的自负,就算这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难以放弃的错误。自负是你用来拴住裤子的裤带——即使你的裤子已经不复存在。

  “你保证?”珀利伸出长着红色绒毛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如果我撒谎的话,就让我不得好死,”克兹认真地说,“见鬼,小子,你他妈的读读我的思想好了!”

  珀利琢磨了他一会儿,克兹几乎可以感觉到珀利肮脏的小爪子(每一个指甲下都已经长出了红色的绒毛)在触摸他的脑海。很可怕的感觉,但他忍受住了。

  最后,珀尔马特似乎满意了,点了点头。

  “我现在知道得更多了,”他开口道,接着把声音压低,用神秘而惊恐的语气说,“你知道,它正在吃我。在吃我的内脏。我能感觉得到。”

  克兹拍了拍他的胳膊。他们此刻正路过马萨诸塞欢迎您标语牌。“我会照顾你的,小伙子;我保证过了,对吧?好了,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格雷先生正在停车。他饿了。”

  克兹刚才把手放在珀尔马特的胳膊上,这时突然用力,他的指甲几乎像鹰爪一般。“在哪儿?”

  “离他的目的地不远。在一家商店门前。”接着,阿奇·珀尔马特用让克兹毛骨悚然的声音像小孩子一般念叨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上等饵料,不容错过!”然后又转为正常的声音:“琼西知道亨利、欧文和杜迪茨他们来了,所以让格雷先生停了下来。”

  一想到欧文会抓住琼西、格雷先生,克兹就一阵惊恐:“阿奇,你好好地听我说。”

  “我很渴,”珀尔马特叫道,“我很渴,你这狗娘养的。”

  克兹把百事可乐瓶举到珀尔马特的面前,当珀利伸手来拿时,又一巴掌将他打开。

  “亨利、欧文和杜达茨知道琼西和格雷先生停下来了吗?”

  “是杜迪茨干的,你这老笨蛋!”珀尔马特吼道,但马上又抱着肚子疼得大叫,他的肚子又鼓起了来。“迪茨,迪茨,杜-迪茨!是的,他们知道!是杜迪茨帮忙让格雷先生产生饥饿感的!是他和琼西一起干的!”

  “我可不喜欢这个。”弗雷迪说。

  两相联手,克兹想。

  “求求你了,头儿,”珀利说,“我太渴了。”

  克兹把瓶子递给他,冷冷地看着他把饮料喝干。

  “到495号公路了,头儿,”弗雷迪说,“我该怎么办?”

  “上去,”珀尔马特说,“然后转90号公路往西。”他打了一个嗝。声音很响,但好在没有异味。“它还想要一瓶可乐。它喜欢糖,还有咖啡因。”

  克兹寻思着。欧文知道他们的目标停了下来,至少眼下是这样。欧文和亨利已经落后了九十到一百分钟的车程,所以现在会开足马力,尽可能快地往前赶。由此来看,他们也得开足马力。

  如果有警察想挡他们的道,那就是自寻死路,上帝保佑他们。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弗雷迪。”

  “是,头儿。”

  “加大油门。让这破车跑起来,上帝保佑你。快让它跑起来。”

  弗雷迪·约翰逊依命而行。

  20

  没有牲口棚,没有畜栏,没有小牧场,窗户上挂的牌子不是营业执照,而是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底下有一行字:上等饵料,不容错过!但除此之外,这里几乎是戈斯林商店的翻版:同样的破披叠板,同样的褐黄色屋顶,几缕青烟从同样歪歪斜斜的烟囱里升上雨中的天空,门前的加油泵也同样锈迹斑斑。加油泵上还靠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加油枪已坏,暂停服务。

  在十一月份的这个午后,商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名叫迪克·麦卡斯凯尔的店主一个人。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一上午也都是坐在电视机前。从所有的新闻报道(多是些再三重复的内容,由于北部那片林区已经用警戒线封锁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图片,不外乎是陆军、海军、空军的武器装备),一直看到总统的演讲。迪克称总统为“悬乎先生”,因为其当选的方式很悬乎——那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他妈的会数数吗?虽然自从吉佩尔(噢,那才是一位真正的总统)之后,迪克再也没有行使过选举权,可他还是讨厌悬乎总统,认为他是一个油腔滑调、不值得信赖的大门牙王八蛋(不过他老婆倒是挺漂亮),而总统十一点钟的演讲也是一如既往的狗屁胡说。老悬乎的话迪克一个字也不信。在他看来,整个事件很可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是一种恐吓战略,旨在使美国的纳税人更加心甘情愿地支持增加国防支出,进而增加税收。太空中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有了科学证明。在美国,唯一的外星人(除了悬乎总统本人之外)就是从墨西哥那边游过边界来的吃豆人了。可大家都给吓坏了,一个个都坐在家里看电视。过一段时间,会有人出来喝点啤酒或葡萄酒,但是现在,这地方只是一片死气沉沉。

  半个小时之前,迪克就关掉了电视(老天,他简直是受够了)。所以一点一刻当门铃响起时,他正在看一本从商店后排的报刊架上——那儿有一个写着未成年者不宜的提示牌——拿来的杂志。这本杂志名为《戴眼镜的女郎》,这倒也名副其实,因为里面的女郎全都戴着眼镜。仅仅是戴着眼镜,身上一丝不挂。

  他抬头看了客人一眼,正准备说一句“你好”或者“路上很滑吧”,却又生生吞了回去。他突然觉得一阵不安,紧接着就确信这人是要抢劫……如果仅仅是抢劫的话,他就算走运了。开商店十二年以来,他还从来不曾遭到过抢劫——如果有人为了一把钱而甘冒坐牢的危险,那么,这一带有不少地方可以让他抢到不仅是一把钱,而且是一大把钱。除非他是——

  迪克吞了一口唾沫。除非他是疯子,他心里想着,而眼前这家伙说不准就是疯子,说不准就是那种刚刚结果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然后决定四处转转,在把枪口对准自己之前再干掉几个人的疯子。

  迪克并没有妄想狂的天性(他的前妻会告诉你,他天性很沉闷),但尽管如此,今天下午的第一位客人还是让他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威胁。平时经常有人来到他的商店里瞎晃荡,口里议论着爱国者队或红袜队,或者胡编一些关于水库的奇闻,迪克不大喜欢那些人,但此时此刻,他但愿那些人在这里。甚至全都在这里才好。

  那家伙起初只是站在进门的地方,没错,他是有什么不对劲。他穿着一件橘红色猎装,而马萨诸塞州的猎鹿季节还没有开始,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迪克不喜欢的是那人脸上的伤痕——仿佛他好几天来一直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穿行——以及他那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的神情。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还不仅如此。下午暗淡的天色从满是灰尘的前窗里斜射进来,照在那人的嘴唇和下巴上,发出怪异的亮光。

  那狗娘养的在流口水,迪克想,我敢打赌是在流口水。

  那家伙的脑袋像抽筋似的快速扭动,而他的身子却纹丝不动。迪克不由得想起寻找猎物时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迪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很想从椅子上溜下来,躲进柜台底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此举的利弊(他的前妻还会告诉你,他不是一个思维很敏捷的人),那家伙的脑袋就又一次快速扭动,正好面对着他。

  迪克思想中理性的那一部分在暗暗希望(还不是一个很清晰的念头)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是看了发生在缅因州北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闻和神乎其神的传言——媒体对每一条都进行了例行公事的报道——之后所引起的胡思乱想。也许这家伙只是想买包烟或半打啤酒或一瓶咖啡白兰地外加一本色情杂志,好帮助他在维尔或者贝尔彻镇郊外的汽车旅馆里打发一个漫长的雪夜。

  当他和那人的视线相遇时,这一希望破灭了。

  从那人的眼神来看,他不是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然后出来四处游荡的疯子;如果他是那种疯子也许倒还好了。那家伙的眼睛非但不空洞,反而装满了内容。仿佛有上百万种思想和念头在不断掠过,犹如大型打印机里的纸带在高速转动。那些思想和念头几乎像是在他的眼眶里跳跃。

  而且,那是迪克·麦卡斯凯尔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饥饿的一双眼睛。

  “我们关门了,”迪克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我和我的合伙人——他在后面——我们今天不营业。因为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是说我们——忘了把牌子翻过来。我们——”

  他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但是穿猎装的人打断了他。“熏肉,”他说,“在哪儿?”

  猛然间,迪克十分地清楚,如果他没有熏肉,这人一定会杀了他。也许终究还是会杀了他,可如果没有熏肉……是啊,那就毫无疑问了。他正好有熏肉。感谢上帝,感谢耶稣,感谢悬乎先生,感谢那些加油枪,他正好有熏肉。

  “在后面的冰柜里,”他用自己那极为陌生的声音说。放在杂志上的那只手感觉冷冰冰的。他听到自己的脑海里有声音在低语,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红色的思想。黑色的思想。饥饿的思想。

  一个不属于人的声音问,什么是冰柜?一个属于人的非常疲倦的声音回答,顺着过道往前走,帅哥,你就会看到了。

  幻听,迪克想,哦,天啊,不。人们在发疯之前就是这样。

  这人从迪克身旁经过,顺着中间的过道往里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收银机旁有一部电话。迪克朝它看了看,马上又移开视线。它伸手可及,而且911还被他设置成快速拨叫,但感觉却是咫尺天涯。即使他能使出浑身的力量拿起电话——

  我会知道的,那个不属于人的声音说。迪克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那声音就在他的头脑里,仿佛有人在里面安了一部收音机。

  店门上装着一面凸面镜,一到夏天就很能派上用场。每年夏天,商店里常常挤满与家长一起去水库——这儿离奎宾水库只有十八英里——钓鱼、露营或野炊的孩子。那些小兔崽子总是想顺手牵羊地捞点东西,尤其是糖果和少女杂志。迪克现在望着那面镜子,既恐惧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穿橘红色猎装的人走到冰柜旁。他在那儿站了片刻,低头看着冰柜,然后拿起不是一袋而是所有的四袋熏肉。

  那人拿着熏肉,顺着中间的过道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一边还浏览着货架。他看上去很危险,很饥饿,而且疲倦到了极点——犹如跑进最后一英里的马拉松运动员。看着他时,迪克感觉到头晕目眩,就像从高处往下看时一样。他似乎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而且这些人互相重叠,时远时近。迪克顿时想起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个具有一百种人格的疯婆娘。

  那人停下脚步,拿起一瓶蛋黄酱。走到过道尽头时,他又停下来拿了一条面包。然后他转身来到柜台前。迪克几乎可以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倦意。还有疯狂。

  他把要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口里说:“白面包做的熏肉三明治,加上蛋黄酱。味道美极了。”说完他笑了。这笑容里带着疲惫而令人心碎的诚意,迪克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先生,你还好——”

  迪克的手犹如碰到一堵墙似的停住了。那只手在柜台上方哆嗦了片刻,然后扬起来,“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接着,那只手缓缓地移开,然后又停住,像气垫船一样悬在半空。无名指和小指慢慢地弯曲起来,贴住手掌。

  别杀他!

  你出来阻止我呀!

  如果你逼我的话,你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些声音都在迪克的脑海里响着。

  他那只气垫船般悬着的手漂到自己面前,食指和中指插进鼻孔中,把鼻孔塞得严严实实。有片刻时间,它们一动不动,可是接着,哦天啊它们往里挖了起来。虽然迪克·麦卡斯凯尔有很多不太好的习惯,但是并不包括啃指甲。他的手指一开始不想太深入——里面不畅通——可随后,有润滑作用的鲜血流了出来,它们就变得积极活跃了,像虫子似的蠕动着。肮脏的指甲犹如犬牙般地挖着。它们渐渐地深入,朝大脑的方向凿去……他可以感觉到软骨破裂……可以听到破裂的声音……

  快停下,格雷先生,快停下!

  刹那间,迪克的手指又属于他自己了。随着湿乎乎的“啪”的一声,他抽出了手指。鲜血滴在柜台上,滴在印有“干杯!”标志的橡胶零钱垫上,还滴在戴眼镜的一丝不挂的女郎身上——在那怪物进来之前,迪克正在研究那女郎的身体构造。

  “我该付你多少钱,迪克?”

  “不用了!”仍然是那公鸭般的沙哑嗓音,不过现在还带着鼻音,因为他的鼻孔里全是血,“哎呀伙计,你只管拿走得了!快滚开吧!”

  “不行,我一定得付。这是买卖,也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要用货币来交换。”

  “三美元!”迪克叫道。惊骇慢慢渗入骨髓,他的心脏狂跳着,肌肉随着肾上腺素的分泌而轻轻颤抖。他相信这个怪物可能要走了,而正因如此,他比之前恐惧一万倍:眼看自己就要被饶一命了,心里却又清楚,这条命随时都可能因为这该死的疯子一时兴起而丢掉。

  这疯子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打开来,在里面翻找了好半天。低头看钱包的时候,他的口水顺着嘴角不停地流出来。他终于拿出了三美元。他把钱放在柜台上,将钱包重新塞回口袋里。接着,他又在那条脏乎乎的牛仔裤(风尘仆仆,迪克想)里摸索着,掏出一把零钱,挑出三枚硬币放在印有“干杯!”的零钱垫上。两枚两角五分和一枚一角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