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阵发抖。他必须使劲想,结果就很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消失,最后的一点力气。但是这一次不只是一场牌局,这一次是赢是输很重要,所以他要使出力气,他做了一个记分板,还做了一副纸牌。琼西在哭,琼西在想哦,失去了,但是杜迪茨·卡弗尔没有失去,杜迪茨能看到路线,路线通向办公室,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记分了。
琼西别哭,他说,这句话很清晰,话语在他脑海里的时候总是很清晰,只是他的笨嘴巴把它们说变样了。别哭,我没有失去。
闭上眼睛。两臂交叉。
在琼西的办公室里,在捕梦网的下面,杜迪茨要玩牌了。
14
“我感应到了那条狗,”亨利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那条为珀尔马特导航的狗。我感应到它了。我们近了一些。老天,如果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慢下来就好了!”
现在又下雨了,欧文希望能在雨变成雨夹雪之前能赶到冰冻线以南。风刮得很猛,悍马在路上不住地颠簸。已经到了中午,他们正在索科和毕德佛之间的什么地方。欧文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杜迪茨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仰着脑袋,两条皮包骨的胳膊交叠在胸前。他的面色黄得可怕,但是有一丝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你的朋友能帮上忙吗?”欧文问。
“我想他正在尽力。”
“我还以为你说他在睡觉呢。”
亨利转头看了杜迪茨一眼,然后又望着欧文。“我弄错了。”他说。
15
琼西发了牌,然后从自己那一手中抽出两张作为保留牌,再拿起另一手牌,也从中抽出两张。
“别哭,琼西。别哭,我没有失去。”
琼西抬头望着捕梦网,他很肯定声音来自那里。“我没有哭,杜杜。只是有些他妈的过敏而已。好了,我以为你是想玩……”
“两点。”捕梦网里的声音说。
琼西从杜迪茨那手牌中挑出一张两点——开局算是不错——然后从自己那手牌中打出一张七点。加起来是九点。杜迪茨手中有一张六点,问题是他会不会——
“六点。十五点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十五点记两分。亲我的大腿!”
琼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是杜迪茨,没错,但是一时间,杜迪茨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比弗。“那就记分吧。”只见记分板上有根木棒竖了起来,慢慢移动,然后插在第一街的第二个孔里,琼西不由得看呆了。
霎时间,他恍然大悟。
“你一直都会玩的,对吧,杜杜?你以前胡乱记分只是为了逗我们开心。”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在那些年里,他们一直以为是他们在陪杜迪茨玩,其实是杜迪茨在陪他们玩。那么,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的那一天,又是谁找到了谁?是谁救出了谁?
“二十一点。”他说。
“三十一点,记两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那只看不见的手又一次移动木棒,插在往前的第二个孔里,“他挡住我了,琼西。”
“我知道。”琼西说着,打出一张三点。杜迪茨叫了十三点,于是琼西从杜迪茨的牌中挑出那张牌。
“但是你没有。你可以跟他说话。”
琼西自己出了一张两点,然后记了两分。杜迪茨打出最后一张牌,记了一分。琼西想:连一位智障者都赢不了——没想到吧。不过这位杜迪茨并不是智障者。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但不是智障者。
他们对各自手中的牌进行记分,虽然琼西是庄家,杜迪茨的得分却遥遥领先。琼西把牌收拢来,准备重新洗牌。
“他想要什么,琼西?除了水之外,他还想要什么?”
谋杀,琼西想,他喜欢杀人。但是别再杀人了。求求你上帝,别再那样了。
“熏肉,”他说,“他非常喜欢吃熏肉。”
他开始洗牌……接着,他愣住了,他的脑海突然被杜迪茨所占满。是真正的杜迪茨,年轻、强壮、准备战斗的杜迪茨。
16
在他们后面,后座上的杜迪茨痛苦地哼出声来。亨利转过头去,发现他的两只鼻孔里流出了拜拉斯一般红的鲜血。由于全神贯注,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曲着。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
“他这是怎么了?”欧文问。
“不知道。”
杜迪茨又咳了起来:来自胸腔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双唇间喷出一些血沫。
“叫醒他,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叫醒他!”
亨利惊恐地看了欧文·安德希尔一眼。他们快到肯纳邦克波特了,离新罕布什尔州边界不到二十英里,离奎宾水库还有一百一十英里。琼西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亨利看到过。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所别墅,在维尔。
杜迪茨叫出声来,在咳嗽的间隙,他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咳血还不算严重,至少此刻还好,血沫是从他的口腔和喉咙里出来的,但如果肺部撕裂——
“快叫醒他!他说他很难受!你难道听不见——”
“他说的不是难受。”
“那是什么?是什么?”
“他说的是熏肉。”
17
这个把它自己当成格雷先生——准确地说,是把他自己当成格雷先生——的实体,现在遇到了大难题,但至少它(他)自己知道。
用琼西的话说,是有备无患。琼西的记忆箱里类似的表达方式有上千种,也许是上万种。其中有一些格雷先生觉得完全不知所云,比如对牛弹琴,再比如有失就有得,但有备无患这句话很不错。
简单地说,他的难题就是他对琼西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简直是糟透了。他可以认为琼西已经被关了起来,我的问题解决了;我把他隔离起来了,就像他们的军队想把我们隔离了一样。现在有人在跟踪我——事实上是追踪我——不过,除非出现引擎故障或发生爆胎,那两伙人谁也别想抓住我。我遥遥领先。
这些都是事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它们都寡然无味。有味的是,他很想跑到关着他那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宿主房间的门前,大声叫嚷:“你瞧,我收拾你了吧?让你吃苦头了吧?”至于吃苦头或吃苦脚与此有何相关,格雷先生并不清楚,但这是琼西的军械库里颇具威力的情感子弹——能带给他一种孩子般的强烈快意。然后,他会把琼西的舌头(现在是我的舌头了,格雷先生洋洋自得地想)从琼西的嘴唇里伸出来,好好地呸他几声。
至于对那些跟踪者,他很想脱掉琼西的裤子,让他们看琼西的屁股。虽然这与有得必有失一样毫无意义,与吃苦头一样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很想这么做。这叫做“露屁股”,而他很想露它一露。
格雷先生发现,自己染上了这个世界的拜拉斯。它起始于情感,继而蔓延至感觉意识(食物的味道,让那位州警在洗浴间里以头撞墙时带给他的毋庸置疑的疯狂快感——那空洞的“砰砰”声),进而发展成琼西所说的高级思维。在格雷先生看来,这简直是可笑,就和把粪便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或者把种族灭绝称为种族清洗没什么两样。但是思维对他还是颇有吸引力,因为他此前一直是作为无性繁殖的精神的一部分而存在,是作为一种具有高等智能的非意识而存在。
琼西在被格雷先生关起来之前,曾经建议他放弃自己的使命,好好享受做人的乐趣。现在,格雷先生发现自己产生了这种欲望,而他此前一直和谐的思想,那种非意识的思想,正在四分五裂,变成众多互不相让的声音,有的要A,有的要B,还有的要Q的平方除以Z。他原以为这些乱哄哄的说话声很可怕,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争吵。
比如熏肉。比如“跟卡拉做爱”,琼西的思想将其确定为最享受的事情,关乎情感和感官上的双重投入。还有飙车,在芬威公园附近的奥利里酒吧打台球,喝啤酒,现场乐队震耳欲聋的演奏,以及聆听佩蒂·勒夫莱丝演唱“要怪就怪你那撒谎的骗人的冷酷的耍赖的不忠的偏袒的吝啬的虐待的花心”(格雷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夏天的清晨,大地在薄雾中缓缓升起的景象。当然还有谋杀。毫无疑问。
他的难题是,如果不尽快干完这件事,他可能就永远干不完了。他不再是拜拉姆,而是格雷先生。再过多久,他就会弃却格雷先生而变成琼西呢?
不会这样的,他想。他猛踩油门,虽然油门可踩的余地已经不多,但斯巴鲁还是稍稍加快了速度。后座上的狗在“汪汪”地叫……接着又痛苦地哀号起来。格雷先生让自己的思想游离出来,去抚触长在狗肚子里的拜拉姆。它长得很快。几乎是太快了。而且还不仅如此——与它的思想相遇时毫无快乐可言,毫无同类相遇时的温暖。拜拉姆的思想感觉冷冰冰的……还有腐臭味……
“异种。”他咕哝道。
不过他还是让它安静了下来。当这条狗进入供水系统之后,拜拉姆必须还在狗肚子里。它需要时间来适应。狗会淹死,但拜拉姆还会在里面存活一段时间,以狗的尸体为食,直到时间来临。但首先他必须到达那里。
要不了多久了。
他沿着90号州际公路向西驶去,途经一些小镇(琼西称之为巴掌大的地方,不过这么说时也不无喜爱之情),比如维斯布罗、格拉夫顿以及桃乐丝塘(已经很近了,大概还有四十英里),同时想把自己不肯安分的新意识转移到一个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地方。他试着去想琼西的孩子,但是牵涉到太多的感情,于是连忙退了回来。他又试着去想杜迪茨,可这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琼西偷走了那些记忆。最后,他选择了琼西历史教师的工作,还有他那有趣得可怕的专业。看来在1860年到1865年间,美国曾经一分为二,就像拜拉斯群体在生长周期临近结束时一样。其中有多种原因,最关键的与“奴隶制”相关,这又跟把粪便或者呕吐物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一样可笑。“奴隶制”毫无意义。“分离权”毫无意义。“保卫联邦”毫无意义。从根本上看,这些生物只是做了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失去了理性”,说到底也就是“发疯”,但是从社交角度上说,前者更容易接受一些。哦,“失去理性”的人群的规模真是不小。
格雷先生接着查看那一箱又一箱稀奇古怪的武器——葡萄弹、链弹、实心弹、炮弹、刺刀、地雷——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熏肉。
他对这声音置之不理,尽管琼西的胃在“咕咕”叫。他倒是想吃点熏肉,没错,肉多油厚,非常爽口,能给人一种原始的、生理上的满足感,可现在不是时候。在他处理完这条狗之后也许可以。然后,如果在其他人赶上来之前还有时间,只要他愿意,他把自己吃到撑死都行。但现在不是时候。经过10号出口时——现在只剩下两个出口了——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美国内战,转向那些穿着蓝衣服和灰衣服的人们,他们在硝烟中奔跑,口里大叫着,把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让成千上万的人大吃苦头,抡起枪托砸在敌人的头颅上,发出好听的“砰砰”声,还有——
熏肉。
他的胃又“咕咕”叫了起来。琼西的嘴里也冒出口水,他想起戴萨特,想起蓝色盘子上又黄又脆的肉条,用手抓起来,感觉质地很硬,是好吃的死肉的质地——
不能想这个了。
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车喇叭声,格雷先生不禁吓了一跳,莱德也哼了起来。原来他上错了车道,琼西的思想称之为“超车道”,于是他开到一旁,让一辆比斯巴鲁跑得更快的大货车呼啸而过。大货车把大片泥浆溅在小车的挡风玻璃上,一时挡住了他的视线。格雷先生想着抓到你杀死你把你的脑袋砸开花你这乱开车的不要命的王八蛋,砰砰,让你吃苦头让你吃苦。
熏肉三明治。
这声音像枪声在他的脑袋里炸响。他抵抗着,却发现它具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崭新力量。会是琼西吗?显然不是,琼西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突然间,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胃上,这个胃很空,很痛,迫不及待。他应该可以稍停一会儿来安抚它。否则的话,他很可能会把车开出——
熏肉三明治!
加蛋黄酱!
格雷先生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
18
“我听到他了。”亨利突然说。他把两只拳头抵在太阳穴上,似乎想止住头痛。“天啊,真痛。他简直就像一头饿狼。”
“谁啊?”欧文问。他们刚刚越过边界进入马萨诸塞州。车前的银色雨丝随风斜飘而下。“那条狗吗?还是琼西?到底是谁?”
“是他,”亨利回答,“格雷先生。”他看着欧文,眼中猛然充满希望,“我觉得他就要停车了。我觉得他要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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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