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的是百分之二十的小费,”迪克的顾客说,难掩语气中的自豪,“琼西只付百分之十五。这样好些。这样多些。”
“当然。”迪克低声回答。他的鼻子里充满了血。
“祝你愉快。”
“你……你走好。”
穿着橘红色外套的人低着头站在那里。迪克可以听见他在搜寻合适的回答。这使迪克差点儿放声大叫。最后这人说:“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他顿了顿,又说:“我不希望你给任何人打电话,伙计。”
“我不会的。”
“你向上帝发誓?”
“好的,我向上帝发誓。”
“我就像上帝。”他的客人说。
“没错,好的。不管你——”
“如果你打电话给别人,我就会知道。我会回来让你吃苦头。”
“我不会的!”
“很好。”他打开门,门上的铃铛一响,他出去了。
有好一会儿,迪克站在原地,仿佛生了根一般。接着,他猛地从柜台后冲出来,一条大腿重重地撞在柜台角上。到傍晚的时候,大腿上一准会出现大片青紫,但是此刻他毫无感觉。他拧上门锁,插上门闩,然后站在那儿向门外张望。商店门口停着一辆小巧的红色斯巴鲁,车身上满是泥浆,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那人把买好的东西抱在一边臂弯里,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驾驶座上。
快开走吧,迪克想,求求你,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走吧。
但是他没有开走,而是拿起一样东西——是那条面包——并扯下一端的细绳。他一把倒出十来片面包。接着,他打开那瓶蛋黄酱,以手代刀,将蛋黄酱抹在面包上。每抹完一片,他都会把手指舔得干干净净。而每当这时,他都会眯起眼睛,仰起脑袋,陶醉之情不仅洋溢在脸上,还从嘴角流露出来。面包抹好后,他拿起一包肉,扯掉外层包装纸,再用牙齿撕开里面的塑料袋,把那一磅熏肉片倒了出来。他把肉片叠好,放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加一片面包。他像饿狼一般大口吃起了三明治,那种极度享受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面孔;这是一个人在享受绝世佳肴时的神情。每一大口吞下去时,他的喉结都在随之起伏。三大口之后,三明治就下了肚。只见车里的人又拿起两片面包,迪克·麦卡斯凯尔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犹如霓虹灯一般清晰:这样更好一些!差不多像个活人!虽然冷冰冰的,但差不多像个活人!
迪克从门口退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置身水下。灰暗的天色似乎渗进了商店,灯光也暗淡了。他觉得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在脏乎乎的地板竖起来迎接他之前,灰暗变成漆黑。
21
等迪克苏醒过来,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后了——至于是多久之后,他也不清楚,因为啤酒冷藏柜上的百威电子钟只是显示出88:88。他的三颗牙齿躺在地上,他估计是昏倒时磕掉的。他鼻子周围和下巴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想站起身,双腿却没有一丝力气。于是他朝门口爬去,头发耷拉在脸上,心中暗暗祈祷。
他的祈祷应验了。那辆红色的小屁车已经离开。它原先所停之处有四个空空的熏肉包装袋、一瓶剩下四分之一的蛋黄酱和半条霍尔萨姆白面包。几只乌鸦——水库周围有不少很大的乌鸦——发现了面包,正把它从破包装袋里啄出来。在不远处靠近32号公路的地方,有一摊依稀可见熏肉和面包的呕吐物,也有两三只乌鸦在那儿忙碌。看来,那位先生的胃对美味午餐感到不舒服。
天啊,迪克想,我但愿你大吐特吐,把肠子都吐出来,把——
但就在这时,他自己的肠胃突然奇怪地痉挛了一下,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他脑海中出现一幅清晰得可怕的画面:那人的牙齿咬住露在两片面包之外的肥腻的生肉,那灰白的生肉上还有褐色的纹路,就像从一匹死马口里割下来的舌头。迪克用手蒙住的口里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有辆轿车开了过来——眼看迪克就要呕吐了,这位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仔细一看,根本不是什么轿车,也不是卡车。甚至不是运动型多用途车。那是一辆难看的悍马,涂着黑黑绿绿的迷彩。前面坐着两个人,迪克几乎可以肯定后面还有一个。
他伸出手去,把门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牌子背面写着暂停营业,然后慢慢地往后挪。他已经站起身来,起码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了,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重新倒下。他们看到我在这儿了,一准他妈的看到了,他想,他们会进来向我打听那人的去向,因为他们在追他。他们想抓他,他们想抓住那个吃熏肉三明治的人。而我会说出来的。他们会逼我说出来的。然后我就——
他的一只手抬到自己的眼前。食指和中指上一直到第二个关节都有凝固的血迹,现在它们伸了出来,弯成钩状。它们在发抖。在迪克看来,它们简直就像在招手。喂,眼睛们,你们好吗?趁着还能看的时候,好好看看吧,因为我们马上要来收拾你们了。
悍马后座上的人探身向前,似乎跟驾驶员说了句什么,随后悍马开始倒退,一只后轮从商店的上一位客人所留下的那摊呕吐物上碾过。它在路上调转车头,停顿片刻,然后朝维尔和奎宾水库的方向驶去。
他们刚刚在第一座山包背后消失,迪克·麦卡斯凯尔就哭了出来。他往柜台边走去时(虽然踉踉跄跄,却还没有趴下),视线落在地上的牙齿上。三颗牙齿。是他的。是他付出的小代价。没错,一点小小的代价。接着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仍然放在柜台上的那三张一美元的钞票。它们长了浅浅的一层橘红色的绒毛。
22
“不在!前走!”
欧文虽然很疲惫,但听懂杜迪茨的话容易了一些(一旦你的耳朵听习惯了,也就不是很难):不在这儿!再往前走!
欧文倒转车头,上了32号公路,而杜迪茨则坐回——是躺回——后座,又一次咳了起来。
“你瞧,”亨利指着一旁说,“看到了吗?”
欧文看到了。一堆包装袋被大雨浇得贴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蛋黄酱瓶子。他加大马力朝北驶去。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又大又猛,欧文知道很快就会转成雨夹雪,然后很可能又会变成雪。欧文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而越来越弱的心灵感应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他发现,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这么肮脏的一天死去。
“他现在在我们前面多远?”欧文问道,他不敢问出真正的问题,那个唯一关键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已经晚了?他猜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亨利会告诉他的。
“他在那儿。”亨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正用一块湿布帮杜迪茨擦脸。杜迪茨感激地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惨白的脸上渗出汗珠,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使他变成了熊猫眼。
“如果他在那儿,我们又干吗非得来这儿呢?”欧文问。他已经把悍马开到了每小时七十英里,在这种滑溜溜的双车道柏油路上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我不想冒险,以免杜迪茨找不到路线,”亨利说,“如果看不到路线……”
杜迪茨痛苦地大叫了一声,他双臂环抱在胸前,身子弯成一团。亨利仍然跪在座椅上,抚摸着杜迪茨瘦长的脖颈。
“放松点儿,杜迪茨,”亨利说,“你没事儿的。”
但是他并非没事儿。欧文心里明白,亨利也明白。发烧,痉挛,尽管服了第二片强的松外加两片羟考酮,但现在每次咳嗽都会带血;杜迪茨·卡弗尔离没事儿十万八千里。值得欣慰的是,琼西—格雷组合同样离没事儿相去甚远。
是因为熏肉。他们原本只希望让格雷先生停留一阵;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贪吃到这种程度。这对琼西消化系统的影响也可想而知。在小商店门口的停车场格雷先生就吐过一次,在去维尔的途中又不得不两次停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把那几磅生肉倒出来,简直是吐得昏天黑地。
接着是腹泻。他在9号公路上位于维尔东南郊的美孚加油站停了下来,甚至等不及奔进厕所。加油站外面有块廉价汽油 干净厕所的招牌,但是到格雷先生离开时,干净厕所一说显然成了过去时。他没有在美孚杀人,亨利觉得这是一个进步。
在转上通往奎宾水库的公路之前,格雷先生又不得不两次停车,冲进潮湿的树林,试图将琼西翻江倒海的肠胃排空。这时大雨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琼西的身体已经大为虚弱,亨利以为他会晕倒。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第二次从树林回来并坐进驾驶座时,格雷先生对琼西十分恼火,不停地抱怨他。这全是琼西的错,是琼西在陷害他。他刻意忽略了自己的饥饿,还有贪吃时的急不可耐——只是在舔手指上的肥油时才肯稍稍歇口气。在此之前,亨利曾多次在自己的病人中见识过这种对事实的选择性安排——强调这一些,而完全忽略那一些。从某些方面来看,格雷先生简直是巴利·纽曼再世。
他变得多么像人啊,他想,这么像人,简直是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他在那儿,”欧文问,“你是指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又联系不上了,起码是很难了。杜迪茨,你能听到琼西吗?”
杜迪茨疲倦地望着亨利,摇了摇头。“雷先生——拿走——我们——牌。”他说——格雷先生拿走了我们的牌——可这无异于对一个成语的望文生义。杜迪茨没有确切的词汇来表达真正发生的事情,但是亨利可以从他的思想里读出来。格雷先生不可能进入琼西的办公室堡垒并把牌拿走,但他似乎把那些牌变成了空白。
“杜迪茨,你现在怎么样?”欧文望着后视镜问。
“我——很好。”杜迪茨说,但话音刚落他就开始瑟瑟发抖。他的腿上放着黄色的饭盒和棕色的纸包,纸包里装着他的药……不仅有药,还有那片奇怪的小编织物。他的身子裹在蓝色的大粗呢外套里,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瑟瑟发抖。
他的情况很不妙,欧文想,而亨利又开始给老朋友擦脸。
在一段很滑的路面上,悍马突然一个侧滑,眼看就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车速,翻车可能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而就算他们大难不死,阻止格雷先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会泡汤——但紧接着,车身又稳定住了。
欧文的视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纸袋,他的思想也又一次回到那片编织物上。是比弗送给我的。是上周给我的圣诞礼物。
欧文想,现在用心灵感应来交流,将无异于把字条装进玻璃瓶,再把玻璃瓶扔进大海。但他还是试了试,朝他认为是杜迪茨的方向发送了一个念头:孩子,那东西叫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突然之间,欧文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集客厅、餐厅、厨房于一体。上过漆的松木板发出柔和的光彩,地上铺着一块纳瓦霍地毯,一面墙上挂着挂毯——上面有一群小印第安猎人围着一个灰色的东西,那是超市里常见的上千种小报上的外星人的原型。还有一座壁炉,一尊石砌烟囱,一张橡木餐桌。但吸引欧文注意力的是挂在房子中梁下的那片编织物——欧文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它出现在杜迪茨发给他的画面的正中间,闪耀着它特有的光芒。那是杜迪茨药袋里的编织物的豪华版,由色彩艳丽的(而不是单调的白色)细绳织成,除此之外,两者完全一样。欧文不禁热泪盈眶。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房间。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杜迪茨这样认为。而杜迪茨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那是他朋友们所去的地方,而他爱他们。
“捕梦网。”奄奄一息的杜迪茨在后座上说,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
欧文点点头。捕梦网,没错。
那就是你,他给杜迪茨发去信息,他猜想亨利应该也能听见,但是他并不在意。这是给杜迪茨的信息,是给杜迪茨一个人的信息。你就是捕梦网,对吧?你就是他们的捕梦网。一直都是。
后视镜里的杜迪茨笑了。
23
他们经过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奎宾水库8英里 严禁钓鱼 严禁商业活动 野餐区开放 山路开放 进入此区者出事后果自负。还有别的内容,但是在时速八十英里的车上,亨利没有时间细看。
“他有没有可能停车,自己走进去呢?”欧文问。
“连想都不要想,”亨利说,“他会一直开到不能再开为止。也许会陷在什么地方动不了。最多只能这么指望。很有可能会这样。而且他很虚弱。他不可能走得快。”
“那你呢,亨利?你能走得快吗?”
鉴于他现在全身发僵,双腿酸痛,这还真是个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他说,“我会尽全力的。但是话说回来,还有杜迪茨。我看他恐怕没有力气走长路。”
根本就不可能走路,亨利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亨利,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他们几个,在我们后面多远?”
亨利思量着。他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珀尔马特……还能接触他体内那贪婪的食人怪物。那东西很像格雷先生,只不过那只鼬鼠栖身于一个由肉做成的世界。那个肉做的世界就是阿奇·珀尔马特,前美国陆军上尉。亨利不想去那个世界,那里太痛,太饿。
“十五英里,”他说,“也可能只有十二英里。但是没关系,欧文。他们追不上我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抓住格雷先生。我们需要一点运气。或一点帮助。”
“亨利,如果我们抓住他了,我们还会是英雄吗?”
亨利疲惫地对他笑了笑。“我想我们得试一试。”
第二十一章 12号管道
1
东街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平,还覆盖着三英寸深的积雪。格雷先生沿街开了将近三英里之后,斯巴鲁冲进一处因水渠堵塞而冲成的缺口。在此之前,斯巴鲁英勇地淌过了固纳夫大堤以北的好几个泥潭,有一次底盘重重地磕在地上,撞掉了消音器和大半截排气管,但现在路中央的这个缺口终于超过了它的极限。斯巴鲁一头栽进缺口,排气管顿时贴地,没有了消音器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琼西的身体向前扑去,又被安全带勒住。他的横膈膜被勒得生疼,使他不由自主地吐在仪表板上: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了,只是一些带着胆质的涎水。一时间,整个世界的色彩暗淡下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渐渐隐去。格雷先生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他担心自己一旦失去知觉,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琼西就会出其不意地抢回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