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漫步小路上,熬它一晚上,
如果觉得无聊了,就干上一仗。
“怎么——那么——高?”杜迪茨问。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团蓝色的棉花糖,可早已被他忘了;他注视着那个踩着高跷的牛仔在烟火怒放的夜空下走过,不禁像三岁小孩一般将眼睛睁得溜圆。彼得和琼西站在杜迪茨的一边,亨利和比弗站在另一边。牛仔的身后跟着一队圣洁的处女(其中有些人肯定还是处女,即使是在基督教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1981年),她们穿着饰有亮片的牛仔裙和白色的牛仔靴,抛掷着赢得了西部的权杖。
“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高,杜杜。”彼得大笑着说,他从杜迪茨手中的棉花糖上捞了一把,塞进杜迪茨呆愣愣的嘴巴里,“一准是魔法吧”。
杜迪茨口里嚼着棉花糖,目光却片刻也不离开那个踩高跷的牛仔,看到他的样子,他们全都哈哈大笑。杜杜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们其他人,甚至超过了亨利。可他仍然只是个孩子,并且让他们其他人很开心。他就是魔法;要到一年之后他才会找到乔西·林肯霍尔,但是他们知道——他就是他妈的魔法。当初跟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作对是让人心有余悸,可那仍然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一天——他们一致这么认为。
宝贝别徘徊,跟我一起来,
我们一起开车兜风乐开怀。
“喂,特克斯!”比弗一边朝高高在上的牛仔挥舞着他那顶德里老虎队的棒球帽,一边大声喊道,“亲亲我下面的家伙,大个子!我是说,坐上去磨它几磨!”
除了杜迪茨之外,大家都恨不得笑破肚皮(那显然是一段永难忘怀的记忆,那天晚上,在烟花绽放的夜空下,在德里节的游行队伍中,比弗的风头甚至赛过了踩高跷的牛仔),而杜迪茨只是入神地注视着那一切,而欧文·安德希尔(欧文!亨利想,你是怎么来的,哥们儿?)则显得忧心忡忡。
欧文在推他,欧文再次叫他快醒醒:“亨利,快醒醒,快醒醒,老天!”
3
欧文声音中的恐惧终于把亨利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他仍然可以闻到花生和杜迪茨的棉花糖的香味。接着,世界渐渐映入眼帘:白色的天空,高速公路上积雪覆盖的车道,一块绿色的路牌上写着:距奥古斯塔还有两个出口。当然欧文在推他,以及身后传来的沙哑而喘不过气来的狗叫般的声音也是他醒过来的原因。杜迪茨在咳嗽。
“快醒醒,亨利,他在流血!请你他妈的快醒——”
“我醒了,我醒了。”
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去,跪在座位上。大腿上疲劳过度的肌肉在大声抗议,但是亨利不管不顾。
比他预料的要好。听到欧文惊恐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大出血,但实际上,杜迪茨只是有一只鼻孔在微微流血,以及咳嗽时有些带血。欧文大概以为可怜的杜杜把肺都咳出来了,而其实可能只是喉咙里咳破了一点皮。这并不是说没有危险。杜迪茨的身体每况愈下,任何情况都可能有潜在危险;一个小小的感冒病菌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在他们见面的那一刻,亨利就知道,杜迪茨的生命在走向尽头,很快就要回老家了。
“杜杜!”他大声叫道。有些异样。他自己——亨利——有些异样。是什么呢?现在没有时间去想了。“杜迪茨,用你的鼻子呼吸!用鼻子,杜杜!就像这样!”
亨利示范着,张开鼻孔大口地吸气……而当他呼气时,白色线头般的东西从鼻孔里飘了出来。就像马利筋果荚里的绒毛,或结籽后的蒲公英的绒毛。是拜拉斯,亨利想,我的鼻子里也长了,可现在已经死了。而我在一口一口地呼气的时候,居然把它呼出来了。接着他明白了自己的异样:他已经不痒了,腿上、嘴里和胯下都不痒了。他嘴里仍然觉得麻木无味,但已经不痒了。
杜迪茨照着他的样子,开始用鼻子深呼吸,咳嗽也随之减缓。亨利拿起纸袋,找到一瓶不含酒精的止咳药,给杜迪茨倒了一瓶盖。“喝了这个会好些的。”亨利说。他的语气和思想都很自信,仅仅靠语气是骗不了杜迪茨的。
杜迪茨喝下那一瓶盖美敏伪麻溶液,皱了皱眉头,然后朝亨利微微一笑。咳嗽止住了,但一只鼻孔还在流血……亨利发现,杜迪茨的一边眼角也在流血。情况不妙。而且杜迪茨脸色惨白,比在德里的家中时更为明显。寒冷的天气……通宵未眠……生着病还情绪过度激动……都很不妙。他又要病了,而对于一位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患者而言,即使是鼻腔感染也可能会致命。
“他没事儿吧?”欧文问。
“杜杜吗?杜杜是铁打的。对吧,杜迪茨?”
“我——铁打。”杜迪茨跟着说,并弯了弯一只瘦得可怜的胳膊。望着他的面孔——又瘦又累,但还是强作笑脸——亨利恨不得大喊大叫。生活很不公平,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早就明白。可眼下远远不只是不公平。简直是毫无天理。
“我们来看看她给乖孩子准备了什么好喝的。”亨利拿起黄色的饭盒。
“酷比。”杜迪茨说。他在微笑,但声音听起来细若游丝,筋疲力尽。
“没错,我们要开工了。”亨利说,并拧开保温瓶。他把杜迪茨上午应该服的强的松给了他,尽管现在还不到八点;接着亨利又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片羟考酮。杜迪茨想了想,然后竖起两根手指。亨利的心猛地一沉。
“很厉害,对吧?”亨利一边问,一边从椅背上递给杜迪茨两片羟考酮。他不需要杜迪茨回答——像杜迪茨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寻求刺激而多要几片药的。
杜迪茨摇了摇手,表示过得去吧。亨利记得很清楚,那样摇手是彼得的招牌动作,正如咬铅笔和嚼牙签是比弗的招牌动作一样。
罗伯塔在杜迪茨的保温瓶里装了他最爱喝的巧克力奶。亨利给他倒了一杯,由于悍马有些打滑,他自己端了一会儿,等车身平稳后才递给杜迪茨。杜迪茨把药吞了下去。
“你哪里痛,杜杜?”
“这里。”他指了指喉咙,“这里——也痛。”手指向胸口。他犹豫片刻,微微涨红了脸,又指着胯部说:“还有——这里。”
泌尿系统感染,亨利想,哦,天啊!
“吃了——会好?”
亨利点点头。“吃了药就会好些的。给药一点时间,很快会产生效果的!我们还在线路上吧,杜迪茨?”
杜迪茨使劲地点了点头,并指向挡风玻璃外面。亨利有些纳闷(不是第一次),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曾经问过彼得,彼得说就像一条线,往往很模糊,难以看清。如果是黄色的最好,彼得当时说,黄色总是最容易看到。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彼得看到的是一条黄线,那么,杜迪茨看到的也许是一道很粗的黄色条纹,甚至有可能是桃乐茜所走的黄色砖道了。
“如果线转移到了另一条路上,你就告诉我们,好吗?”
“我——告诉。”
“不会想睡觉吧,困吗?”
杜迪茨摇摇头。实际上,他现在似乎特别有精神,毫无睡意,疲惫的面孔上双眼放亮。亨利不由得想起在彻底烧坏之前有时会莫名其妙异常明亮的灯泡。
“如果你觉得困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停下来给你买杯咖啡。我们需要你醒着。”
“好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移动酸痛的身体,正要转过身去,杜迪茨又说话了。
“雷先生——想吃——熏肉。”
“是吗,现在?”亨利若有所思地问。
“什么?”欧文问,“我没听清楚。”
“他说格雷先生想吃熏肉。”
“这很重要吗?”
“不知道。这破车上有收音机吗,欧文?我想听听新闻。”
收音机安在仪表板下面,似乎是新装不久,不是原装部件。欧文伸出手去正要打开收音机,一辆两轮驱动而且没有雪地防滑轮胎的庞蒂亚克轿车突然斜插在他们面前,欧文连忙一个急刹。庞蒂亚克东摇西摆,最后决定在路上多停留一段时间,但随后又往前冲去。它很快就一溜烟地开走了,亨利估计它的时速达到了六十英里。欧文皱着眉头目送它远去。
“你在开车,我只是坐车,”亨利说,“不过,那家伙没有防滑轮胎都能开那么快,我们就不行吗?也许我们该加快速度多赶点路。”
“悍马在泥地里比在雪地里要强,相信我好了。”
“不过——”
“再说,我们不出十分钟就能超过那家伙。我跟你赌一夸脱威士忌。他要么会冲出护栏翻下路堤,要么会冲上中央隔离带。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不会底朝天。另外——这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们可是从当局的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如果被困在哪个县里走不了,我们就无法拯救世界了……老天!”
一辆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从旁边疾驰而过,掀起一阵雪雾。那辆车虽然是四轮驱动,但就眼下的路况而言开得太快,可能有每小时七十英里。车顶的行李架上堆得像小山似的,上面罩着一层蓝色防水布,并用绳子随意地固定了一下。亨利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是行李。他猜想过不了多久,许多行李就会掉在路上。
由于要照顾杜迪茨,亨利密切注视着路面的情况。他对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太意外。尽管高速公路的北行线上仍然车流不断,南行的车道上也很快车水马龙起来……不错,但在路边不时可以看到出事的车辆。
欧文打开收音机时,又有一辆梅赛德斯飞速驶过,溅起一片泥浆。他按下搜索键,响起了古典音乐,他又按了一下,传来凯利·金悠扬的萨克斯乐曲,按第三次……终于听到了说话声。
“……是他妈的很大一支大麻烟。”有人在说,亨利与欧文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说——他妈的——大麻——烟。”杜迪茨在后座上说。
“没错。”亨利说。收音机里的说话人正对着话筒重重地吸着,亨利又说:“而且我得说,他抽的真是个大家伙。”
“联邦通讯委员会可能不赞同我这么说,”那位音乐节目主持人又重又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不过,如果我听到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我所担心的就压根儿不是联邦通讯委员会了。星际疫病正在蔓延,各位兄弟姐妹,这是我们得到的消息。不管是叫它高发地带,还是死亡地带,或者黄昏地带,你最好取消北上的行程。”
又是一声又重又长的呼吸。
“火星人马文发动进攻了,各位兄弟姐妹,这是从萨默塞特和卡斯尔两县传来的消息。瘟疫,死亡射线,人们生不如死。我这里要插播‘世纪轮胎’的一段广告,但是去他妈的吧。”有什么东西被摔破了。听声音像是塑料制品。亨利凝神地听着。又来了,又是黑暗他的老朋友,这一次不是在他的脑海里,而是在该死的收音机里。“各位兄弟姐妹,如果你此刻正在奥古斯塔以北的地方,那么,你的朋友,WW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要给你一点忠告:往南走。而且刻不容缓。下面就来一段迁移曲。”
WW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当然选择了“大门乐队”,吉姆·莫里森唱起了《结局》。欧文又调到调幅模式。
他终于找到一档新闻节目。新闻播音员听起来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这是一个进步,而且他说没有必要恐慌,这又是一个进步。接着,他播放了总统和缅因州州长的讲话片断,两人表达的基本上是同一个意思:大家别紧张,要保持冷静,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很能宽抚人心,犹如定心丸一般。总统将于东部时间上午十一时对美国人民发表一份全面报告。
“就是克兹跟我谈到过的演讲,”欧文说,“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两天。”
“什么演讲——”
“嘘——”欧文指了指收音机。
安抚一番之后,播音员接着却重复起他们刚才从那位神志不太清醒的调频波主持人那儿听过的传言,把听众的心又提了起来,只不过他的言辞略微婉转一些:瘟疫,外星生物侵入,死亡射线。然后是天气预报:由于有暖锋(更不用说外星人杀手)过境,阵雪之后将有降雨和阵风。几声“嗤嗤”的电波声之后,又播起了他们刚才听过的新闻。
“看!”杜迪茨说,“刚才——那车,记得吗?”他指着脏乎乎的玻璃外面,这根手指与他的声音一样,在微微颤抖。他全身都在哆嗦,牙齿也在磕磕响。
欧文瞥了一眼庞蒂亚克——它果然冲上了南行线和北行线之间被积雪覆盖的中央隔离带,虽然汽车没有四轮朝天,却已经侧翻,几位乘客沮丧地围在旁边——然后回头看了看杜迪茨。他的脸色越发惨白了,全身哆嗦着,一只鼻孔里塞着渗透了鲜血的棉花。
“亨利,他还好吧?”
“不知道。”
“把舌头伸出来。”
“你不觉得应该专心——”
“我没事儿,你别跟我较劲。快把舌头伸出来。”
亨利把舌头伸了出来。欧文看了看,做了个苦脸。“看起来更糟了,但可能已经好转。那些玩意儿都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