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腿上伤口里的也是。你脸上和眉毛上也一样。我们还算幸运,不是肺部、脑袋或肠胃感染。”他顿了顿。“珀尔马特就是肠胃感染。他体内长出了那种东西。”
“他们在我们后面多远,亨利?”
“我看有二十英里吧。也许还不到。所以如果你加快速度……就算是稍稍加快一点……”
欧文加快了速度,他知道,一旦克兹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大逃亡中的一员,而可能不再是老百姓或宪兵队的目标,他也会加快速度的。
“你仍然与珀利保持着联系,”欧文说,“尽管你身上的拜拉斯快要死了,你还是能感应。是不是……”他用大拇指朝靠在后座上的杜迪茨指了指。杜迪茨不像刚才那么抖得厉害了,至少眼下是这样。
“当然,”亨利说,“早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我就从杜迪茨那儿有所收获。琼西、彼得、比弗也是这样。我们自己都不知不觉。那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就是这样。正如所有那些关于塑料袋、大桥桥墩以及猎枪的念头一样。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它更强烈了。也许到头来终会消退,不过现在……”他耸了耸肩,说,“现在我能听到声音。”
“是珀利的。”
“不仅是他,”亨利回答,“还有其他一些拜拉斯正处于活动期的人。多数在我们后面。”
“琼西呢?你的朋友琼西呢?或者说格雷?”
亨利摇摇头。“但是珀利听到了一些东西。”
“珀利——他怎么会——”
“他现在的感应域比我的要宽,是因为拜拉姆——”
“因为什么?”
“他屁眼里的那东西,”亨利说,“也就是臭鼬。”
“哦。”欧文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他听到的好像不是人类。我觉得不是格雷先生,不过也可能是他。不管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成了珀利的导航仪。”
他们一时无语,默默地往前驶去。路上的车辆有些拥挤了,有些司机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刚出奥古斯塔,他们就看到了福特探险者,那辆车翻进了沟里,行李散了一地,车里的人显然已经弃车而去),但亨利自认为还算幸运。他猜想,此前的暴风雪阻止了很多人出行。现在暴风雪停了,他们也许想尽快逃离。不过他和欧文抢在了这股大潮前面。就很多方面而言,暴风雪都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欧文终于说。
“你不用说出来。你就坐在我旁边——近在咫尺——而我仍然能够读到你的一部分思想。”
欧文所想的是,如果他觉得克兹在抓住他之后就结束追踪,那么他会停下悍马,自动出去。但事实上,欧文并不这么认为。欧文·安德希尔是克兹的首要目标,但克兹还明白,如果不是被人唆使的话,欧文不会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背叛之举。没错,在给欧文的脑袋来上一枪之后,他会继续向前。与欧文在一起,亨利多少还有一线生机。没有了他,亨利就死定了。杜迪茨也一样。
“我们待在一起,”亨利说,“就像老话所说的,同生共死。”
后座的杜迪茨也接了一句:“我们——开工了。”
“没错,杜杜,”亨利转过身,握了握杜迪茨冰凉的手,“我们就要开工了。”
4
十分钟之后,杜迪茨变得精神抖擞,指了进入奥古斯塔以南第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给他们看。事实上,他们已经快到路易斯顿了。“路线!路线!”他喊道,接着又咳起来。
“别激动,杜迪茨。”亨利说。
“他们可能是停下来喝了杯咖啡,吃了些点心,”欧文说,“也可能是要了一份熏肉三明治。”
可杜迪茨却引着他们绕到员工停车处。他们在这里停住,杜迪茨下了车。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他看上去单薄虚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
“亨利,”欧文说,“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如果克兹真的离我们很近了——”
可就在这时,杜迪茨点了点头,又回到车上,并指向出口的路牌。他显得比此前更加疲倦,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欧文不解地问。
“我觉得他是换了车,”亨利说,“是不是这样,杜迪茨?他换车了吗?”
杜迪茨使劲地点点头。“偷!偷!偷车!”
“他现在开得更快了,”亨利说,“你也得加速才行,欧文。别管克兹了——我们得追上格雷先生。”
欧文朝亨利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第二眼。“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煞白?”
“我真是蠢到家了——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那王八蛋想捣什么鬼。我唯一的借口就是累着了,吓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如果……欧文,你一定得追上他。他要去马萨诸塞西部,你得在他到达之前追上他。”
他们现在是在融雪中行驶,路面虽然很脏,但危险却大大降低。欧文壮着胆子,把悍马开到每小时六十五英里。
“我尽力吧,”他说,“不过,除非是他的车撞了或坏了……”欧文摇摇头,“我觉得够呛,伙计。真的够呛。”
5
这是他小时候(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昆兹)经常做的一个梦,但进入懵懂躁动的青春期之后只做过一两次。在梦中,他在满月之下的田野里飞奔,不敢回头去看,因为那东西就在后面追着他。他没命地跑着,但当然还是跑不快,在梦中你总是不可能将自己发挥到极致。它很快就到了他的背后,他都能听见它干涩的呼吸,闻到它特有的干涩气味。
他来到一座平静如镜的大湖边,不过在他小时候生长的那座干燥而痛苦的堪萨斯小镇,根本就没有任何湖泊;尽管景色很美(月亮像明灯一样倒映在湖心),他却吓坏了,因为这座湖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又不会游泳。
他双膝一软跪在岸边——由此看来,这与小时候做过的那些梦完全相同——但是在平静的水中,他看到的不是那东西的倒影,不是竖着一颗粗麻布脑袋和一双粗手上戴着蓝手套的可怕稻草人;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满脸烂斑的欧文·安德希尔。在月光的映照下,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就像大块的黑色胎记,软绵绵的不成形状。
小时候他总是在这个时刻醒来(而且小鸡鸡总是硬邦邦的,至于这么吓人的梦为什么会让一个孩子的小鸡鸡硬邦邦的,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是这一次,那东西——欧文——居然在触摸他,倒映在水中的眼睛里满是责备。也许是责问。
因为你违抗了命令,小子!因为你越过了界线!
他抬手想挡开欧文,想推开那只手……却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手。灰色的手。
不,他对自己说,这只是月光的缘故。
可是只有三根手指——难道这也是因为月光吗?
欧文的手放在他的身上触摸他,在把肮脏的疾病传给他……而且居然还敢叫他。
6
“头儿!快醒醒,头儿!”
克兹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坐起身来,同时一把推开弗雷迪的手。那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不是肩膀上。弗雷迪从驾驶座上伸过手来摇着他的膝盖,这个动作令他难以忍受。
“我醒了,我醒了。”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不是孩子般的粉红色,远远不是,但也不是灰色,而且每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都完好无损。
“现在几点了,弗雷迪?”
“不知道,头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还是上午。”
当然了。钟表全都停摆了。就连他自己的怀表也停了。像所有习惯了现代生活的人一样,他忘了上发条。克兹的时间感一向敏锐,他觉得大概是九点,也就是说,他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不长,但是他不需要睡太久。他感觉好了些。他显然清醒多了,能听出弗雷迪语气中的不安。
“怎么了,小子?”
“珀利说,他现在跟那些人都失去了联系。他说欧文是最后一个,但现在也联系不上了。他说欧文肯定是战胜了里普利,头儿。”
从宽大的后视镜里,克兹瞥见珀利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捉弄人的坏笑。
“是怎么回事,阿齐?”
“没怎么,”珀利回答,听声音他似乎比克兹休息之前时要清醒得多,“我……头儿,我可以喝点水。我不饿,但是——”
“我想我们可以停下来喝水,”克兹应允道,“我是说,如果我们跟他们还保持联系的话。可如果跟他们——那位姓琼斯的家伙以及欧文和德夫林——全都失去了联系,嗯,你是了解我的,小子。即使死了,我也会拉个垫背的,到时候,恐怕得需要两位外科医生加一把手枪才能让我松手了。当我和弗雷迪在这些南行线上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时,你就坐在这儿,熬它漫长而干渴的一整天吧……除非你能帮上忙。你帮忙的话,阿奇,我就让弗雷迪在下一个出口停车。我会亲自跑到便利店里,给你买最大瓶的冰镇矿泉水。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不错,只要看看珀尔马特咂咂嘴巴,然后又伸出舌头润润嘴唇的样子,克兹就不难判断。(在珀尔马特的嘴唇和脸颊上,里普利仍然长势旺盛,多数呈草莓般的鲜红色,还有些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但是那种狡黠的神色又出现了。他的眼睛周围爬满了里普利,可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动。克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珀尔马特发疯了,上帝保佑他。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
“我跟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现在跟他们谁都联系不上了。”但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奇把一根手指贴在鼻子上,朝后视镜里又狡黠地看了一眼。
“小伙子,如果能抓到他们的话,我想我们还很有可能会把你治好。”克兹用例行公事的语气干巴巴地说,“好了,你现在还能联系上谁?琼西吗?还是那位新来的?杜达茨?”克兹把“杜迪茨”说成了“杜达茨”。
“不是他。不是他们任何人。”但手指仍然贴着鼻子,仍然是那副狡黠的神情。
“你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克兹说,“如果继续跟我耍心眼,士兵,我就一枪毙了你,再把你扔进雪地里。好了,你读读我的思想吧,看我是不是这么想的。”
珀利闷闷不乐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琼西和格雷先生还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已经到了波特兰附近。琼西告诉格雷先生怎样沿着295号公路绕城而过。不过也说不上是告诉。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袋里,我想,他想要什么就可以随意搜取什么。”
克兹听得越来越骇然,同时在心里盘算着。
“有一条狗,”珀利说,“他们带着一条狗,它叫莱德。我就是与它保持着联系。它……跟我一样。”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克兹的又一次相遇,但是不再有狡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半清醒意识。“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嗯……恢复成以前的我吗?”
克兹知道珀尔马特能看清他的思想,所以他的措辞很谨慎。“我觉得,你至少能够卸下那个负担。大概需要一位了解情况的医生在场吧?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吸一大口乙醚,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噗’地吹过一般,没事儿了。”克兹说着,还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尖,模仿吹风的动作,接着又转头问弗雷迪,“如果他们到了波特兰,那应该在我们前方多远?”
“也许有七十英里,头儿。”
“那就开快一点吧,赞美上帝。别把我们开进沟里,但是开快一点儿。”七十英里。如果欧文、德夫林以及“杜达茨”也知道阿奇·珀尔马特所了解的信息,那么他克兹仍然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来把话说明白些,阿奇。格雷先生附在琼西的身上——”
“是的——”
“他们还带有一条狗,那条狗能读懂他们的思想?”
“那条狗能听见他们的思想,但是不能理解。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头儿,我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