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琼西,你打算坐在这儿顾影自怜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话,缩在椅子里差不多快要睡着的琼西猛地坐起身来。是亨利的声音。不是通过感应传来的——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了,格雷先生隔断了所有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的除外——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思想。不过,他还是心里一震。

  我不是顾影自怜,我是被困住了!他不喜欢这个念头中抑郁不乐、自我辩护的色彩;一旦说出口后,无疑就变成了抱怨。既喊不出,又看不见,也出不去。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亨利,可我在一间该死的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

  他偷走你的脑子了吗?

  “住嘴。”琼西摩挲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抢走你的记忆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即使在这里,虽然在自己和那上亿只贴有标签的纸箱之间有一扇上了两道锁的门,他还是能记得自己上一年级时,曾经把鼻涕擦在邦妮·蒂尔的辫梢上(六年之后,在七年级的收获节舞会上,又邀请这位邦妮跳舞),记得拉马尔·克拉伦顿教他们玩牌(未入门和初级水平的人称之为“克里比奇纸牌”)时自己仔细地观察,记得自己看见里克·麦卡锡从树林里出来,还以为他是一头鹿。他能记得这一切。这其中也许有某种优势,但琼西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也许是因为这种优势太大,太显而易见。

  你居然会这样束手无策,你不是读过很多推理小说吗?他脑海里的亨利在奚落他,更不用说那些有关外星人来袭的科幻电影了,比如《地球停转日》《杀人番茄的进攻》等等。看过那么多的小说和电影,居然还捉摸不透这个家伙?居然还弄不清他从天而降的路线,不明白他在哪里安营扎寨?

  琼西更用力地摩挲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不是超感知觉,而是他自己的思想,他为什么不能将它关闭呢?他被困住了,所以有思想又能怎么样?他是一部没有传动装置的发动机,一辆没有马的马车;他是多诺万的大脑,存活在一罐灰蒙蒙的液体里,做着无用的梦。

  他想干什么?从这里开始。

  琼西抬头望着在温暖的气流里轻轻飘动的捕梦网。他感觉到了清雪车的隆隆声,墙上的照片被震得微微颤动。迪娜·吉茵·希罗辛格,她叫这个名字,据说这里有她的一张照片,她把裙子掀了起来,露出自己的豆瓣,有多少半大孩子曾经被这样的梦所捕获?

  琼西站起身——几乎是一跃而起——开始在办公室里转起圈来,脚步只是稍稍有一点跛。暴风雪停了,他髋部的疼痛已经有所减轻。

  要像大侦探波洛那样思考,他对自己说,把那些小小的灰细胞调动起来。别管眼下的记忆,想一想格雷先生。要有逻辑性。他想干什么?

  琼西停下脚步。格雷的目的其实显而易见。他之所以去水塔——或者说水塔的旧址——是因为他需要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水;是饮用水。但是水塔不在了,被八五年那场风暴给毁了——哈哈,格雷先生,上当了吧——德里如今的供应水应该是源于北部和东部,也许是由于大雪天气无法前往,而且也不是集中在一处。所以,格雷先生在查询琼西可供查询的知识库之后,转向南边。准备去——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双腿变得软弱无力,他跌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对髋部的剧痛浑然不知。

  那条狗。莱德。他还带着那条狗吗?

  “当然,”琼西低声说,“那狗娘养的当然带着那条狗,我在这儿都能闻到狗的气味。像麦卡锡一样臭屁连连。”

  这个世界不欢迎拜拉斯,这个世界的居民以出自他们情感深泉的惊人力量抗击拜拉斯。真是不走运。但是现在,最后一位幸存的灰人却碰上一连串的好运;就像拉斯维加斯赌场里掷骰子的疯狂赌徒,一连掷出好几个“7”:四次,六次,八次,哦,天啊,一口气掷出十二次。他找到了琼西,他的带菌者,然后劫掠琼西的身体。他找到了彼得,在亮光消失之后,彼得将他带到了他想去的地方。接着是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小伙子安迪·贾纳斯。他拖着因里普利感染致死的两头鹿的尸体。那两头鹿对格雷先生毫无用处……但贾纳斯还拖着一具正在渐渐分解的外星人尸体。

  子实体,琼西心不在焉地想,子实体,这是从哪儿来的呢?

  没关系。因为格雷先生的下一个“7”是道奇,我?我的牧羊犬的那位老先生的道奇。格雷先生干什么了?把灰人的尸体拿了一部分喂狗吗?还是将狗鼻子顶在尸体上,强迫那条狗把子实体吸进去?不,更可能是让它吃;来吧,伙计,开饭了。不管臭鼬是怎样形成的,它都是始于肠胃,而不是肺部。琼西突然想起麦卡锡在树林里迷路的情景。比弗曾经问你都吃了些什么?土拨鼠的粪便吗?而麦卡锡是怎么回答的?草呀……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我也不清楚……我当时饿极了,你知道……

  当然。饿极了。迷路了,吓坏了,饿极了。没有发现草叶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拜拉斯,没有看到塞进嘴里的青苔上的红斑,只是强咽了下去,因为在他循规蹈矩的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律师生涯的早期,他曾经读到过,在森林里迷了路可以吃苔藓,苔藓对人体无害。是不是每一个吞下拜拉斯(可能只是飘浮在空中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的人,都会孵出那种让麦卡锡开膛破肚,并且要了比弗性命的凶猛小怪物呢?大概不会,正如不是所有未采取防护措施的性行为都会让女人怀孕一样。但麦卡锡却赶上了……还有莱德。

  “他了解了有关乡间别墅的故事。”琼西说。

  当然了。位于维尔的乡间别墅,在波士顿以西约六十英里处。他还知道那个俄罗斯女人的故事,所有的人都知道;琼西自己也对别人讲过。那个故事虽然可怕,却太具有传奇色彩,让人忍不住一传十十传百。维尔、新塞勒姆、库利维尔、贝尔彻敦、哈德威克、帕克兹维尔以及佩尔汉姆的人都知道。周围所有小镇的人全都知道。好了,再说说看,这些小镇又在什么的周围呢?

  当然是奎宾了,小镇在奎宾的周围。奎宾水库。为波士顿及其周边地区提供水源。每天有多少人在饮用奎宾水库的水?两百万?还是三百万?琼西不能确定,但是与饮用德里水塔的水的人口相比,肯定要多得多。格雷先生一次次掷出了“7”,只需再来一次,就可以大获全胜。

  两三百万人。格雷先生要把他们介绍给牧羊犬莱德以及它的新朋友。

  通过这种新的传播方式,拜拉斯一定能够得手。

第二十章 追踪结束

  1

  往南,往南,往南。

  过了奥古斯塔之后的第一个出口是加德纳,格雷先生经过这里时路面的积雪已经有所好转,高速公路上虽然有不少融雪,但重新变成了双车道。该换掉这部惹眼的清雪车了,一来不再有用它的必要,二来琼西的胳膊不习惯驾驶这样的大家伙,已经累得酸痛。格雷先生并不怎么关心琼西的身体(也许格雷先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鉴于琼西的身体能够提供诸如“熏肉”和“谋杀”等令他意外的乐趣,很难让他不产生几分怜惜),而且毕竟还有两百英里的行程要对付。他觉得,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琼西的身体状况似乎欠佳。其原因部分在于他经历的那场车祸,但另一方面也与他的工作有关。琼西是一位“学者”。所以,他对生活的物质层面关注较少,这让格雷先生大惑不解。这些生物的构成是百分之六十的情感,百分之三十的感觉,百分之十的思想(格雷先生觉得,说百分之十也许还高估了他们)。在格雷先生看来,像琼西这样忽视自己的身体,不仅是任性,而且很愚蠢。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琼西的问题。不再是琼西的问题了。琼西现在进入了自己似乎一直向往的状态:纯粹的思想状态。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在愿望实现之后,他对这种状态其实并不满意。

  莱德躺在清雪车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周围都是烟头、纸咖啡杯和揉成一团的零食包装袋。它的身体胀鼓鼓的,肚子有水桶那么粗。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放屁,然后肚子就会重新瘪下去。格雷先生已经与在这条狗体内生长的拜拉姆建立了联系,因此可以监控它的孕育进度。

  对他而言,这条狗扮演的角色将相当于他的宿主所知的“俄罗斯女人”。一旦这条狗被安置完毕,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格雷先生的思想游离出来,去寻找后面的人。亨利和他的朋友欧文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广播台停止广播一样,这可是件麻烦事。再往后是一行三人(他们刚刚经过纽波特出口,在格雷先生目前所在位置以北六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其中有个叫“珀利”的很容易联系。与这条狗一样,那位“珀利”也在孕育拜拉姆,所以格雷先生可以清楚地接收他的信息。在此之前,他还能接收那群人中一个叫“弗雷迪”的信息,但现在“弗雷迪”消失了。他身上的拜拉斯已经死了。“珀利”是这么说的。

  不远处出现了一块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休息区。那儿有个“汉堡王”,琼西的资料将其确定为“餐厅”和“快餐店”。里面会有熏肉,这么一想,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是啊,从很多方面来看,放弃这具身体会是一件难事。身体有自己的乐趣,的确有自己的乐趣。不过,现在没时间吃熏肉了;该是换辆车的时候了。而且这一次要谨慎而行。

  通往休息区的出口分为两条路,一条通往小轿车停车处,另一条通往卡车和客车停车处。格雷先生把橘红色的大清雪车开进卡车停车处(在用力转动大方向盘时,琼西的肌肉微微发颤),看到已经有四台清雪车——跟他开的一模一样——一字儿排开地停在那里,不由得心中暗喜。他把车小心地开进那一排车尽头的车位,然后关掉发动机。

  他用思想寻找着琼西。琼西还在那儿,守在他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安全区里。“你在干什么呢,搭档?”格雷先生喃喃道。

  没有回答……但是他感觉到琼西在侧耳倾听。

  “你在干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可话说回来,琼西还能干什么呢?他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最好还是别忘了琼西……琼西还提出了那颇具诱惑力的建议,要格雷先生放弃使命——播种的使命——好好享受人间的生活。每隔一会儿,格雷先生就会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从琼西的庇护所的门缝下塞出来的信。根据琼西的文件,这种念头被称为“口号”。“口号”既简单明了又一语中的。刚才的那一条说:熏肉仅仅才是开端。格雷先生也相信此话不假。早在医院病房时(什么医院病房?什么医院?谁是马西?谁要打针?),他就知道这里的生活非常美妙。但是他的使命已经深深扎根,不可动摇:他要在这个世界上播下种子,然后死去。而如果顺便还能享受一点儿熏肉,哦,那何乐而不为呢?

  “里奇是谁?是老虎吗?你们为什么杀了他?”

  没有回答。但琼西在侧耳倾听。听得非常认真。格雷先生讨厌他待在那儿。如同(这个比喻来自于琼西的知识库)骨鲠在喉。骨头不大,不至于哽死你,但是会让你很“难受”。

  “你可让我恼火透了,琼西,”他一边说,一边戴上手套,那双手套是道奇车主的。也就是莱德的主人。

  这一次有了回答:彼此彼此,搭档。所以,你干吗不去一个需要你的地方呢?赶快行动,马上上路吧。

  “那可不行。”格雷先生说。他把一只手朝狗伸去,莱德迫不及待地嗅着手套上旧主人的气息。格雷先生给它发送了一个“安静”的念头,然后从清雪车里下来,朝餐厅的一侧走去。餐厅的后面会是“员工停车处”。

  亨利和另外那个人已经撵到你屁股后面了,笨蛋。都闻到你的汽车尾气了。所以你尽管休息吧。想休息多久都行。尽管叫三份熏肉好了。

  “他们感觉不到我。”格雷先生说,并呼出一口气(他的口里、喉咙里以及肺里的冷空气非常怡人,令他神清气爽——就连汽油和柴油的味道也十分好闻),“我感觉不到他们说明他们也感觉不到我。”

  琼西笑了——居然哈哈大笑。走到垃圾箱旁边的格雷先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规则变了,我的朋友。他们接到了杜迪茨,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你当然明白,笨蛋。

  “别再这样叫我!”格雷先生吼了起来。

  如果你不再侮辱我的智商,我也许就不再叫了。

  格雷先生又往前走去,没错,转过拐角后,只见有些车停在那里,多半又旧又破。

  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

  没错,他知道这话的意思;那个叫彼得的也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异能,尽管在程度上可能比这位奇怪的杜迪茨略逊一筹。

  格雷先生想到自己可能留下了一条被杜迪茨看到的路线,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他还了解一些不为琼西所知的事情。“珀利”认为,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就在珀利自己以南十五英里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话,亨利和欧文就应该在后面四十五英里,即匹茨菲尔德与沃特维尔之间的什么地方。格雷先生觉得这算不上是“可以闻到别人汽车尾气”的距离。

  不过,仍然不可在这里久留。

  餐厅的后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琼西的文件将其确定为“厨师工作服”——的年轻人走出来,他拎着两大袋垃圾,显然准备扔进垃圾箱。这位年轻人名叫约翰,但朋友们都叫他“老粗”。格雷先生想,杀掉他一定会很开心,但是“老粗”看上去要比琼西壮很多,更别提年轻得多,敏捷得多了。再说,杀人也有令人头疼的副作用,尤其是会让一辆偷来的车迅速变得毫无用处。

  喂,老粗。

  老粗停下脚步,警觉地望着他。

  哪辆车是你的?

  其实不是他的车,而是他妈妈的,这样更好。老粗那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因为电瓶坏了停在家里。他开了妈妈的车,一辆四轮驱动的斯巴鲁。琼西会说,格雷先生又掷出了一个7点。

  老粗心甘情愿地交出了钥匙。他仍然显得很警觉(用琼西的话说,就是“眼睛发亮,尾巴倒竖”,尽管格雷先生看不到这位年轻厨子哪儿有尾巴),但他的意识消失了。“魂游天外。”琼西想。

  你会忘了这件事,格雷先生说。

  “好的。”老粗应道。

  接着干活去吧。

  “当然。”老粗说。他拎起两袋垃圾,再一次朝垃圾箱走去。等到他下班并发现妈妈的车不见了,一切可能已经结束了。

  格雷先生打开车锁,坐进红色斯巴鲁。座位上还有半包炸薯片。格雷先生一边把车开回清雪车旁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薯片,吃完后,还舔了舔琼西的手指。油腻腻的,真好吃。跟熏肉一样。他把那条狗从清雪车上抱了过来。五分钟之后,他重返高速公路。

  往南,往南,往南。

  2

  这是一个喧嚣的夜晚,音乐震天,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烤热狗、巧克力和烤花生的香味;半空中不时升起缤纷的烟花。从安装在斯特罗佛德公园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强劲的摇滚歌曲,这首歌将夜晚的一切融为一体,凸显出夏天的气氛,犹如夏天自身的签名:

  漂亮的宝贝,跟我兜风去吧,

  我们一起开车去阿拉巴马。

  世界上最高的牛仔过来了,这是一个九英尺高的帕克斯·比尔,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下,他鹤立鸡群般地出现在人流中;嘴边糊着冰淇淋的孩子们都惊得目瞪口呆,笑呵呵的家长们把他们举了起来或者扛在肩上,好让他们看个清楚。帕克斯·比尔一手挥舞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德里节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