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亨利的话。”
“我——会的,妈妈。我——听话。”
“衣服要穿好。”
“我——会的。”杜迪茨还是很听话的样子,但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只想尽快出发。这一幕使亨利不禁想起过去:每当去买冰淇淋之前,去打迷你高尔夫之前(杜迪茨打得出奇的好,只有彼得能对他保持连胜),去看电影之前,总是要听亨利的话或者要听琼西的话或者要听朋友们的话;总是你要乖乖的,杜杜和我——乖乖,妈妈这一套。
她上下打量着他。
“我爱你,杜迪茨。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儿子,我非常爱你。来,亲妈妈一下。”
他亲了她一下;她伸手抚摸着他那长着胡茬的脸颊。亨利几乎不忍再看,却仍然看着,就像陷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一样不由自主。每一只捕梦网也都是一个陷阱。
杜迪茨敷衍了事地又亲了她一下,但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却一会儿看看亨利,一会儿看看门。杜迪茨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是因为他知道追踪亨利和他朋友的人越来越近了吗?还是因为这是一次探险,就像当年他们五个人所经历的所有探险一样?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没错,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罗伯塔松开他,她的手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儿子。
“罗伯塔,”亨利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呢?”
亨利的心底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杜迪茨不打电话呢?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撒谎。自从三月份琼西出车祸以来,杜迪茨打过无数次的电话。他想起了彼得——靠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坐在雪地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杜迪茨的名字。杜迪茨孤零零地待在梦幻岛上,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他发出了无数的信号,却杳无回应。终于来了一个人时,却是要带走他,而同时带上的只是一盒药和他的黄色旧饭盒而已。捕梦网里没有半点仁慈。他们原本只是为了杜迪茨好,包括那第一天也是这样;他们原本真心爱他。可到头来仍然是这样的结局。
“要照顾好他,亨利。”她的目光又转向欧文,“你也一样。要照顾好我的儿子。”
亨利说:“我们会尽力的。”
15
迪尔伯恩街没有地方可以转头,每一处车道都堆满了从街上清除的积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沉睡的街区犹如阿拉斯加冰原深处的小镇。欧文挂上倒挡,在街上飞快地倒行起来。宽大的车尾笨拙地左摇右摆,高高的钢制保险杠撞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汽车,发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接着,他们又一次冲进路口处已经冰冻的雪堆路障,随着一个急转,又回到堪萨斯街,车头对着高速公路。在这个过程中,杜迪茨一直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坐在后座,饭盒放在腿上。
亨利,杜迪茨为什么说琼西要谁?那是什么意思?
亨利想用感应来回答,但是欧文再也听不见了。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全都变成了白色,当他在面颊上随手挠几下时,指甲里就刮了一些下来。露出来的皮肤像是皴裂或发炎了一般,实际上却没有痛感。就像感冒好了一样,亨利惊奇地想,真的不比感冒更严重。
“他说的不是要谁,欧文。”
“要谁,”杜迪茨在后面附和道,他探身向前,望着那个写有95号公路,南行的绿色大路牌,“琼西要谁。”
欧文皱起眉头;死去的拜拉斯的粉末像头皮屑一样飘落下来。“什么——”
“要水,”亨利说,同时把手伸到后面拍了拍杜迪茨皮包骨的膝盖,“他说的是‘琼西要水’。只不过要水的不是琼西。而是另外那位,琼西称之为格雷先生的那位。”
16
罗伯塔走进杜迪茨的房间,开始清理他四处乱扔的衣物——他随手乱扔的习惯让她很恼火,但是她猜想自己再也不用操这份心了。收拾了不到五分钟,她突然感觉双腿一阵发软,只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床,那张他越来越多地辗转其上的病榻,她心里空落落的。暗淡的晨光照在枕头上,上面还有他留下的一圈头印,这情境简直残酷得无法言表。
亨利以为她之所以让杜迪茨走,是因为他们相信,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于找到琼西,而且是尽快找到。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让他走,是因为那是杜迪茨自己的意愿。不久于人世的人可以得到签名棒球帽;不久于人世的人也可以得到与老朋友外出旅行的机会。
可这太难受了。
失去他让人太难受了。
她把手里的几件汗衫蒙在脸上,好把那张床挡在视线之外,可他的气息却扑鼻而来:强生洗发水的气味,戴尔肥皂的气味,特别是(而且最糟糕的是)阿尼卡酊药膏的气味,那是他肌肉疼痛时,她帮他搽在背上和腿上的。
在绝望之中,她让自己的思想游移出去,想找到他以及像冥间的死者一样前来带走他的两个人,可是他的思想却消失了。
他断开了与我的联系,她想。多年以来,他们享受着(总体上是享受着)彼此间平常的心灵感应,与多数特殊孩子的母亲所体验的感应也许只在程度上略有不同(她和艾尔斐有时也参加互助会的集会,曾经多次听到过“灵犀”一说),但是现在,那种感应消失了。杜迪茨断开了自己与她的联系,这就是说,他知道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知道。
罗伯塔把汗衫仍然蒙在脸上,闻着他的气息,又一次泪如雨下。
17
克兹一直都很顺利(总体上很顺利),但是不久,他们看到公路信号火炬和警车的蓝色顶灯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在警车的那一边,有辆庞然大物般的半挂车侧翻在地,像一头死去的恐龙。前面站着一位警察,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见他打着手势,示意他们驶向出口的坡道。
“去他妈的!”克兹恨恨地说。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掏出手枪乱射一气的冲动。他知道这样会不可收拾——在那辆出事的半挂车旁边,还有其他警察在转来转去——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这种冲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借助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手,已经伸手可及了!却突然像这样停了下来!“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我该怎么办,头儿?”弗雷迪问,他虽然不动声色地坐在方向盘后,却也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把自动步枪——放在腿上,“如果强冲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从右边擦过去。六十秒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兹又一次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说好吧,冲过去,弗雷迪,如果那些蓝制服挡路的话,就把他们打开花,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弗雷迪也许能得手,也许不能。他的驾驶技术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这一点克兹早就明白。正如许多飞行员一样,弗雷迪错误地相信,自己的空中驾驶技术可与地面驾驶技术互为印证。而且就算侥幸成功,他们也会被盯上。这样可不行,在那位胆小鬼兰德尔将军发出“蓝色出口”的指令后就不行了。他的“牢狱豁免卡”已经失效。他现在成了一位严格意义上的治安员。
处事要高明,他想,他们不正是因为这样才付给我高薪吗?
“听话吧,朝他所指的方向开,”克兹说,“实际上,开上坡道后,我还要你给他挥挥手,竖起大拇指。然后一直往南开,尽快找到机会返回高速公路。”他叹了一口气。“真倒霉。”他探身向前,与弗雷迪挨得很近,可以看到他右耳内那团已经发白的里普利。他像情人一般热切地轻声说:“如果你耍我们的话,小伙子,我会给你的脖子后面来上一枪。”克兹摸了摸弗雷迪的后颈窝,“就是这儿。”
弗雷迪木然的面孔丝毫不变。“好的,头儿。”
接着,克兹抓住几乎陷入昏睡之中的珀尔马特的肩膀,给他一阵猛摇,直到珀尔马特的眼睛终于睁开。
“别摇我了,头儿。我要睡觉。”
克兹用手枪的枪口顶住前任助手的后脑勺。“不行,该起床了,小子。到了汇报时间了。”
珀尔马特呻吟着,可还是坐了起来。当他张开嘴巴说话时,有颗牙齿掉了出来,落在风雪外套的胸前。克兹觉得那是一颗完美无缺的牙齿。你瞧,妈妈,没有蛀洞。
珀尔马特说,欧文和他的新搭档还没有动身,还在德里。很好。太棒了。不过十五分钟之后,当弗雷迪把悍马跌跌撞撞地开进另一处为积雪覆盖的入口坡道并返回高速公路时,就没有那么好了。这里是28号出口,距离他们的目标只隔着一个立体交叉道,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他们又动身了。”珀尔马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真该死!”克兹满腔怒火,对欧文·安德希尔怀着满腔可恶而徒劳的怒火,欧文现在成了(起码在亚伯·克兹看来是这样)这次中途流产、令人遗憾的行动的全部象征。
珀尔马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声音里充满绝望。他的肚子又开始鼓了起来。他抱着肚子,脸上渗出汗珠。那张平常很不起眼的面孔因为痛苦几乎添了几分帅气。
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可怕的长屁,长得似乎无休无止。那声音让克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夏令营制作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用易拉罐和一截截蜡线制成的噪音器。他们称之为“牛吼器”。
悍马内顿时臭气熏天,那是在珀利的肠道里生长的红色毒瘤的气味,它先是以珀利体内的废物为食,继而啃噬健康的肌体。很恐怖。不过,但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弗雷迪已经好转了,克兹则根本就没有感染那该死的里普利(也许是他有免疫力;反正他十五分钟之前就取下了面罩,满不在乎地把它扔到了后面)。而珀尔马特尽管显然是个病号,但不无价值,因为他的屁股里装有一台真正的好雷达。因此,克兹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对那臭气不以为意。他体内的东西迟早会出来的,到那时,珀尔马特的用途可能就到了尽头,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克兹可不想去操那份心。
“挺住,”克兹轻声说,“告诉它回去睡觉好了。”
“你……他妈的……白痴!”珀尔马特喘着粗气说。
“没错,”克兹回答,“随你怎么说都行,小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他妈的白痴。没想到欧文是一只胆小的郊狼,可当初是谁把他放进该死的鸡舍的呢?
他们此刻正在经过27号出口。克兹抬头朝坡道看去,想象自己几乎可以看到欧文所驾驶的悍马留下的车辙。在上面的某个地方,在立交桥的这边或是那边,有一座房子,那是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不可思议地绕道而行的原因。为什么呢?
“他们停下来接杜迪茨。”珀尔马特说。他的肚子又开始消了下去,那阵剧烈的疼痛似乎过去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杜迪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他母亲那儿了解的。我看不到他。他与众不同,头儿。他更像外星人,而不是人类。”
克兹听到这话,有些不寒而栗。
“那位母亲把这个叫杜迪茨的家伙既当成孩子,又当成大人。”珀利说。自从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后,这是克兹从他那儿得到的最自发的一次交流。老天,珀尔马特听起来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他是智障。”弗雷迪说。
珀尔马特瞥了弗雷迪一眼。“可能吧。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他病了。”珀尔马特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的感受。”
克兹又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振作起来,小伙子。他们追踪的那些人呢?那位格里·琼斯和所谓的格雷先生怎么样了?”他对此并不是很在乎,但琼斯——还有格雷,如果格雷真的并非欧文·安德希尔狂热的想象——的路线和行程很可能会影响安德希尔和德夫林的路线和行程,当然还有……杜迪茨?
珀尔马特摇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把脑袋重新靠在座椅上。他那阵突如其来的力气和兴趣似乎过去了。“什么都看不到,”他说,“联系被断开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
“哦,有东西在那儿,”珀尔马特说,“就像一个黑洞。”接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说:“我听见很多声音。他们已经派来了援兵……”
仿佛是珀尔马特施魔法变出来的一般,95号州际公路的北行线上出现了克兹二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的车队。开道的是两台如大象一般体积庞大的清雪车,它们并排行驶,锋利的雪铲铲开两边的积雪,清出两条与人行道相接的车道。在它们的后面,是两台运沙车,同样是齐头并进。运沙车的后面,是两列军车和重型大炮。克兹看见平板拖车上有东西盖得严严实实,他知道那定是导弹。别的拖车上装有雷达天线反射器、测距仪以及天知道的其他一些东西。队列里还夹杂着大篷运兵车,车前灯射出的光柱照进越来越亮的天色中。兵力不是几百,而是几千,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做准备——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与双头生物或《星河战队》里的智能虫族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也可能是对付瘟疫、疯癫、死亡和世界末日。如果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仍在北边执行任务的话,克兹但愿他们尽快停下手头的行动,奔往加拿大。将双手举过头顶,高喊这里没有传染显然对他们毫无助益;这一招已经试过了。这一切简直是毫无意义。在内心深处,克兹知道欧文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北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赞美上帝,他们可以修好羊圈,但是羊已经丢了。
“他们准备把那儿永久关闭,”珀尔马特说,“杰弗逊林区变成了第五十一个州。变成了警察之州。”
“你还能联系上欧文吗?”
“是的,”珀尔马特心不在焉地说,“但持续不了多久。他也在好转。感应越来越弱了。”
“他在哪儿,小子?”
“他们刚刚经过25号出口。可能领先我们十五英里。不会更远了。”
“要不要我开快一点儿?”
由于那辆该死的半挂车,他们已经失去了截住欧文的机会。克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由于车滑出路面而葬送另一次机会。
“不,”克兹说,“我想我们暂时就待在后面,让他们跑好了。”他叠起双臂,看着白茫茫的世界从窗外掠过。不过雪已经停了,而如果他们一路往南的话,路况无疑会渐渐好转。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太多的事情。他炸掉了一艘外星飞船,遭到他看好的接班人的背叛,经历了一场兵变和一场平民暴动,而尤为重要的是,被一名从来不曾听过愤怒的枪声的阳光士兵解除了指挥官的职务。克兹眯上眼睛。片刻之后,他打起盹来。
18
琼西心烦意乱地在办公桌后坐了好一会儿,时而看看那部无法使用的电话,时而望望挂在天花板上的捕梦网(它在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流中飘荡),时而又打量着混蛋格雷用来挡住他视线的钢制遮光板。一直都能感受到那低沉的隆隆声,不仅耳朵听得见,坐在椅子上的屁股也被震得微微发颤。可能是一座噪音很大、需要维修的高炉,但其实不是。是清雪车,在铺满积雪的路上不停往南,往南,往南。格雷先生坐在方向盘后面,驾驶着清雪车,他可能戴着一顶从他最新的受害者那儿抢来帽子,用琼西的肌肉掌握着方向盘,用琼西的耳朵倾听车内民用波段里的最新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