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先生又犯了一起谋杀,又偷了一部车辆,这次是一部DPW清雪车。琼西没有看到这个过程。格雷先生显然已经确定自己无法使琼西从办公室里出来(至少在他能够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对付这个问题之前无法做到),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将琼西与外界隔离开来。琼西觉得自己终于明白福土纳托被蒙特里梭用砖墙隔在地窖里时的感受了。

  事情发生在格雷先生把州警巡逻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的南行车道后不久(只有这一条车道,至少现在是这样,而且路面很滑)。琼西此刻正在储藏室里,想看看他自认绝妙的好主意的效果如何。

  格雷先生不是把电话线切断了吗?那好,他干脆创造一种新的交流工具,此前格雷先生想通过提高办公室温度的方式逼他出去时,他不是创造过恒温器来降温吗?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一部传真机。这也未尝不可吧?所有的仪器都只是象征性的,只是一种想象,好帮助他始而集中继而发挥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积存的力量。格雷先生感觉到了这种力量,因此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采取了有效措施,阻止琼西使用它。关键是要在格雷先生设置的路障周围不断地寻找出路,就像格雷先生不断地寻找南行之路那样。

  琼西闭上眼睛,想象出一部传真机,历史系办公室里的那种,只不过他把这一部放在新办公室的储藏室里。接着,犹如轻抚着神灯的阿拉丁一样(只不过他似乎可以许无数个愿望,只要他不得意忘形就行),他还想象出一摞纸,旁边还放着一支贝罗尔黑美人牌铅笔。然后他走进储藏室去看看自己的成效。

  第一眼看上去挺不错……尽管那支铅笔稍稍有点怪异,虽然是崭新的,才初次削好,笔杆却满是咬过的牙印。不过本来就应该如此,对吧?惯于用黑美人铅笔的是比弗,早在上维肯街文法学校时就如此。其他人当时已经在用埃贝哈德·法贝尔公司更为标准的黄色笔了。

  传真机看上去无可挑剔,它在地上,上方有几个空衣架和一件外套——是他第一次去打猎时他妈妈为他买的醒目的橘红色风雪外套,当时还要他手放在胸口上保证,只要是在外面,就每时每刻都穿着它。传真机正在令人振奋地“嗡嗡”响着。

  但是,当他在传真机旁跪下来时,却大失所望,只见亮窗上显出:放弃吧琼西,快出来。

  他拿起传真机上的电话,听到的是格雷先生留下的录音:“放弃吧,琼西,快出来。放弃吧,琼西,快出——”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乎与打雷一般,他不由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格雷先生开着一部巨大的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正在破门而入。

  不过不是门,而是窗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更糟。格雷先生正在把工业用的灰色遮光板——看上去像是钢制品——挂在他的窗户上。现在他不仅出不去,而且也看不见了。

  隔着玻璃,遮光板内侧的几个字清晰可见:放弃吧,快出来。琼西顿时想起《绿野仙踪》里写在天空中的几个大字:投降吧,桃乐茜,他很想放声大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丝毫也不可笑,丝毫也不滑稽。这很可怕。

  “不!”他大声喊道,“把它拿下来!取下来!你真该死!”

  没有回答。琼西抬起双手,想砸碎玻璃,捶打外面的钢制遮光板,可转念一想,你疯了吧?这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只要你一砸碎玻璃,遮光板就会消失,格雷先生就会进来。而你也就完蛋了,哥们儿。

  他感觉到了什么动静——是清雪车在隆隆地前行。他们现在到了哪儿?沃特维尔?奥古斯塔?也许是更南边的地方?进入了雪已经变成雨的地区?不,可能还没有,如果他们走出了下雪的地区,格雷先生就会把清雪车换成开得更快的车辆。但是他们会走出下雪地区的,而且不用太久。因为他们在往南行进。

  去哪里呢?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琼西垂头丧气地望着挂在外面的遮光板以及上面的嘲弄字眼,心里想着,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的好。

  14

  欧文一直都在看着不停地走动的时钟,心里十分清楚,每过一分半钟,克兹就会靠近一英里,所以,最后他握住罗伯塔的胳膊,告诉她他们为什么要带走杜迪茨,不管他病得多么严重。即使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亨利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关乎世界命运之类的话。但为自己的国家扛了一辈子枪的安德希尔却能够这样,并且说了出来。

  杜迪茨站在这里,一条胳膊挽住亨利,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至少这双眼睛没有变。以前与杜迪茨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感觉——事情都顺顺利利,或者很快会顺顺利利的感觉——也没有变。

  罗伯塔望着欧文,他每说一句话,她的面孔似乎就苍老一岁,仿佛有人在进行某种恶意的慢速摄影。

  “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你们要找到琼西——要抓到他——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而如果他来过了这里,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动手呢?”

  “太太,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要谁,”杜迪茨突然说,“琼西——要谁。”

  要谁?欧文警觉地用思想问亨利,这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亨利回答,欧文脑子里的声音顿时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非走不可。

  “太太。卡弗尔太太。”欧文又一次轻轻地握住她的胳膊。亨利很爱这个女人,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狠心地忽略了她;欧文还知道他为什么爱她。她身上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们非走不可。”

  “不。哦,求求你别这么说。”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欧文想说,别这样,太太,事情已经够糟了。请别这样。

  “有人来了。一个很坏的人。我们得在他赶到之前离开。”

  罗伯塔心烦意乱、布满愁容的面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好吧,如果你们非走不可的话。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罗伯塔,不行。”亨利说。

  “行的!行的,我可以照顾他……给他喂药……喂强的松……我会记着带上他的柠檬药签,还有——”

  “妈妈,你——在家。”

  “不行,杜杜,不行!”

  “妈妈,你——在家。安全!安全!”杜迪茨变得激动起来。

  “我们真的没时间了。”欧文说。

  “罗伯塔,”亨利说,“求求你了。”

  “让我去吧!”她喊道,“他是我的一切!”

  “妈妈,”杜迪茨说,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幼稚,“妈妈,你——在——家。”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顿时黯然。“好吧,”她说,“再等一分钟。我得去拿点东西。”

  她走进杜迪茨的房间,从里面拿了一个纸袋出来,把它递给亨利。

  “这是他的药,”她说,“他九点钟服强的松。别忘了,不然他就会气喘,还会胸口痛。如果他自己要羟考酮的话,你就给他,他很可能会要的,因为在外面受冻会让他很难受。”

  她望着亨利,她的眼神很忧伤,但是没有责备。他但愿她责备自己一顿。老天知道,他还从未干过让自己这么愧疚的事情。不只是因为杜迪茨患了白血病;还因为他病了这么久,而他们居然一无所知。

  “还有柠檬药签,但只能涂在嘴唇上,因为他的牙龈现在经常出血,药签会染得他很痛。如果他流鼻血的话,这里还有棉花。哦,还有导管。看到他肩膀上的东西了吗?”

  亨利点点头。有根塑料导管从一团绷带里伸了出来。亨利看着导管,产生了一种出奇强烈的似曾见过的感觉。

  “如果到了户外,注意要把它盖住……布里斯科医生常常笑话我,可我总是担心寒气会侵入体内……用一条围巾就行……哪怕是手帕也可以……”她又哽咽着,泣不成声。

  “罗伯塔——”亨利开口道。他现在也忍不住看着时钟了。

  “我会照顾他的,”欧文说,“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就是我陪护的。我对强的松和羟考酮比较了解。”他还知道:多点类固醇,止痛不求人。后来就是大麻,美沙酮,最后是纯粹的吗啡,比海洛因要好得多。吗啡,死神最狡黠的发动机。

  这时,他感觉到她探进他的脑子里,那是一种奇怪的酥痒感,犹如一双轻柔得几乎像不曾落下的赤脚缓缓掠过。痒酥酥的,但说不上不快。她想弄清他所说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是真是假。欧文发现,这是她得自于非同寻常的儿子的小礼物,她长期以来都在使用,所以现在完全是不知不觉就用了起来……就像亨利的朋友比弗嚼牙签一样。力量比亨利的要弱,但的确存在,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说的是真话。

  “但不是白血病。”她说。

  “是肺癌。卡弗尔太太,我们真的得——”

  “我还得给他拿一样东西。”

  “罗伯塔,我们不能——”亨利开口道。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转身奔进厨房。

  欧文第一次真的惊慌起来。“克兹和弗雷迪以及珀尔马特——亨利,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我联系不上他们了!”

  亨利打开纸袋,低头往里看去。一看到那盒柠檬味甘油药签上面的东西,他不由得呆住了。他回答了欧文的话,但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此前没有发现过的——该死,是没有料想过的——山谷的尽头。那个山谷的确存在,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一个被岁月掩隐的槽谷。他不会(也不能)说,他从未料想过这种地形的存在,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料想怎么会这么窄小呢?

  “他们刚刚经过29号出口,”他说,“在我们后面二十英里。也许还要近。”

  “你怎么了?”

  亨利把手伸进棕色纸包,拿出一片小编织物,很像是蜘蛛网,它原本挂在杜迪茨在这儿的卧室的床头,艾尔斐去世之前则挂在枫树巷家里的床头。

  “杜迪茨,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他问,不过他当然知道。这只捕梦网比挂在“墙洞”大房里的那一只要小,但除此之外两者一模一样。

  “比弗。”杜迪茨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亨利,好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亨利就在眼前,“比弗——送的,上周的——圣诞——礼。”

  尽管随着身体抗击拜拉斯的节节胜利,欧文的读心能力在快速下降,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听懂了杜迪茨的话。唐氏综合征患者在表达时间概念时,往往难以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欧文猜想,对杜迪茨而言,过去永远是上周,将来永远是下周。在欧文看来,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的话,世界上的悲伤与仇恨就会少许多。

  亨利端详着这只小捕梦网,片刻之后才把它放回棕色的纸袋,正在这时,罗伯塔风风火火地出来了。杜迪茨一看到她拿来的东西,不由得满面笑容。“酷比!”他惊喜地叫道,“酷比——饭盒!”他接过饭盒,在她两边脸上各亲了一下。

  “欧文,”亨利说,他的双眼熠熠发亮,“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快说呀!”

  “那些混蛋刚刚撞上一辆弯折的半挂车,就在快到28号出口的地方。这得耽搁他们十到二十分钟。”

  “谢天谢地。那我们就好好利用吧。”他朝角落里的衣架瞥了一眼。那儿挂着一件蓝色的粗呢大外套,上面印着鲜红的红袜队冬季球赛字样。“那是你的吗,杜迪茨?”

  “我的!”杜迪茨笑着点点头说,“我的——外套。”欧文伸手去拿时,他又说,“你——看到——我们——救——乔西。”这句话欧文也听懂了,同时感到背上升起一股凉意。

  他的确看到了……而杜迪茨也看到他了。只看到昨天晚上吗?也许杜迪茨还看到了他十九年前的那一天?杜迪茨的天赋还和某种时间旅行有关吗?

  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欧文几乎有些庆幸。

  “我本来说不给他准备午餐的,可我还是准备了。到头来我还是准备了。”

  罗伯塔看着饭盒——看着杜迪茨拿着它,并把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套上那件大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波士顿红袜队所赠礼物)。在外套鲜亮的蓝色以及饭盒更鲜亮的黄色衬托下,他的面孔出奇的苍白。“我知道他会走的。还知道我去不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亨利的脸上,“求求你了,亨利,我真的不能去吗?”

  “如果你去的话,你可能会死在他面前,”亨利口里说着,心里却痛恨这些残忍的话,也痛恨自己职业生涯的磨炼使他能够这样一针见血,“你愿意让他看到那种情形吗,罗伯塔?”

  “不,当然不愿意。”接着,她像是转了念头,又说了一句让他一直痛到心底的话:“你真该死。”

  她走到杜迪茨跟前,推开欧文,快速帮儿子拉上拉链。然后,她握住他的肩膀,让他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是身形弱小而内心刚强的小妇人;另一个是身材瘦高而面无血色的儿子,身上的风雪外套在晃荡着。罗伯塔已经不哭了。

  “你要乖乖的,杜杜。”

  “我——乖乖,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