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布里!”克兹叫道,双眼更加熠熠放光。他把纸牌扔进帽子里,走到坎布里面前,好像要握手一般,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啪”地敬了一个礼。吉恩·坎布里没有回礼。他看上去闷闷不乐,神情迷惑。“欢迎来到美洲正义联盟。”
“看到他与那些本该由他看守的拘押犯一起逃进了树林。”乔瑟琳·麦卡沃伊说。她面无表情,声音里满是不屑。
“当然要逃了,”坎布里望着克兹说,“你反正要干掉我。要干掉我们所有的人。你别想蒙我了,省点儿心吧。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
克兹丝毫没有因为这番话而不快。他搓着双手,朝坎布里友好地笑着。“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伙计,说不准能改变我的心思呢。人心生来是要破碎的,心思生来是要改变的,好好地赞美上帝吧。你还带谁来了,乔丝?”
弗雷迪望着第二个人,既感到惊讶,也带着几分快意。依他的愚见,里普利真是找到了一个最佳的滋生地。这王八蛋从一开始就不讨任何人的喜欢。
“长官……头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当时我正在追击逃犯,可这个……这个……请原谅,我非得这么说不可,这个多事的臭婆娘把我从清理区拽了出来,然后……”
“他在跟他们一起逃,”麦卡沃伊懒洋洋地说,“不仅跟他们一起逃,还一直感染到了屁眼里。”
“胡说!”第二位俘虏站在门口喊道,“完全是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感染,百分之百——”
麦卡沃伊一把拉下他的帽子,只见他原本稀疏的金发又变浓密了许多,而且像是被染红了。
“我可以解释,长官,”阿奇·珀尔马特说,“是这样……你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完全听不见了。
克兹朝他微笑着,不过他已经戴上防毒面罩——他们都戴上了——这给他宽抚的笑容平添了几分怪异和阴险,那模样就像一个恋童狂在诱骗小孩子进屋去吃块馅饼一般。
“珀利,你会没事儿的,”克兹说,“我们要开车出去一趟,仅此而已。我们需要去找个人,一个你认识的人——”
“欧文·安德希尔。”珀尔马特低声说道。
“没错,伙计,”克兹说。他转向麦卡沃伊,“把这位士兵的记事板拿来,麦卡沃伊,我相信有了记事板,他的感觉就会好多了。然后你就可以继续追捕了,我能肯定你正盼着这样。”
“是的,头儿。”
“不过,先瞧瞧这个——我在堪萨斯学的小把戏。”
克兹把纸牌撒了出去。大风从门口刮了进来,纸牌四散飘落,只有一张面朝上落在帽子里,但那是黑桃A。
7
格雷先生拿着菜单,饶有兴致却又几乎是一无所知地浏览着上面的各种名称——肉块,甜菜片,烤鸡,软巧克力派。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不仅不知道食物的味道,而是根本就不懂“味道”这个概念。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高智商的蘑菇而已。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只见她浅黄色的头发经过定型而高高隆起,胸部也丰满有余,上面戴着一块写有欢迎光临戴萨特,我是服务生达琳的胸牌。
“你好,宝贝儿,想要点儿什么?”
“来一份炒鸡蛋和熏肉。熏肉要脆,不要太嫩。”
“要烤面包吗?”
“有冰雹吗?”
她皱起眉头,从点菜板上抬眼望着他。在她背后的柜台前,州警正一边吃着软乎乎的三明治,一边与快餐厨师聊天。
“对不起——我是说,有不有饼薄。”
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的脑海里清楚地冒出了一个问题,就像酒吧橱窗里的霓虹灯在闪烁:这家伙到底是个疯子,还是在拿我开涮?
琼西微笑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心里有些愧意。
“是薄饼。”格雷先生说。
“啊哈,我就猜到了。要不要再来杯咖啡?”
“好吧。”
她合上点菜板,转身走了。格雷先生马上回到琼西办公室紧锁的门前,又一次暴跳如雷。
你怎么能那么干?他问,你从这里怎么能那么干?格雷先生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门上。琼西发现,他不只是生气,而且还害怕。因为一旦琼西能够介入,一切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也不知道,琼西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别太往心里去,好好享受早餐吧。我只是有点儿生你的气而已。
为什么?格雷先生仍然怒火中烧,仍然在畅饮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不由自主地喜欢这样。你为什么生气?
算是报复吧,我在办公室睡觉时,你不是想把我烤死吗?琼西说。
停车站的餐饮区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达琳很快就把食物端了上来。琼西很想看看自己能否较长时间地控制自己的嘴巴,说上一两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比如:达琳,我能咬你的头发吗?),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放下盘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格雷先生用琼西的眼睛看着那堆金黄色的鸡蛋和一片片发黑的熏肉(不只是脆,几乎是要烤焦了,这是典型的戴萨特传统),也同样感到疑惑。
吃吧,琼西说。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观看着,等待着,心里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好奇。熏肉和鸡蛋有没有可能要了格雷先生的性命呢?也许不可能,但至少会让这劫掠他身体的混蛋好一阵难受。吃吧,格雷先生,把它全吃了。祝你他妈的好胃口。
格雷先生查了查琼西有关正确使用餐具的资料,然后用叉子的尖齿挑起一小块炒鸡蛋,送进琼西的嘴里。
随后发生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啼笑皆非。格雷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在往薄饼上浇人造糖浆时才稍停片刻。所有的食物他都喜欢,特别是熏肉。
肉啊!琼西听见他欣喜若狂的声音——简直就像那些过时的三十年代魔怪电影中怪物所发出的狂呼。肉啊!肉啊!这是肉的味道!
真有趣……不过,也许不全是那么有趣。也许还有点儿恐怖。这是一个新生的吸血鬼的喊声。
格雷先生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虎背熊腰的州警正在对付一大块樱桃派),便端起盘子,三下五除二地用琼西的舌头把盘子里的残渣剩汁舔得干干净净,最后还舔了舔手指尖上黏乎乎的糖浆。
达琳回来了,帮他续了一杯咖啡,然后望着空空的盘子。“噢,胃口真棒,”她说,“还要别的吗?”
“再来点儿熏肉,”格雷先生回答。他查了查琼西关于正确用语的资料,接着又说:“再来双份。”
但愿你给噎死,琼西想,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希望不大。
“那得再给炉子添点儿火。”达琳说。格雷先生听不懂这句话,也懒得去查琼西的资料了。他往咖啡里倒了两小袋糖,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便把第三袋直接倒进自己的喉咙。琼西的眼睛半眯了几秒钟——格雷先生正开心地沉浸在“甜蜜”的滋味中。
你随时都可以这样的,琼西在门后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撒旦把耶稣带上山顶,然后用世界上的所有城池来诱惑耶稣时的感觉了。不好;但是也不坏;只是履行职责,推销产品而已。
不过……等一等。感觉其实很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渐渐渗入。固然没有划开一道道伤口,但至少是在格雷先生身上扎针。让他的欲望像鲜血一样一滴滴地流出来。
放弃吧,琼西劝道,入乡随俗好了,你还有不少年月可以探索我的感觉。它们还很灵敏;我还不到四十岁呢。
格雷先生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留意他,便把人造糖浆倒进咖啡里,搅了搅,然后又四处张望,期待着他后来点的熏肉。琼西叹了口气。这就像是与一位严格自律的穆斯林最终到拉斯维加斯去度假一样。
餐饮区的尽头有一扇拱门,上面有一块写着司机休息室和洗浴室的牌子。拱门过去有一条不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一排付费电话。几位司机正站在那儿,显然是在跟妻子或老板解释,他们不能按时回去,他们在缅因州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给耽搁住了,这会儿正待在德里南部的戴萨特停车站(有些人管它叫呆傻特,琼西想),而且可能会在这儿至少待到明天中午。
琼西从可以看到停车站的办公室窗前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乱糟糟地放着他的各种年代久远却备感温馨的东西。有一部电话,是蓝色的特里姆林电话。能不能用它跟亨利通话呢?亨利还活着吗?琼西觉得是的。他想,如果亨利离开人世,那么在他离去的那一刻,他琼西一定会有感觉——比如房间会突然变暗。艾尔维斯离开了大厦,比弗以前在讣告栏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时常常这么说。真他妈的倒霉!琼西觉得亨利还没有离开大厦。亨利甚至有可能在打算重新出场。
8
格雷先生吃自己点的双份熏肉时并没有噎着,但是突然间,他的下腹疼痛难忍,他不由得惶恐地大叫起来。你给我下毒了!
别紧张,琼西说,你只是需要清空一点地方,我的朋友。
地方?你是说——
话音未落,又一阵疼痛袭来。
我是说,我们最好快点儿去洗手间,琼西说,天啊,你们六十年代实施了那么多的绑架,难道就没有从中了解到一丁点儿有关人体解剖学方面的知识吗?
达琳此前留下了账单,格雷先生把它拿了起来。
放15%的钱在桌上,琼西说,作为小费。
15%是多少?
琼西叹了口气。这就是电影叫我们畏惧的宇宙之王吗?这些来自天外的残酷无情的征服者竟然不知道怎样大便和计算小费?
又是一阵剧痛,外加一个不怎么响的屁。有气味,但不是乙醚的气味。感谢老天的眷顾,琼西想道,然后对格雷先生说:让我看看账单。
琼西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那张绿色纸片。
给她一块五吧。格雷先生似乎将信将疑,于是琼西又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朋友。如果给多了,你就成了今晚出手大方的阔佬,她会记住你;如果给少了,你就成了吝啬鬼,她还是会记住你。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在他的资料里查询“吝啬鬼”的含义。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在桌上留下一张一美元和两枚二十五分的硬币。付完小费后,他朝收银台走去,那里是去男洗手间的必经之路。
州警还在吃那块樱桃派——琼西觉得他的速度慢得有点儿可疑。当他们经过他身旁时,琼西感觉到,作为一个实体(越来越趋于人体)的格雷先生蒸发了,探进了州警的脑海中上下窥视。只剩下一团暗红色的云在控制着琼西的生命机体。
琼西飞快地拿起桌上的电话,但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定。
就拨1-800,找亨利,琼西想。
有片刻时间一切寂静无声……接着,在另一个空间的某个地方,有部电话响了起来。
9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在喃喃自语。
欧文坐在悍马——车体很大,声音很响,但是装着大号的雪地专用轮胎,在风雪天跑起来就像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邮轮——的方向盘后,闻声回过头来。亨利睡着了,眼镜滑到鼻尖,他的眼皮上长出浅浅的拜拉斯,这时正随着底下眼球的转动而轻轻发颤。亨利在做梦。梦到什么了呢?欧文寻思着。他猜想自己能够探进这位新搭档的脑海里去看个究竟,可这么做似乎不地道。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又念叨了一遍,“彼得最先看到她的。”他叹了一口气,那声音疲惫之极,欧文不禁为他感到难过。他想,算了,他根本就不想了解亨利脑海中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到德里还有一个小时,如果风势一直不减的话可能更久。最好还是让他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