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好笑?

  琼西一时无法回答。他想让格雷先生体验人类所有酸甜苦辣的情感,在他看来,将他的附体者人性化也许是他最终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正如波哥说的那样,我们遇到了敌人,那就是我们自己。可是,你该如何向来自天外的菌类解释“好笑”的意思呢?戴萨特自诩为世界上最好的停车站,这到底又有什么好笑之处?

  他们这时又经过一个路牌,上面有两个箭头分别指向左右两边。向左的箭头下写着大车,向右的箭头下写着小车。

  “我们去哪边?”格雷先生停在路牌前问。

  琼西本可以让格雷先生自己去搜取信息,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是小车,他说,于是格雷先生朝右边驶去。轮胎有些打滑,车身随之颠簸起来。莱德抬起头,又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然后发出了呻吟。它的下腹胀鼓鼓的;不知情的人无疑会认为这是一条即将产下一大窝狗崽的母狗。

  在小车停车场上,一共停了二十多辆小轿车和小货车,而车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的多是诸如机械工(总是有一两个人值班)、服务生、快餐厨师等人的车。琼西兴趣盎然地发现,其中最干净的是一辆浅蓝色的州警巡逻车,车顶的警灯旁边有不少积雪。一旦被警方拘捕,格雷先生的计划无疑将会被破坏;但是,琼西自己已经有三次出现在谋杀现场——如果算上发生在货车驾驶室里的那一次的话。前两次的现场都没有目击证人,很可能也没有格里·琼斯的指纹,可这里呢?不仅有,而且很多。他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的法庭里,口里说着,法官先生,那些谋杀案是我体内的外星人干的。是格雷先生干的。这又是一个格雷先生无法听懂的笑话。

  而此时此刻,格雷先生又在搜查信息了。呆傻特,他说,你怎么把这地方叫做呆傻特呢?招牌上不是写的戴萨特吗?

  拉马尔以前就是这么叫的,琼西说,并回想起在这儿用过的漫长而开心的早餐,那往往是在“墙洞”之行的往返途中。而现在不也正好符合传统吗?我父亲以前就是这么叫的。

  这好笑吗?

  我想有点儿吧。这是一种谐音双关。我们把双关称为最低级的幽默形式。

  格雷先生把车停在最靠近通明灯火的餐饮区、同时最远离州警巡逻车的那一排车位上。琼西不知道格雷先生是否明白警车顶灯的意义。只见他把手伸向车前灯的按钮,按了下去,接着又伸向点火开关,却转而停住,发出几声大笑:“哈!哈!哈!哈!”

  感觉怎么样?琼西问,语气中颇有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安。

  “不怎么样。”格雷先生干巴巴地回答,然后关掉点火开关。驾驶室外狂风呼啸,他坐在黑暗中,突然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多了些许自信:“哈!哈,哈,哈!”藏身在办公室里的琼西不寒而栗。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犹如一个鬼魂在回忆怎样重新转变成人。

  莱德也不喜欢这笑声。它又呻吟了,不安地望着坐在他主人方向盘后的那个人。

  3

  欧文推了推亨利,亨利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入睡。他的四肢仿佛被焊在水泥里一样。

  “亨利。”

  “嗯。”左腿很痒,嘴巴里更痒;嘴唇上也长出了该死的拜拉斯。他用食指擦了擦,意外地发现那东西一擦就掉。就像沾在嘴唇上的面包屑一般。

  “你听。而且快看。能看见吗?”

  亨利抬眼看去,道路前方黑乎乎的,只有飞舞的雪花——欧文已经把车停在路边,并关掉车灯。再往前去的黑暗中,传来了思想之声,跟篝火的声音相差无几。亨利的思想趋近过去,发现有四个人,都是没有资历的年轻人,是……是……

  “蓝色行动组”的人,欧文低声说道,这一次我们被称为“蓝色行动组”。

  “蓝色行动组”的四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尽量壮着胆子……尽量显得坚强……黑暗中的声音……黑暗中轻轻的谈话声……

  凭借灯光,亨利发现自己能看见个大概。当然有大雪,还有几盏闪烁的黄灯照亮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借助仪表板的亮光,还能看见装比萨饼的盒盖——盒盖权当成盘子,上面有苏打饼干,几块奶酪,还有一把瑞士军刀。那把刀是一个名叫斯米蒂的人的,现在大家都用它来切奶酪。亨利越看越清楚了,就像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一样。但是还不仅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具有一种令人不安而莫测的深度,仿佛那不再是三维的物质世界,而突然变成了四维乃至五维。其原因不难理解:他在同时用四双眼睛观看。他们围成一团,在……

  悍马,欧文兴奋地说,是一部他妈的悍马,亨利!还有雪天的防滑装备!我敢打赌!

  四个年轻人围成一团,没错,但仍然坐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而且每个人的眼光也各不相同,有的如鹰眼一般锐利(如来自纽约州梅布鲁克市的达纳),有的普通平常。但亨利的大脑似乎在对它们进行处理,犹如把胶卷上多个静止的图像转换成一部电影。不过这并不像是电影,也不像是某个复杂的三维图案。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觉方式,并由此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如果这玩意儿传播开去,亨利既恐惧又抑制不住兴奋地想,如果传播开去的话……

  欧文用胳膊肘在他腰上拐了一下,说:“也许你可以改天再探讨这个问题,快看路对面吧。”

  亨利用他独特的四重视角朝对面看去——事后才意识到他不仅仅是朝对面看去而已,他还移动了他们的眼球,以便看清高速公路对面的动静。在公路对面,他看到有更多的灯光在暴风雪中闪烁。

  “那是个拦截点,”欧文小声说,“是克兹为保险起见使出的招数之一。两个出口都封锁了,未经批准不得进入高速。我想要那部悍马。碰到这种狗屁天气,那是最理想的工具,可我不想惊动对面那帮家伙。我们能办到吗?”

  亨利又试着移动他们的眼球。他发现,一旦他们的目光不再集中于同一事物,他自己那神奇的四维或五维视角就会消失,让他一时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大脑内部的处理功能对此也无能为力。可他毕竟移动了他们,移动得不多,只是眼球而已,可……

  我想,如果我们一起努力的话,就能办到,亨利告诉他,靠近点儿,别再出声说话。进入我的大脑,跟我连起来。

  转眼间,亨利的大脑充实了许多。他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但这一次没有刚才那么深入。现在不是四双眼睛,而只有他和欧文的两双眼睛。

  欧文把雪地摩托车挂到一档,没有打开车灯,缓缓向前开去。引擎低沉的“嗡嗡”声被狂风不停的呼号所淹没。他们离那伙人越来越近,亨利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地控制住了他们的思想。

  老天,欧文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吃惊地说。

  什么?怎么了?

  你呀,老兄——感觉像是在魔毯上一样。天啊,你的力量可真大。

  你还以为我的力量大,等你见到琼西再说吧。

  欧文将雪地摩托车停在一个小山包的斜坡下,山包过去就是高速公路。当然还有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四个人正坐在停于朝南的坡道顶上的悍马里,大口吃着临时盘子里的奶酪和饼干。他和欧文安全地藏在这里,不可能被发现。车里的四个年轻人没有感染拜拉斯,也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准备好了吗?亨利问。

  应该好了。亨利脑海里的这个人在面对克兹及其部下的扫射时曾经镇定自若,可现在却有些紧张不安。你领头吧,亨利。这次行动我只是提供支持。

  我们开始。

  随后,亨利完全是凭着本能将悍马里的四个人“绑定”在一起,这一次不是通过呈现死亡与毁灭的情景,而是模仿克兹的声音。其间,他不仅吸纳了欧文·安德希尔的能量——欧文此时的能量比他自己的要大得多——还借助于欧文·安德希尔对他的顶头上司的深切了解。“绑定”之举使他体会到一阵强烈的快意。还有如释重负之感。移动他们的视线是一回事,完全控制他们则是另一回事。而且他们没有感染拜拉斯,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不会感应。可他们却有感应,真是谢天谢地。

  小伙子们,你们东边的山包上有辆雪地摩托车,克兹说,我要你们把它开回基地。请马上行动——不要发问,不要议论,只管行动就是。与你们现在的车相比,你们会觉得那辆车的空间有些拥挤,不过我觉得你们都能坐进去,赞美上帝。好了,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们。

  亨利看见他们下了车,他们都表情平静,目光茫然。他自己也下了车,接着看到欧文还大睁着眼睛,坐在雪地摩托车的驾驶室里。他的嘴唇移动着,口型与脑海中的字眼相应: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们。

  欧文!快点儿!

  欧文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然后点点头,掀开挂在自己那一侧的帆布。

  4

  亨利绊了一跤,又爬了起来,疲惫地望着无尽的黑暗。已经不远了,天知道已经不远了,可在这样的积雪中,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走二十英尺,更不用说一百五十码了。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他心里默默地念着,接着又想道:我真的那么干了。事情显然是这样。我已经自尽了,现在是在地狱里,蛋头博士在地——

  欧文的手臂伸了过来……不过不只是手臂。他还在给亨利输入力量。

  谢谢——

  待会儿再谢吧。而且也待会儿再睡。你的眼睛现在得盯着那个球。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球。有的只是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在大雪中艰难行进的身影,他们都穿着防护服和带有帽子的风雪大衣,一言不发地排队而行,看上去就像一群梦游者。他们沿着“天鹅池路”朝东向雪地摩托车走去,而欧文和亨利则往西,直奔被他们扔下的悍马。亨利发现被他们扔下的还有奶酪和饼干,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随后,悍马一路向前。他们开始时没有打开前灯,车速也很慢,尽量将声音降低降低再降低,绕过坡道底部的黄色信号灯,如果运气好的话,守卫着北行坡道的那帮家伙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他们已经离去。

  如果他们最终发现了我们,我们能让他们忘记吗?欧文问,让他们——哦,我不知道——让他们得健忘症?

  亨利意识到也许真的可以。

  欧文?

  什么?

  如果这玩意儿传出去的话,将会改变一切。所有的一切。

  欧文顿了顿,沉吟着。亨利所说的不是知识,不是食物链上游克兹的各级上司通常所做的决定;他所说的是显然远远超出一点小小的读心术的那种能力。

  我知道,他终于回答道。

  5

  他们开着悍马向南行进,在暴风雪中一路向南行进。亨利·德夫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和奶酪时,一阵倦意袭来,他刺激过度的脑海里的灯光顿时熄灭了。

  睡觉的时候,他的嘴唇上还沾着饼干屑。

  他梦见了乔西·林肯霍尔。

  6

  在燃烧了半个小时之后,雷吉·戈斯林那座旧牲口棚的火势越来越小,犹如巨大的黑夜中一条奄奄一息的巨龙的眼睛,在融雪所形成的黑眼眶中闪烁。“天鹅池路”以东的树林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刚开始火力很猛,后来变得稀稀落落,不再那么激烈——那是“帝国山谷”(现在是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的人在追击逃犯。就像射杀火鸡一般,能够逃脱的火鸡显然寥寥无几。也许有足够的活口可以说出真相,可以把这一切都说出去,但是,明天再去操那份心吧。

  与此同时——也包括背信弃义的欧文·安德希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同时——克兹和弗雷迪正站在指挥部里(不过在弗雷迪看来,这里不再是什么指挥部,重新成为一辆普通的温尼贝戈房车;那种权力感和重要性已经荡然无存),朝一顶帽子里扔扑克牌。

  克兹不再有丝毫的感应能力,但对他的手下依然能明察秋毫——就算他发号施令的对象只剩下一个人也一样——他看着弗雷迪,说:“伙计,不要操之过急——这句话仍然是真理。”

  “好的,头儿。”弗雷迪情绪不高地说。

  克兹扔出一张黑桃2,只见它飘飘荡荡地落进帽子里。克兹像个孩子似的呵呵乐了,正要接着再扔时,传来一声敲门声。弗雷迪扭头朝门口看去,但克兹却狠狠地盯着他。弗雷迪只好转回头来,看着克兹又扔出一张牌。这张牌出手时还不错,可一阵摇摇晃晃之后,最终却落在帽檐上。克兹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朝门口点点头。弗雷迪暗暗地说谢天谢地,连忙走过去开了门。

  站在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上的是乔瑟琳·麦卡沃伊,她是“帝国山谷”的两名女兵之一。她说话时带有温和的田纳西乡下口音;一头金发剪得很短,下面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她端着一支未注册的以色列式手提冲锋枪。弗雷迪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但转而一想,觉得这并不重要。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而且多半是在此前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变得不再重要的。

  “乔丝,”弗雷迪说,“又怎么不高兴了?”

  “奉命送来两名里普利感染者。”树林里又响起枪声,弗雷迪看到这女人的眼睛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她想回到路对面那儿去,想在游戏结束之前尽情杀上一通。弗雷迪理解她的感受。

  “让他们进来,丫头。”克兹说。他仍然站在那儿,手中仍然拿着纸牌,帽子还在地上(地上仍然依稀可见三等厨师梅尔罗斯留下的血迹),但是他的目光却顿时发亮,显出浓厚的兴趣。“我们来看看你找到了谁。”

  乔瑟琳用枪比划了一下。台阶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上面那狗娘养的,别让我多费口舌了。”

  从乔瑟琳面前走过的第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侧面颊以及脖子上各有一道伤口。两处伤口都长满了里普利。额头上长得更多。弗雷迪认出了这张面孔,却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不过,老头子显然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弗雷迪估计他记得他所指挥过的所有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