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大量金红色的东西。亨利看到有些人的脸上、耳朵里、手指间长了不少;他还看到那玩意儿爬到了屋梁以及几处吊着灯泡的电线上。室内弥漫着干草的味道,但亨利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闻到其中夹杂着带着硫磺气的酒精味。除了鼾声之外,放屁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听起来犹如六七位非常蹩脚的乐手在吹奏大号或萨克斯。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这一幕可能很有趣……当然,如果你没有见过那鼬鼠般的东西在琼西那张血淋淋的床上蠕动、吼叫的话,即使在此时此地,也许同样有趣。

  这里有多少人在孕育那东西呢?亨利寻思着。他觉得答案并不重要,因为鼬鼠最终不会造成危害。它们在脱离宿主之后,也许在这间牲口棚里还能生存下去,但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风正越刮越大,温度已经低至零度以下,它们将毫无生机。

  他必须跟这些人谈谈——

  不,这话不对。他必须要做的是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尽管这里很暖和,而外面很寒冷,他却必须让他们动起来。这里以前关过牛群;现在关的也是牛群。他必须把这些牛重新变成人——变成惊恐万状、失魂落魄的人。他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得有帮手才行。而时间正在一刻不停地走着。欧文·安德希尔只给了他半个小时,亨利估计现在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了。

  要有扩音器,他想,这是第一步。

  他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通往挤奶间的门口左侧有个大块头秃顶男人正侧身而睡,便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他觉得这是他从杂物间里赶出去的人之一,但是又不很确定。大块头秃顶男人在打猎的人中间简直比比皆是。

  可这人正是查尔斯,在老查理无疑自称为“性感光头”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拜拉斯。当你长出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你的性感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呢?亨利想到这里,不禁笑了。

  是查尔斯就好;而更好的是,玛莎还睡在旁边,并与戴伦——来自牛顿的瘾君子先生——两手相握。玛莎光滑的脸颊上,一侧已经长出拜拉斯。她的丈夫还没有感染,可她姐夫——比尔,是叫这个名字吗?——身上却到处爬着那玩意儿。长势正旺,亨利心里想着。

  他跪在比尔身边,握住他长满拜拉斯的手,探进他那一串乱糟糟的噩梦之中,对他说:快醒醒,比尔。醒一醒。我们得离开这儿。如果你能帮我,我们就有救了。快醒醒,比尔。

  快醒醒,做一个英雄吧。

  7

  事情发展之快简直令人喜出望外。

  亨利感觉到比尔的思想在朝他靠近,它极力挣脱缠绕着它的噩梦,想抓住亨利,犹如一名溺水者想抓住游过来营救他的救生员。接着,就像两节货运车厢被车钩连接起来一样,两人的思想终于联结在了一起。

  别开口,不要说话,亨利告诉他,先等等。我们还需要玛莎和查尔斯。有四个人就应该够了。

  什么——

  没时间了,比尔。快点儿。

  比尔抓起妻妹的手。玛莎立即睁开了双眼,似乎她一直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亨利感觉到自己脑海里的所有标度顿时升高了一度。她身上的拜拉斯不及比尔那么多,但她也许具有更好的天赋。她一声不响地抓起查尔斯的手。亨利觉得她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们该做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明白了时间的紧迫性。他们要把这些人炸醒,然后把他们一股脑儿赶出去。

  查尔斯猛地坐起身,眼睛睁得溜圆,恨不得要从肥厚的眼眶里凸出来。接着,就像有人用针戳了他的屁股一样,他站了起来。于是,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手牵着手,犹如参加降神会的成员……在亨利看来,这几乎就是一场降神会。

  把力量传给我,他告诉他们,他们依言而行。亨利的大体感觉就像他们将一根魔杖置于他的手中。

  大家听着,他喊道。

  人们陆续抬起头;还有人像触电一般从沉睡中坐了起来。

  大家听着,并跟我的思想接通……跟我的思想接通!明白了吗?跟我的思想接通!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所以快跟我的思想接通!

  人们本能地给予了配合,就像跟着一支曲子吹口哨或者合着节拍鼓掌一样。如果他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也许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甚至根本就没有可能,但是他没给他们时间。大多数人正处于梦乡之中,而他唤起了那些被感染者,那些能感应的人,他们思想的门户正大开着。

  亨利调动自己的本能,向他们发送出一组画面:戴着面罩的军人包围了牲口棚,他们大多荷枪实弹,还有些背着背包,背包上连有长杆。他让军人们的面孔都呈现出报纸头版上常见的狰狞表情。随着喇叭里的一声令下,那些长杆里喷出一串串液体火焰:是汽油弹。牲口棚的四壁和屋顶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亨利又转向室内,发送的画面上是大呼小叫、晕头转向的人们。液体火焰从熊熊燃烧的棚顶上的破洞里滴落,引燃了阁楼里的干草。这儿有个男人的头发起了火,那儿有个女人的滑雪服烧着了,衣服上还饰有甜面包山和褴褛山的图案。

  所有的人现在都望着亨利及其手牵着手的几位朋友。只有那些能感应的人收到了这些画面,不过,在这座牲口棚里,多达百分之六十的人已经被感染,即使未被感染的人也感受到了恐慌的气氛;一个大浪会掀动所有的小船。

  亨利一只手紧握着比尔的手,另一只手与玛莎相握,这时他又把画面切换到室外。冲天的大火;包围牲口棚的士兵;大喇叭里有个声音在大喊,命令士兵们务必不放过任何人。

  人们现在都站了起来,惊恐不安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不过那些有深层感应的人除外,他们脸上长满了拜拉斯,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盯着他)。他呈现给他们这样一幅图景:火光冲天的牲口棚犹如雪夜里的一支火炬,在狂风的侵袭下,这座地狱猛然爆炸,变成一片火海,凝固汽油还在喷射,大喇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很好,伙计们,干掉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是毒瘤,而我们是在铲除毒瘤!”

  亨利的想象力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不可抑制地越来越丰富,他又发送出几幅图像: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人好不容易逃出门口或从窗口爬出去,可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着火了,其中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士兵们用机枪射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那个女人和孩子,而女人和孩子在奔跑中变成了一支用凝固汽油浇成的蜡烛。

  “不!”有些女人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亨利有些不解而难受地发现,她们(包括一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对那个着火的女人的遭遇都感同身受。

  他们都站了起来,像暴风雨中的牛群一样转来转去。在他们有机会略做思考——更不用说仔细思考——之前,他得让他们行动起来。

  他集中起与他相联的所有思想的力量,向他们发送出一幅商店的图像。

  听着!他对他们喊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尽力冲进商店,如果门被堵了,就砸开围栏!别停下,别犹豫!逃到树林里去!藏在树林里!他们要烧掉这个地方,要烧掉牲口棚和这里面的所有人,而树林是你们唯一的机会!马上行动起来,马上!

  亨利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在欧文给他的药片的作用下,竭尽全力发送出如儿童画报里的图片一般简单明晰的图像——什么地方可能安全,什么地方有人死去——因此,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开始说出声来:“马上!马上!”

  玛莎·切尔斯也加入进来,接着是她姐夫,最后是查尔斯,那个性感光头上长满拜拉斯的人。

  “马上!马上!马上!”

  尽管没有感染拜拉斯,并因此而与普通的熊一样毫无感应能力,戴伦却被周围高涨的情绪所感染,于是也加入其中。

  “马上!马上!马上!”

  这种恐慌的情绪比拜拉斯更具有传染性,它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马上!马上!马上!”

  整座牲口棚沸腾起来。人们整齐地挥动着拳头,就像在摇滚音乐会上一样。

  “马上!马上!马上!”

  亨利让他们接着喊,声音越来越大,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挥起了拳头,将酸疼的胳膊尽力举向空中,尽管他还提醒自己不要卷入他所激发起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群情之中:当他们北上的时候,他会南下。他等待着最后的极点的到来——等待达到燃点并开始自燃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了。

  “马上。”他低语道。

  他将玛莎、比尔、查理以及近旁那些与他们结合紧密的人的思想积聚起来。他将这些思想融合、压缩,凝成一个词,然后像一颗银弹似的投进置身于戈斯林老头牲口棚里的三百一十七个人的脑海里:

  马上!

  片刻的静寂之后,地狱之门轰然打开。

  8

  黄昏降临之前,沿着警戒围栏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立了两人一组的岗亭,共计有十来个(所谓岗亭其实是撤掉小便池和马桶的活动厕所)。岗亭里配有取暖器,使狭小的空间里暖烘烘的,所以卫兵们都待在里面,根本不想出来。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敞开门,放进一股卷着雪花的新鲜空气,不过,卫兵们与外界的接触仅此而已。他们多是和平时期的军人,对目前的危急情势毫无感性的了解,所以,他们只是不断地闲聊,话题不外乎是性、汽车、任命、性、他们的家人、未来、性,喝酒、吸毒的经历,然后还是性。欧文两次来到杂物间,他们都一无所知(从九号和十号岗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至于在他们眼皮底下酝酿的一场大规模暴乱,他们也是最后才知道。

  另外还有七位士兵跟随克兹的时间相对更久,因此经验也相对丰富一些,他们这时正在商店后面的办公室里,坐在炉子边玩着四明一暗扑克牌。这间办公室正是欧文让克兹听不要伤害我们磁带的地方,但那一幕仿佛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七个人中,有六个是哨兵,还有一个是道格·布洛德斯基的同事吉恩·坎布里。坎布里无法入睡,其原因被他用一只弹性全棉护腕掩饰起来。不过,他也不知道这护腕能帮他多久,因为护腕底下的红色玩意儿在扩散。稍不小心的话,就会被人发现……然后,他就不可能在办公室里打牌,而是会被关进那些老百姓的牲口棚。

  他会是唯一这样的人吗?雷·帕森斯的一只耳朵里塞有一大团棉花。他说是耳朵疼,可谁能说得准呢?泰德·特雷佐斯基那肌肉发达的前臂上缠着绷带,他说是白天早些时候安装刺铁丝时划伤了自己。也许这是实情。乔治·尤达尔在正常时期是道格的顶头上司,此刻他的光头上戴有一顶绒线帽;那该死的帽子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说唱乐歌手。也许帽子底下只是头皮而已,可这里暖烘烘的,用得着戴帽子吗?尤其是绒线帽。

  “我来做庄。”豪伊·埃弗雷特说。

  “叫牌。”丹尼·欧布伦说。

  帕森斯叫了牌,尤达尔也叫了。坎布里却没有听到他们叫牌。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只见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吃力地在满是积雪的小牧场上跑着,这时,有个士兵用凝固汽油将她变成了照明弹。坎布里骇然之下,打了个寒噤,心底还以为这是他自己良心不安而产生的幻象。

  “吉恩,”阿尔·科尔曼喊道,“你是要叫牌,还是——”

  “那是什么?”豪伊皱着眉头问。

  “什么是什么?”泰德·特雷佐斯基问他。

  “你听一听就知道了。”豪伊回答。愚蠢的波兰佬——坎布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听到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他没有理睬。在他提醒他们注意之后,那整齐的呼喊已经清晰可闻,它压过了风声,迅速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迫切。

  “马上!马上!马上!马上!”

  那声音是从牲口棚里传来的,就在他们的背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尤达尔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问道;眼前的折叠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纸牌、烟灰缸、筹码,还有钱。吉恩·坎布里突然明白,那顶傻乎乎的绒线帽底下的确只是头皮而已。说起来尤达尔是这一小群士兵的头儿,可对这一切却茫然不知。他看不见挥舞的拳头,听不见那人思想中的有力声音,正是那个声音在领导人们呼喊。

  坎布里在帕森斯、埃弗雷特以及科尔曼的脸上看到了惊慌之色。他们也看到那一幕了。这几个人顿时灵犀相通,而未被感染的人只是显出不解的神情。

  “那些混蛋想冲出来。”坎布里说。

  “别傻了,吉恩,”乔治·尤达尔说,“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他们都是老百姓,他们只是在发泄一点儿——”

  坎布里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因为有个响亮的词语——马上——犹如锯子一般切进他的脑海。雷·帕森斯和阿尔·科尔曼都瑟缩了一下。豪伊·埃弗雷特则痛得大喊起来,并用双手抱住脑袋,膝盖也撞在桌板底下,筹码和纸牌散了一地。有张一美元的钞票正好落在炉子上,“呼”地烧了起来。

  “哎呀,真该死,瞧瞧你——”泰德开口道。

  “他们冲出来了,”坎布里说,“他们朝我们冲来了。”

  帕森斯、埃弗雷特和科尔曼朝靠在戈斯林老头的衣帽架旁边的M-4式卡宾枪奔去。其他人惊讶地望着他们,仍然在他们三步之后……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六十多人同时朝牲口棚的几扇门撞去。那些门是从外面锁的——都是大铁锁,部队里发的。锁很牢固,但是旧木门却“哗啦啦”地被撞垮了。

  囚徒们从缺口里冲了出来,迎着风雪高喊着“马上!马上!”,有几个人还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坎布里也冲过去抓起一把小型冲锋枪,但立即又被人夺走。“这是我的,蠢货。”泰德·特雷佐斯基吼道。

  从破败的牲口棚木门到商店背后只有不到二十码的距离,暴民们从门口奔涌而出,口里高呼着:“马上!马上!马上!”

  牌桌“砰”的一下被推翻,桌上的东西被掀得到处都是。围栏上的报警器响了,那是第一批囚徒撞上了加固的双层铁丝,他们有的遭到电击,有的像大鱼一样挂在倒刺上。在报警器“嘀嘀”地响了片刻之后,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那是进入战备状态的警报,有时被称为“危急局势”或世界末日。在那些由简易厕所改成的塑料岗亭里,一张张又惊又怕的面孔不解地朝外面看去。

  “牲口棚!”有人喊道,“牲口棚被冲垮了!他们逃出来了!”

  哨兵们冲进雪地里,其中许多人连靴子都没有穿,他们沿着围栏外面跑着,丝毫也不知道八十多位亡命猎手的身体已经造成了围栏的短路,那些猎人一边冲向围栏,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呼着“马上!马上!”,直到自己被电击、烤焦和死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有位戴着一副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独自从牲口棚后面溜了出去,踏着积雪斜穿过小牧场。亨利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人发现了他的行动,但他还是拔腿跑了起来。炫目林的灯光令他犹如置身众目睽睽之下,刺耳的警报声也让他十分惊慌,差点发疯……就像那天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时,杜迪茨的哭声带给他的感觉。

  他默默祈祷着,希望安德希尔在那边等着他。他不知道安德希尔在不在,雪下得太大,他无法看到小牧场的尽头。不过他马上就要到达,然后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