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也上——天堂了?”

  “是的,我能肯定。”她不想哭,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以免又惹动了他——可是她能够感到眼泪在打转。她脑子里装满了泪水,每次吸气的时候,鼻子里总是感觉到一丝咸意。

  “跟比弗——在天堂?”

  “是的,宝贝。”

  “我会——在天堂——见比弗——和皮特?”

  “是的,你会的。你当然会的。但是要等到很久以后。”

  他闭上眼睛。罗伯塔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伤心极了,孤单极了。

  现在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是的,是在唱歌,没错。由于她已经非常流利地掌握了杜迪茨的语言(当然会这样,三十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第二语言),所以不用多想,她就能听清那些含混的词语: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我告诉——你了,酷比——酷比呀,我们——需要——帮手了。

  她走进他的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显然不是眼前的景象:每一盏灯都亮着,杜迪茨穿戴整齐,这是他自从上次(据布里斯科医生所说,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好转以来第一次这样。他穿上了心爱的灯芯绒裤,格林奇汗衫上套着羽绒背心,还戴上了红袜队的球帽。他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一滴眼泪。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明亮的眼中满是迫切,这种眼神把她带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到了后来,疾病不幸降临,那些遮遮掩掩的症状极易让人忽略:就算是在后院玩一会儿飞碟,他也会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即使是稍微碰了一下,他也会青紫一大片,而且久久难以消退。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就像现在这样,当时……

  但是她想不下去了。她惊惶得想不下去。

  “杜迪茨!杜杜,怎么——”

  “妈妈!我的——饭盒呢?”

  “在厨房里,可是杜杜,现在是半夜呀。外面还在下雪!你哪儿……”

  后半句当然是也不能去,但是这几个字她却说不出口。他的双眼是那么有光彩,那么有生气。看到他眼中那强烈的光彩,她也许该高兴才是,可她却一阵恐惧。

  “我要——饭盒!我要——饭盒!”

  “不行,杜迪茨。”语气要坚决一些。“你得脱掉衣服,回床上去。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好了,我来帮你。”

  可是当她走过去时,他却举起双臂,交叉着放在瘦削的胸前,右手掌贴在左脸上,左手掌贴在右脸上。从很小的时候起,这就是他所能表示的唯一反抗方式。通常都会奏效,现在也是这样。她不想再让他伤心,说不准又会让他流鼻血。不过,她也不会在凌晨一点一刻帮他做好午餐,放进他的史酷比饭盒里。绝对不会。

  她退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间里很暖和,可她却很冷,即使是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杜迪茨缓缓地放下双臂,戒备地望着她。

  “如果不想睡的话,你可以不睡,”她说,“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做梦了,杜杜?做了一个噩梦?”

  也许做梦了,但不是噩梦。他脸上那迫切的神情表明不是噩梦,她蓦然想起这种神情: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就常常带着这种神情;但是后来,亨利、彼得、比弗还有琼西都各奔前程,大步流星地走进他们的成年生活,而忘记了落在后面的杜迪茨,于是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他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特殊感觉告诉他朋友们要过来陪他玩时,他就是现在这种神情。有时他们会一起去斯特罗福德公园或荒坡一带(他们本来不该去荒坡那儿,可他们还是去了,她和艾尔斐其实都知道,而且其中的一次还让他们上了报纸的头版)。有时艾尔斐或别的哪位家长会带他们去机场街那儿的小高尔夫球场或纽波特的游乐场。每当这时,她都会给杜迪茨准备三明治、小点心和一瓶牛奶,装进史酷比饭盒里。

  他以为他的朋友们要来了。他想到的一定是亨利和琼西,因为他说彼得和比弗——

  她坐在杜迪茨的床边,双手叠放在腿上,脑海里突然出现可怕的一幕。在凌晨三点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听见一声敲门声,然后看见自己开了门,她心里很不愿意开门,可是却身不由己。出现在门口的是已故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人。是比弗和彼得,时间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她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回到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使他免受天知道是怎样龌龊的恶作剧并把他平安送回家来的那一天。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幕里,比弗穿着那件有很多拉链的摩托衫,彼得穿的是那件他引以为荣的、左胸印有NASA字样的圆领毛衣。她看到他们冰冷苍白,眼神像僵尸的眼神一样黯淡呆滞。她看到比弗走上前来——对她不再有笑容,不再有印象;当乔·比弗·克拉伦顿伸出那双苍白的海星般的手时,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们是来接杜迪茨的,卡弗尔太太。我们已经死了,现在他也死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双手绞得更紧了。杜迪茨没有看到这些;他又在望着窗外,脸上充满了迫切与期待。他又一次轻轻地唱了起来。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

  10

  “格雷先生?”

  没有回答。琼西站在办公室门口,现在这里十足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除了窗户上的灰尘(那姑娘掀起裙子的黄色照片已经变成梵·高的《金盏花》)之外,已经不再有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任何遗迹。他感到越来越忐忑不安。那王八蛋在找什么呢?

  “格雷先生,你在哪儿?”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答,但可以感觉到格雷先生正在返回……而且兴高采烈。那狗娘养的正兴高采烈。

  琼西很不喜欢这样。

  “听着,”琼西说,双手仍然贴在这间庇护所的门上,额头也顶在上面,“我给你提个建议吧,朋友——你已经有一半是人了,干吗不入乡随俗呢?我想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冰淇淋很好吃,啤酒就更美了。你说怎么样?”

  他觉得格雷先生会感兴趣的,因为一个本质上没有形体的生物只有在别人答应给它形体时——这是童话里才有的交易——才会受到诱惑。

  不过诱惑力还不够大。

  传来了起动机的旋转声,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兄弟?总以为我们能够离开水塔山,是吧?”

  没有回答,只有那种格雷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并且找到了的忐忑之感。

  琼西急忙跑到窗前,正好看到车前灯从屹立在那儿纪念死者的碑座上扫过。那块牌匾又被雪遮住了,这表明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会儿了。

  道奇公羊缓慢而小心地驶过深及保险杠的积雪,下山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高速公路,再一次向南行进。

第十七章 英雄

  1

  欧文不能大声叫醒亨利,这家伙累极了,睡得太沉,所以他只好用思想来叫醒他。由于拜拉斯在继续生长,他发现这样更为容易。他右手的三个手指都长出了拜拉斯,左边耳廓里也塞满了,里面毛茸茸、痒乎乎的。他还掉了几颗牙,不过豁口里好像没有长出什么东西,起码现在还没有。

  克兹和弗雷迪都没有感染,这得归功于克兹敏锐过人的本能,但是,欧文和乔·布雷基那两架幸存的“蓝小子”直升机上的所有成员都感染了大量的拜拉斯。自从在杂物间里跟亨利谈过话后,欧文就不断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原本未被发现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目前都掩饰着自己的感染,就像欧文自己一样;一层层厚重的冬衣帮了大忙。可这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相形之下,欧文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一件事情可干。

  欧文站在杂物间的后墙外,隔着充了电的铁丝网,又抽起一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一边寻找着亨利,并发现亨利正顺着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坡往下爬。头顶传来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的声音。亨利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珍妮?还是裘丽?这没关系。他正在做梦,不过欧文需要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已经尽量让亨利多睡了一会儿(打算的比他原本几乎多出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如果想把这场戏演起来,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他叫了一声。

  那孩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他旁边还有几个孩子;有三个——不,是四个,其中一个正朝一截水管里张望。他们的样子很模糊,看不清楚,不过欧文并不在乎他们。他要找的是亨利,而且不是这位满脸粉刺、一脸讶然的少年亨利。他要的是成年亨利。

  亨利,醒一醒。

  不,她就在里面。我们得把她救出来。我们——

  我才懒得在乎她呢,不管她是谁。你醒一醒。

  不,我——

  到时间了,亨利,醒一醒。醒一醒。你他妈的快——

  2

  醒过来!

  亨利气喘吁吁地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置身何处。这真是糟糕,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时。他现在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还是在这两者之间?他能闻到青草的味道,能听见球棒击球的声音(是垒球球棒;是姑娘们在打,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们),他仍然能听见彼得大声叫着她就在里面!伙计们,我想她就在里面!

  “彼得看到了,他看到路线了。”亨利嘟哝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梦境在渐渐退去,各种明亮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件黑暗的事情。某件他不得不做——或者说不得不努力去做——的事情。他闻到了干草味,隐隐约约还有大麻的甜酸味。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

  那双鹿一般的大眼睛。玛莎,她就叫这个名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能,他当时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许能。

  醒一醒,亨利!三点三刻了,别做春梦了,赶紧起来吧。

  这个声音很有力量,而且近在眼前,猛然间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像是从一部刚刚换过电池而且音量被调到最高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是欧文·安德希尔的声音。他自己是亨利·德夫林。如果他们打算去干那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站起身,感觉腿上、后背、肩膀和脖子到处都酸疼,不禁蹙紧了眉头。在肌肉没有痛感的地方,因为继续生长的拜拉斯而痒得出奇。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百岁了,不过,当他朝那扇脏乎乎的窗户迈出第一步时,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百一十岁。

  3

  欧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便点点头,松了口气。亨利走动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坏天气的玛士撒拉,不过欧文有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可以暂时解决。是他从那间新搭建的医务室里偷来的,医务室里忙成一团,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出。当时他一直用亨利教给他的两段干扰词保护着自己的思想表层。那两段干扰词是:骑着木马去班布里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全能的老天在上。看来它们多少有些作用——他招来了几道不解的眼神,但是谁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连天气也仍然对他们有利,暴风雪的猛烈势头丝毫未减。

  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亨利的脸了,那张苍白而模糊的椭圆形面孔正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亨利发送了一条信息,伙计,我没法走路了。

  我有办法。你从窗边闪开。

  亨利问也没问就退开了。

  在欧文的风雪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小金属盒(钢制盒盖上印有USMC几个字母),盒子里装着他现役期间的各种证件——这个盒子是去年圣多明各任务之后,克兹送给他的礼物,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装有三块石头,是从他的直升机底下捡的,那儿没有什么积雪。

  他掏出一块不小的花岗岩,随即却骇然顿住,因为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清晰的情景。“蓝小子领队”机组的成员之一、在行动中丢掉两根手指的迈克·卡瓦诺正坐在控制区内一辆半挂车的车厢里。与他一起的还有弗兰克·贝尔森,另一架得以幸存下来返回基地的武装直升机——布雷基的“蓝小子三号”——的成员。两人中不知是谁揿亮了一只装有八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后把它像电蜡烛一般竖在那里。一束亮光射进黑暗之中。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距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金属盒的欧文所站之处不到五百英尺。卡瓦诺和贝尔森并肩坐在挂车的地板上。两人都长出浓密的红胡子般的东西。在卡瓦诺的断指上,那东西甚至从绷带里伸了出来,长势正茂。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塞在嘴里。两个人视线相接,两心相通。贝尔森在倒数:五……四……三……

  “伙计们,别这样!”欧文惊呼出声,却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强大,因为有二人坚定意志的熔铸。他们是根据克兹的命令而在今晚采取这一行动的第一批人;欧文觉得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

  欧文?亨利在问,欧文,怎么——

  随即他也看到了欧文所看到的一切,惊骇之下,不禁哑然。

  ……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