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醒!醒醒!琼西,醒醒!”

  琼西抬起头,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耷拉在眼前。他拂开头发,心里但愿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墙洞”的那间,如果是布鲁克莱恩家里那间的话,就更好了——但是没有这么好运。他仍然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刚才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梦见了许多年前给杜迪茨打电话的情景。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不过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气除外。最起码的一点证据是,戈斯林老头总是把他那地方弄得冷飕飕的;他一贯就是那么小气。他梦中之所以渗进了那股热气,是因为这里很热,天啊,肯定有一百度,也可能是一百一十度。

  炉子出毛病了,他这样想着,一边站了起来要不就是这地方着火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出去。不然就要被烤熟了。

  琼西绕过桌子的一端,急匆匆地朝门口奔去,没怎么注意到桌子已经变了,也没怎么注意到头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正准备一只手去握门把手,另一只手去开锁时,突然想起杜迪茨,杜迪茨在梦中提醒他别出去,格雷先生正在外面等着他。

  的确是这样。就站在门外。等在记忆仓库里,他现在在琼西的仓库里来去自如了。

  琼西张开汗津津的手指贴在木门上。他的头发又耷拉到眼前,但他浑然不觉。“格雷先生,”他低声说道,“你在外面吗?你在那儿,对吧?”

  没有回答,但格雷先生就在外面,没错。他站在那儿,歪着那颗发育不全的没有头发的脑袋,黑玻璃珠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门把手,等待着它被扭动。等待着琼西冲出门来。然后——

  永别了,令人讨厌的人类思维。永别了,让人无法集中精神、心里七上八下的人类情感。

  永别了,琼西。

  “格雷先生,你是想把我熏出去吗?”

  仍然没有回答。琼西也不需要回答。格雷先生掌握了所有的控制器,对吧?包括他体温的控制器。他把它推到多高了?琼西不知道,但他知道体温还在上升。他胸口上的铁环越来越热,越来越沉,使他难以呼吸。他的太阳穴也跳得厉害。

  窗户。窗户怎么样?

  琼西突然涌起一线希望,于是背对着门朝那边看去。窗户现在已经暗了下来——1978年10月的那个永恒的下午过去了——特莱克兄弟公司旁边的车道已经被漫天飘落的大雪所覆盖。即使在孩提时代,大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琼西心驰神往。他看见自己像以前某部海盗电影中的艾罗·弗林一样跳窗而出,看见自己冲向雪中,扑倒在地,把发烫的面孔埋进舒适雪白清凉的——

  是呀,然后就感觉到格雷先生的双手越来越紧地掐住他的脖子。虽然每只手只有三根指头,但它们肯定非常有力,顷刻间就会让他一命呜呼。就算琼西把窗玻璃敲破一条缝隙,好把夜晚的冷空气放一点进来,格雷先生也会趁隙而入,然后像吸血鬼一样缠住他。因为“琼西世界”的那一部分并不安全。那一部分是被占领区。

  这是霍布森的选择——进退两难。

  “出来吧,”格雷先生终于在门外说,用的是琼西自己的声音,“我会尽快的。你不想在里面被烤焦……对不对?”

  琼西突然看见放在窗户前面的桌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置身于这个房间时,那张桌子甚至并不存在。在他睡着之前,那还只是一张普通的原木桌(当你手头很紧的时候,你在办公家具店里可能就会买这种最为便宜的桌子)。在刚才的某个时间——具体他也记不清——它上面多了一部电话。只是一部很普通的黑色电话,跟那张桌子一样实用而朴素。

  现在他却发现,那张桌子变成了一张橡木拉盖书桌,跟他在布鲁克莱恩家中书房里的一模一样。而电话也成了一部蓝色的特里姆林电话,很像他在学院办公室里的那部。他用手抹去额头上热乎乎的汗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刚才碰到的东西。

  是捕梦网。

  来自“墙洞”的捕梦网。

  “真是见鬼,”他悄声说道,“我居然在装饰这地方。”

  当然是这样,有什么不行的呢?死牢里的囚犯不也装饰他们的号子吗?既然他在睡觉时能加进一张桌子、一张捕梦网和一部特里姆林电话,那么,也许——

  琼西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他试图回忆起布鲁克莱恩家中书房的样子。但一时间又觉得很困难,因为有个问题出现了:既然他的记忆都在外面,这个办公室里又有什么呢?他发现答案或许很简单。他的记忆仍然在他的大脑里,一直都在他的大脑里。仓库里的纸箱用亨利的话说是一种外化,是他想象格雷先生能够获得那些东西的方式。

  管它呢。只想需要去做的事情。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书房。要看到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书房。

  “你在干什么?”格雷先生问道,他的声音里不再有那种可恶的自信,“你操他妈的是在干什么?”

  琼西听了忍俊不禁,但他还是继续回忆书房的样子。不只是书房,还有书房的一面墙……就在通往小浴室的那扇门边……没错,就在那儿。“蜜泉”牌恒温器。他下面该说什么?有没有什么咒语,比如“芝麻开门”之类?

  有的。

  琼西依然闭着眼睛,汗涔涔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笑容,他悄声说:“杜迪茨。”

  他睁开双眼,望着那面满是灰尘、不伦不类的墙。

  恒温器在那儿。

  3

  “快停下来!”格雷先生咆哮道,琼西即使在从门边走开了,还对那熟悉的声音感到惊讶;这就像是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在大发雷霆(他这样的次数不多;孩子们一塌糊涂的房间可能会成为导火线)。“快给我停下来!一定得停下来!”

  “亲我的大腿吧,帅哥。”琼西回答完,咧嘴笑了。以前他大吼时,孩子们肯定有很多次希望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吧?接着,他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十分难过的念头。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一切了,而且即使能看到,也将是通过如今已经属于格雷先生的那双眼睛。孩子们亲过的脸颊(“哎呀,太扎人了,爸爸!”米莎会说)将成为格雷先生的脸颊。卡拉亲吻过的嘴唇也同样会成为格雷先生的嘴唇。而在床上,当她抓住他,引导他进入她的——

  琼西不寒而栗,然后把手伸向恒温器……他发现温度设定在120度。温度居然这么高,这显然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恒温器。他向左边拨了半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马上就欣喜地感觉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庆幸不已地转过脸来,好更全面地享受这股凉风,却发现有面墙上安有一台冷/热双制式空调。又多了一件新东西。

  “你怎么做到的?”格雷先生在门外吼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不感染拜拉斯?你到底是怎么到那儿的?”

  琼西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是忍无可忍。

  “别笑了。”格雷先生说,声音已经变得冷冷的。琼西给卡拉下最后通牒时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要么戒毒,要么离婚,亲爱的,你自己选择吧。“我所能干的可不只是调高温度而已,你知道。我可以把你烧成灰。也可以让你戳瞎自己。”

  琼西想起笔尖戳进安迪·贾纳斯眼睛的情形——那声可怕的闷响——不禁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听得出自己这是虚张声势。你是最后的一个,而我是你的传输系统,琼西想,你是不会对这个传输系统太坏的。至少在你的任务完成之前不会。

  他慢慢地重新走到门边,一边提醒自己要警惕……因为,正如高伦提到毕尔博·巴金斯时所说,他很阴险,我的宝贝儿,哎呀,非常地阴险。

  “格雷先生?”他轻声叫道。

  没有回答。

  “格雷先生,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呢?当你是你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灰色少一点,红色多一点吗?手上多了几根指头吗?头上长点儿头发了吗?是不是开始长出脚趾和睾丸了?”

  没有回答。

  “长得开始像我了吗,格雷先生?思维也像我了?你不喜欢这样,对吧?不过也许你喜欢?”

  仍然没有回答,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已经走了。他转身迅速回到窗户旁,同时知道办公室有了更多的变化:一面墙上有幅柯里尔和艾夫斯的木版画,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复制的梵·高作品——《金盏花》,是亨利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桌子上是他摆在家中书桌上的魔力八球。但琼西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些东西。他想知道格雷先生在忙什么,以及他的注意力此刻在什么地方。

  4

  首先,车内不一样了。他现在是在一辆豪华的道奇公羊,而不是安迪·贾纳斯那辆由政府发放的普通的橄榄绿色皮卡(乘客座一侧有各种文件和表格,仪表板下面是“嘎吱”作响的无线电),这辆车有宽敞的驾驶室,灰色的天鹅绒座椅,以及在数量上几乎与利尔喷气机不相上下的控制键。储物盒上有一张贴纸,上面写着我?我的牧羊犬。这条被人爱的牧羊犬目前还在,正卷着尾巴在乘客座的放脚处熟睡。这是一条名叫莱德的公狗,至于它的主人,琼西觉得自己不难知道他的名字和命运,可他干吗要去知道呢?在他们目前位置往北的某个地方,贾纳斯的军车已经翻下公路,所以这辆车的驾驶员肯定会躺在附近。琼西不明白这条狗怎么被饶了一命。

  就在这时,莱德翘起尾巴,放了一个屁,于是琼西恍然大悟。

  5

  他发现,当他集中精神,往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窗外看去时,他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雪正越下越大,但是与刚才那部军车一样,这辆道奇也是四轮驱动,所以能够比较平稳地行进。在逆向的车道上,有一溜高高的车前灯照在路上,那是军方的运输车队,正从北边开往杰弗逊林区,而在这一边,茫茫大雪中出现了一个绿底白字的反光路牌:德里前方第5个出口。

  城市清雪车已经开走了,尽管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在这样的时间,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会有很多车辆),但是通行不成问题。格雷先生把车速提高到每小时四十英里。他们经过了琼西从小就非常熟悉的三个出口(堪萨斯街,机场街,阿普麦尔山/斯特罗幅德公园),然后又放慢速度。

  琼西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望着自己搬进这里面来的纸箱,多数都标着杜迪茨,少数是德里。标有德里的纸箱是一转念才搬进来的。格雷先生认为他仍然具有自己需要的记忆——需要的信息——但如果琼西对于他们的目的地没有猜错的话(按理不会有错),那么,格雷先生注定要大吃一惊了。琼西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喜惧参半。

  这时出现一个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25号出口——维奇汉姆街。他的手拨了一下转向灯。

  在坡道顶上,他左转进入维奇汉姆街,开了半英里之后,再左转上了卡特街。卡特街路面较陡,再度通向阿普麦尔山和堪萨斯街,它们位于一座曾经长满树木的较高的山梁和曾经繁华一时的密克马克印第安村落旧址的另一边。街道上的雪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清除了,不过这辆四轮驱动车还能对付。公羊缓缓而行,两边有许多白雪覆盖的隆起物,都是无视镇里的雪天应急规定而停在街边的汽车。

  上了一半后,格雷先生又转弯,这一次是开进一条名为“卡特哨所”的窄道。公羊一个侧滑,车尾摇摆起来。莱德抬头看了看,哼了一声,然后把鼻子重新抵在地垫上,这时轮胎也渐渐稳住,它们嵌入雪中,带着汽车慢慢往上爬去。

  琼西凝神站在自己的世界之窗前,等待着格雷先生去发现……嗯,去发现。

  到达山顶后,当公羊的远光灯只照见飞舞的大雪,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时,格雷先生起初并不惊讶。他相信自己过几秒钟就会看见,当然会看见……只需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看见那座矗立在这里、俯瞰着堪萨斯街的白色高塔,塔身上的窗户一路螺旋上升。只需要过几秒钟……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再过几秒钟的问题。公羊费尽艰辛地爬到的地方是一座曾经被称为水塔山的山顶。眼前是一大块环形空地,“卡特哨所”——还有另外三四条类似的小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们已经到达整个德里镇海拔最高、视野最为开阔的地点。大风呼啸着,平均风速每小时五十英里,阵风时每小时七十甚至八十英里。在公羊远光灯的照射下,雪花像无数匕首朝水平方向飞去。

  格雷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琼西的双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犹如从空中射落的鸟儿一般贴在琼西的身体两侧。最后,他终于咕哝道:“这是哪儿?”

  他的左手抬起来,摸索着车门把手,奋力拉开车门。他伸出一条腿,但呼啸的狂风猛地将车门从他手中吹开,琼西一下子跪倒在积雪中。他重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车前,上身的外套被吹得鼓起来,牛仔裤的裤腿则像风中的船帆“呼啦”作响。由于这刺骨的寒风,这儿的气温到了零下好几度(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温度在几秒钟的间隙从凉爽变为寒冷),但是,占据着琼西的大部分头脑并驾驭着琼西的身体的那团暗红色的云却丝毫都不在乎。

  “这是哪儿?”格雷先生对着猛烈的暴风雪咆哮,“那×他娘的水塔在哪儿?”

  琼西没有必要提高嗓门,不管有没有暴风雪,哪怕他只一声低语,格雷先生也能听见。

  “哈哈,格雷先生,”他说,“真他妈的不爽吧。看来你也上当了。水塔早在1985年就没有了。”

  6

  琼西觉得如果格雷先生待着不动,可能会像学前儿童那样大闹一场,也许还会在雪地里四处打滚,双脚乱踢;尽管想竭力克制自己,格雷先生还是暴饮起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身不由己,就像一个酒鬼拿到了麦克道格酒吧的钥匙一样。

  他并没有大闹一场或歇斯底里,而是拖着琼西的身体走过光秃秃的山顶,朝那尊石头底座挪去,他原以为在那儿会找到全市饮用水——七十万加仑——的储水设备。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琼西受过伤的髋部往前挪,然后又一次摔倒,又一次爬起来,口里还骂骂咧咧,对着大风吐出比弗那一大串孩子气的脏话:×他祖宗,亲我的大腿,去他娘的,臭王八蛋,×他奶奶的蛋。以前比弗(或者亨利和彼得)说出这些话时,总是显得很好笑。可此时此刻,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当这个跌跌撞撞、长着一副人相的怪物对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吼出这些话时,这些话听起来却很可怕。

  他——或者它(不管格雷先生是什么)——终于挪到底座旁,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尊底座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它有小孩子那么高,大约五英尺,由普通的石头建成——这种石头也是无数新英格兰石墙的建筑材料。底座之上有两尊铜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低着头,像是在祈祷或者哀悼。

  积雪掩住了底座的一大半,但是钉在正面的牌匾还是露出了一截。格雷先生跪在地上,扒开积雪,只见上面写着:

  纪念

  在1985年5月31日的暴风雨中

  丧生的人们

  以及孩子

  所有的孩子

  丧亲者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