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欧文十分惊恐地发现,亨利认为他有。那个主意——现在还太不成形,不能称之为计划——的零星片段像彗星的明亮尾巴一样照进欧文的思想。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不知不觉地掉了,接着随风飘走。
你疯了。
不,我没有。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声东击西才能脱身。而这就是声东击西。
他们反正是难逃一死!
有些人是这样。甚至还可能是大部分人。可这是个机会。在一间着火的牲口棚里,他们能有什么机会呢?
亨利说出声来:“还有克兹。如果有几百名逃犯要他操心的话——其中的多数人会很乐意告诉他们碰到的第一批记者说,大为恐慌的美国政府批准了一场在美国土地上的大屠杀——那么,他就不大顾得上我们了。”
你不了解亚伯·克兹,欧文想,你不知道克兹的底线。当然,他自己也一样。他也并非真正地了解克兹。在今天之前一直都不了解。
不过,亨利的建议虽然疯狂,却不无道理。而且,它至少还包含一定的赎罪成分。当这漫长的十一月十四日走向半夜,而活到这个周末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时,欧文毫不惊奇地发现,赎罪的念头自有其诱人之处。
“亨利。”
“嗯,欧文。我在这儿。”
“对那天在雷普里奥夫妇家里所干的事情,我一直都很愧疚。”
“我知道。”
“可我后来还一次次地那样。你说这是不是太混账了?”
亨利没有回答;即使在动起自杀的念头之后,他始终还是一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正常的人类行为往往都很混账。虽然可悲,却是现实。
“好吧,”欧文终于说,“你可以买房子,但是得让我来装修。说定了?”
“说定了。”亨利立刻回答。
“你真的能教我那种干扰技巧吗?因为我觉得我也许用得上。”
“我敢肯定我能。”
“好吧。听着。”随后欧文讲了三分钟的话,时而说出声来,时而用思想交流。两人进入了一种境界,交流方式已经无所谓,思想和话语已然合二为一。
第十六章 德里
1
戈斯林商店里很热——太热了!琼西脸上几乎马上就出汗了,而当他们四个人来到付费电话旁时(顺便说一句,这儿离烤火炉很近),汗珠已经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感觉腋下如同大雨过后的林中杂草……这并不是说他的腋下很繁茂,他才只有十四岁而已。用彼得常说的话就是,你想得美吧。
这里的确很热,而他还没有完全挣脱梦魇,这个梦没有像平常的噩梦那样迅速消失(他仍然闻得到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气味,仍然看得见亨利拿着那只软皮平底鞋……还有那颗脑袋,他仍然看得见瑞奇·格林纳多那可怕的断头),接着,由于接线员多管闲事,他的心情更糟了。琼西把卡弗尔家的电话号码报给了她(他们以前经常拨打这个号码,问他们能不能过去,而罗伯塔和艾尔菲总是满口同意,不过他们这么问也只是出于礼貌,家里的大人都是这样教他们的),可接线员却问:“你父母知道你在打长途吗?”她说话时不像北方人那样慢条斯理,而是稍稍带一点法语腔,就像在这一带长大的人一样,因为在这里,勒杜尔诺和比索耐特的姓氏比史密斯或者琼斯更为常见。彼得的老爸称他们为吝啬的法国佬。而现在他在电话里就碰上了一个,老天帮助他。
“如果我自己付费的话,他们就让我打。”琼西回答。唉,他早该知道到头来会由他来拨打这个电话。他拉开外套的拉链。天啊,这儿简直像蒸笼一样!琼西实在是不明白,那些老家伙们怎么还能像那样围坐在炉子旁边。他自己的朋友们也把他围得紧紧的,这倒是不难理解——他们想知道进展得怎么样——不过,琼西还是希望他们能退开一些。他们这么紧地围着他,让他觉得更热了。
“孩子,如果我跟他们——跟你的爸妈——打电话的话,他们也会这么说吗?”
“当然。”琼西说。汗水流进他的一只眼睛里,感觉一阵刺痛,他像擦眼泪似的把汗水擦掉。“我爸爸在上班,我妈妈应该在家。949-6658。只不过我希望您快一点儿,因为——”
“我这就帮你拨。”她说,听上去有些失望。琼西把电话从一边耳朵换到另一边,好让外套自动脱下来,落在脚边。其他人都还穿着外套;比弗那件摩托衫上的拉链甚至都没有拉开。琼西简直不明白他们怎么受得了。就连那些气味也让他心烦:有樟脑球、豆子、地板蜡、咖啡以及泡菜坛子里的卤水等气味。他通常都很喜欢戈斯林商店的气味,可是今天,它们却让琼西觉得反胃。
他耳朵里响起“咔嗒”的接线声。太慢了。他的朋友们都朝后墙上的这部付费电话凑拢,紧紧拥住他。在相隔两三条过道的地方,拉马尔正盯着谷类食物的架子,一边不停地按摩着额头,似乎头痛难忍。鉴于他昨晚消耗掉了那么多啤酒,琼西觉得他头痛也算正常。他自己也在头痛,但与啤酒无关,全是因为这里他妈的太热了——
他微微直起身子。“铃响了。”他对朋友们说,但马上就后悔自己没管住嘴巴,因为他们挤得更拢了。彼得的口气真他妈的难闻,琼西想,你是怎么回事,彼得小子?一年才刷一次牙吗?也不管牙齿需不需要刷?
响到第三声时,有人拿起了电话。“喂,你好?”是罗伯塔,但听起来不像以往那么开心,而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猜到;他从电话里能听到杜迪茨在号啕大哭。琼西知道,艾尔菲和罗伯塔对这哭声的感觉跟他和他的朋友们的感觉不一样——他们是大人。可他们还是他的父母,他们也有所感觉,所以,他估计卡弗尔太太今天上午一准过得很不顺心。
天啊,这里怎么这么热呢?他们今天早上往那该死的炉子里放什么了?难道是钚不成?
“快说话,是谁呀?”语气很不耐烦,这也完全不像卡弗尔太太的性格。她曾多次告诉过他们,如果说身为杜迪茨这样特殊孩子的母亲教会了她什么的话,那就是耐心。但今天早上却不是这样。她今天早上好像很气急败坏,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那我就不能奉陪了,我这会儿正忙着,而且……”
杜迪茨还在那儿又哭又叫。你正忙着,没错,琼西想,他从天亮就开始闹了,你到现在一准是快散架了。
亨利用胳膊肘在琼西的腰上戳了一下,又用手拍了拍他——别愣着!快说呀!——虽然他被戳得有点疼,却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果她挂断电话,琼西就得再一次去应付那位爱管闲事的接线员了。
“是卡弗尔太太——罗伯塔吗?我是琼西。”
“琼西?”他感觉到她如释重负;她一直都那么盼望杜迪茨的朋友们能够打电话来,以至于现在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想象,“真的是你吗?”
“没错,”他说,“我和他们几个都在。”他把话筒递了过去。
“你好,卡弗尔太太。”亨利说。
“嗨,最近好吗?”彼得招呼道。
“嗨,美人。”比弗傻笑着说。从他们见到她的那天起,他就多少有点儿爱上罗伯塔了。
拉马尔·克拉伦顿听见儿子的声音,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然后又去研究那不同花样的麦片去了。当比弗说他们想给杜迪茨打个电话时,拉马尔说,只管打好了,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想到要跟那个小傻蛋讲话,不过那是你们自己的钱。
琼西把听筒拿回耳边,只听见罗伯塔·卡弗尔在说:“——回德里了?我还以为你们在基尼奥或别的什么地方打猎呢。”
“我们还在这儿。”琼西说。他看了看朋友们,意外地发现他们居然都没怎么流汗——亨利的额头稍微有些发亮,彼得的上嘴唇有几颗汗珠,仅此而已。这可真奇怪。“我们只是想……嗯……我们最好打个电话。”
“你们知道了。”她语气平平——并非不友好,而是没有疑问的成分。
“嗯……”他拉起法兰绒衬衣,在胸口扇了扇,“没错。”
话说到这里,换了是别人,多半都会提出上千个问题,开头可能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他这究竟是怎么了?但罗伯塔不是别人,她曾经度过了最美好的一个月,亲眼看到他们跟她儿子如何相处。因此她只是说:“你等着,琼西。我去叫他。”
琼西等在那儿。他仍然能听见杜迪茨在一旁大哭,罗伯塔在跟他说话时语气柔和了一些。她在哄儿子过来接电话。用的是如今在卡弗尔家已经具有魔力的几个词语:琼西,比弗,彼得,亨利。那一直不停的哭声靠近了,即使是通过电话,琼西也能感觉到它钻进自己的脑海,像一把钝刀在那儿挖呀,凿呀,但不是切割。哎哟。与杜迪茨的哭声相比,亨利用胳膊肘戳的那一下几乎就是亲昵的抚摸。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汗流成河。他双眼盯着电话上方的两个牌子。一个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另一个写着不得使用脏话,在第二句的下面,有人又刻了几个字:这是他妈的谁说的。然后杜迪茨接电话了,那号啕大哭的声音直灌进他的耳朵。琼西不由得蹙起眉头,但尽管头痛欲裂,却不可能冲杜迪茨发火。在电话的这一边,他们是四个人在一起。而电话的那一头,他却是独自一人,而且是那么奇特的一个人。上天在伤害了他的同时又保佑了他,一想到这一点,琼西就头晕目眩。
“杜迪茨,”他说,“杜迪茨,是我们。琼西……”
他把电话递给亨利。“嗨,杜迪茨,我是亨利……”
亨利又把电话递给彼得。“嗨,杜杜,我是彼得,好了别哭了,没事儿了……”
彼得再把电话递给比弗,比弗看了看周围,然后拿着电话往一边的角落走去,直到电话线再也拉不动为止。他用手捂着话筒,以免让炉子旁的老头们(当然,更不用说他自己的老头)听见,开始唱起那首催眠曲的头两句。然后他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朝他们做出一个OK的手势,接着又重新把电话传给亨利。
“杜杜?又是我,亨利。那只是一个梦,杜迪茨。不是真的。好吗?那不是真的,而且已经过去了。只是……”亨利听着电话。琼西趁机脱掉法兰绒衬衣。里面的汗衫已经完全湿透了。
这个世界上有上亿件琼西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他和朋友们与杜迪茨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知道,他在戈斯林商店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感到自己此刻不是在看着那台炉子,而是在那该死的炉子里面。围着棋盘的那些老家伙一准是骨头里面已经结冰了。
亨利在点头。“没错,就像一部吓人的电影。”接着他听了听,皱起眉头,“不,你没有。我们都没有。我们没有伤害他。我们没有伤害他们任何人。”
就这样,琼西突然知道是他们干的。准确地说,他们不是有意,但他们的确干了。他们害怕瑞奇说到做到,来报复他们……所以就先下了手。
彼得伸出手来,于是亨利说道:“彼得想跟你说话,杜杜。”
他把电话递给彼得,彼得在告诉杜迪茨要忘了它,别当回事儿,小伙子,他们很快就会回去,然后他们会一起玩牌,开开心心,会他妈的乐翻天,不过现在——
琼西抬起眼睛,发现电话上方有个牌子的内容变了。左边那个还是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而右边那个现在却变成了干吗不出去,外面更凉快。这真是个好主意,绝妙的好主意。再说,也没有理由不去——杜迪茨的问题显然已经得到控制。
可是还没等他移动脚步,彼得却把电话递了过来,一边说:“他要跟你讲话,琼西。”
一时间,他几乎想拔腿就跑,心里想着让杜迪茨见鬼去吧,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但他们是他的朋友,他们一起做了一个同样的噩梦,干了一件并非有意去干的事情(撒谎都是他妈的撒谎你们是有意的你们干了)。
而且他们的目光也让他留在原地,尽管这里很热,这难受的热气犹如令人窒息的垫子紧紧缠住他的胸口。他们的目光在强调他参与了这件事,所以当杜迪茨还在电话里时,他就不能离开。不能这样不遵守游戏规则。
这是我们的梦,它还没有结束,他们的——尤其是亨利的——目光在强调,自从我们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发现他衣服几乎被扒光,跪在那儿的那天起,这个梦就开始了。他能看到路线,现在我们也能了。尽管我们的理解方式可能不一样,但我们几个人中,有人永远都能看到路线。一直到死都如此。
他们的目光里还有别的内容,虽然大家都不肯承认,但是,那个东西会让他们一辈子寝食难安,会给他们哪怕是最快乐的日子投下阴影。那是对他们所干的事情的恐惧。他们在共同的梦境中已被忘却的部分里所干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迈动脚步,才不由自主地接过电话,尽管他已经汗流浃背,火烧火燎,都快他妈的熔化了。
“杜迪茨,”他说,他的声音似乎都很热,“真的没事儿了。我让你再跟亨利聊聊,这儿太热了,我得去呼吸一口新鲜——”
杜迪茨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有力而急促:“不——出去!琼西,不——出去!雷!雷!雷——先生!”
对于他那含混不清的话语,他们从一开始就总是能够听懂,琼西现在也听懂了:不要出去!琼西,不要出去!格雷!格雷!格雷先生!
琼西愣愣地张着嘴。他的视线越过那热气腾腾的炉子,沿着比弗那位宿醉的父亲正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地查看豆子罐头的过道,再越过旧收银机旁的戈斯林太太,一直往前窗的外面看去。那扇窗户很脏,上面贴满形形色色的广告,温斯顿香烟、驼鹿头啤酒、教堂的晚餐、花生农场主还在总统之位时的国庆野餐……但他还是能透过玻璃,看到正在外面等候他的东西。当他努力关紧卫生间的房门时,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的正是那个东西,劫掠了他身体的正是那个东西。一个赤裸的灰人用没有脚趾的双脚站在西特哥油泵旁,用黑色的眼睛盯着他。琼西想:关键不在于他们到底怎么样,而在于我们怎么看他们。
好像是为了强调这一点,格雷先生举起一只手,然后又放下来。星星点点的金红色像蓟的茸毛一样,从他三根手指的指尖上飘起来。
拜拉斯,琼西想。
这个词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咒语一般,周围的一切顿时定格。戈斯林商店陷入了静止状态,接着,各种色彩竞相褪去,这里变成了一幅黑色的图画。他的朋友们也渐渐变得透明,一个个从他眼前消失。只有两样东西似乎还具有真实性:付费电话那笨重的黑色听筒,以及热气。那令人窒息的热气。
“醒——”杜迪茨对着他的耳朵喊道。琼西听见一声不太连贯的深呼吸,他对这种呼吸印象深刻;那是杜迪茨在竭力准备把话说清楚。“琼西!琼西,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