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往回跑,一边去感觉格雷先生,但格雷先生还在皮卡司机那儿……那人叫贾纳斯。还有那团云,不过那团云对他没有感觉。它很蠢……跟真菌一样蠢。
琼西把标有杜迪茨的其他纸箱都放进推车,接着发现旁边一堆上也有铅笔写下的标记。那上面写着德里,但是箱子太多,不可能全部搬走。问题在于这里是否有他需要搬走的东西。
他一边把第二车记忆箱推进办公室,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标有德里的纸箱自然会挨着标有杜迪茨的纸箱存放;记忆不仅是联想的行为,也是联想的艺术。眼下的问题是,他关于德里的记忆是否重要。这一点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连格雷先生的意图也不了解啊。
但实际上他了解。
格雷先生想要南下。
德里就在南边。
琼西推着手推车飞快地跑回记忆仓库。他要尽量多搬一些标有德里的纸箱,同时希望自己不要搬错。他还希望自己能及时感觉到格雷先生的归来,因为如果他在这儿被逮住,就会像一只苍蝇似的被拍死。
4
贾纳斯大惊失色地看着自己伸出左手,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让冷气、大雪和无情的寒风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别再折磨我了,先生,求求你别这样,你要搭车的话,尽管搭好了,只是别再在这样折磨我了,我的头——”
有什么东西突然冲了进来。冲进安迪·贾纳斯的思想。就像长有眼睛的旋风一样。他感觉到那东西正在查探他目前执行的命令,以及他到达“蓝色行动基地”的预期时间……还有他对德里的了解,这一点贾纳斯一无所知。他在执行命令途中经过了班戈,但是有生以来还从未去过德里。
他感觉到旋风撤退了,一时欣喜若狂地长嘘了一口气——我没有它需要的东西,它放过我了——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他思想里的东西并无意放过他。首先,它需要汽车。其次,它需要他闭嘴。
贾纳斯短暂地竭力挣扎了一会儿。正是这出乎意料的抵抗使琼西获得了时间,得以至少搬走一堆标有德里的纸箱。然后,格雷先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控制住贾纳斯的方向盘。
贾纳斯看见自己的手朝驾驶座一侧的遮阳板伸去。他的手抓住圆珠笔,把它拽了下来,绑在上面的橡皮筋也应声而断。
不!贾纳斯大叫一声,但是晚了。他瞪着眼睛,手里像握着匕首一样紧握着圆珠笔,随着这只手把圆珠笔戳进眼中,他瞥见一丝迅疾的亮光。只听见“砰”的一声轻响,他的身体在方向盘后面扭来扭去,犹如一个难以掌控的木偶,他的拳头还在将圆珠笔继续推进,先是推进一半,接着到了四分之三,这时,被戳破的眼珠犹如一滴奇特的泪水一般从脸上滚了下来。笔尖似乎碰到了薄薄的软骨,停留了片刻,然后穿进他脑袋里的肉里。
你这王八蛋,他想,你到底是什么,你这王——
他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道亮光,然后一切都陷入黑暗。贾纳斯扑倒在方向盘上。皮卡的喇叭响了。
5
格雷先生从贾纳斯那里所获不多——主要是因为最后那一刻贾纳斯出乎意料的挣扎——但是有一点他了解得很清楚:贾纳斯不是单独行动。由于暴风雪的影响,他所属的运输纵队的车辆彼此拉开了距离,但它们都将前往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贾纳斯的思想中被确定为“蓝色行动基地”和戈斯林商店。那儿有一个贾纳斯很害怕的人,是负责人,但格雷先生对可怕的克兹/头儿/疯子亚伯丝毫不在乎。他也不用在乎,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靠近戈斯林商店。这个地方不一样,这个物种也不一样,虽然他们只有一半的感知力,并且主要是由感情组成。他们居然反抗。格雷先生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们的确反抗。
最好是尽快完事。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发现了一个绝好的传输系统。
格雷先生用琼西的手,将贾纳斯从方向盘后拖出来,扛到护栏边。他把尸体扔了出去,当尸体一路滚到结了冰的溪底时,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回到车里,朝后面那两个包在塑料袋里的包裹定定地望了片刻,点了点头。动物的尸体毫无用处。不过另外那个……可以派上用场。里面满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他突然抬起头,在风雪中大睁着琼西的眼睛。这个躯体的主人离开了他的藏身之处。很容易受到攻击。太好了,因为那种意识已经开始让他心烦了,它总是在格雷思想的底层喋喋不休(有时甚至惊呼乱叫)。
格雷先生继续等了片刻,想清空自己的思想,他不想让琼西有丝毫的警觉……然后猛扑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过什么,但肯定不是这样。
不是这炫目林的白光。
6
琼西差点儿被逮住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用来照亮自己精神仓库的日光灯,他已经被逮住了。这个地方也许并不真正存在,但对他而言却非常真实,因而对刚刚到来的格雷先生而言也非常真实。
琼西正推着满满一车标有德里的纸箱,突然看到格雷先生奇迹般地出现在一条过道的尽头,那过道的两边是堆得小山似的纸箱。他看到的是在“墙洞”时站在他身后的发育不全的半人,是他在医院里拜访过的东西。那双无神的黑眼睛终于有了生气,有了欲望。它悄无声息地出现,正好赶上他出了自己藏身的办公室,它想抓住他。
可紧接着,那颗凸起的小脑袋缩了起来,在它用三根指头的手蒙住眼睛之前(它没有眼皮,甚至没有睫毛),琼西看到那张不太成形的灰色面孔上掠过一丝无疑是迷惑的表情。也许还有痛苦。它刚才还在外面,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处理那位司机的尸体。当它来到这里时,对这如同折扣店一般亮堂的灯光毫无准备。他看到的还不仅如此:这位侵略者还从它的宿主这里借取了惊讶之情。在那一刻,格雷先生成了琼西自己的一幅可怕的讽刺画。
它的惊讶给了琼西充分的时间。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推着手推车,同时觉得自己犹如某个悲惨童话中遭到囚禁的王子,一溜烟地冲进办公室。他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格雷先生伸出三根指头的手来抓他(那灰色的皮肤非常粗糙,就像是放了很久的生肉),但就在那双手即将抓到他之前,他“嘭”的一声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转过身来,受过伤的髋部撞在手推车上——他已经自认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可这一切仍然具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性——没等格雷先生扭动门把手并闯进门来,他就奋力把门闩上了。接着,他还按下了门把手中心的小锁。这小锁以前就在这儿吗?还是他加上去的?他记不清了。
琼西汗涔涔地退开一步,结果又一屁股撞在手推车的扶手上。他面前的门把手正在扭来扭去,扭来扭去。格雷先生就在外面,掌控着他其他的思想——还有他的身体——可他却无法进来。无法破门而入,既没有把门撞破的力量,也没有撬开门锁的智慧。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杜迪茨,”他悄声说道,“不得打球,不得玩耍。”
门把手还在“咔哒”作响。“让我进去!”格雷先生咆哮着,但是琼西觉得他听起来不像是来自其他星球的使者,更像一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而恼羞成怒的凡人。这是不是因为他在根据他自己——琼西——的理解,来解释格雷先生的行为?是在将外星生物人化吗?是在解读他吗?
“让……我……进去!”
琼西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连我一根汗毛都碰不到!”并想着:你得接着说“那我可就要生气了……我会吹气的……我会吹倒你的房子!”
但格雷先生只是更加用力地摇着门把手。他不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也可能是以任何方式,琼西猜想)被人阻拦,所以非常恼怒。贾纳斯短暂的抵抗都让他大感意外,而现在的抵抗更是截然不同。
“你在哪儿?”格雷先生愤怒地叫道,“你怎么进去的?快出来!”
琼西没有回答,只是站在横七竖八的纸箱间侧耳倾听。他几乎可以肯定格雷先生无法进来,但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为好。
门把手继续“咔哒”了几声之后,他感觉到格雷先生离开了。
琼西朝窗户走去,他迈过标有杜迪茨和德里的横七竖八的纸箱,来到窗边,凝望着外面的雪夜。
7
格雷先生让琼西的身体重新爬回到方向盘后面,关上车门,踩动油门。皮卡颠簸着向前冲去,但紧接着就失去控制,四个轮子飞转着,随着一声震耳的巨响,汽车一头撞在护栏上。
“我×!”格雷先生叫道,他几乎是不知不觉地运用了琼西的粗话,“他娘的老天!亲我的大腿!×他奶奶的!去他娘的蛋!”
然后他停下来,重新查询琼西的驾驶技术。琼西了解一些在这种天气里开车的信息,但是与贾纳斯掌握的相去甚远。不过贾纳斯已经死去,他的文件也被删除。只好用琼西的知识来对付了。重要的是要脱离贾纳斯称为“隔离区”的地方。只要脱离隔离区他就安全了。贾纳斯对这一点很清楚。
琼西的脚重新踏上油门,这一次动作缓和多了。汽车慢慢移动。琼西的手驾驶着雪佛兰返回清雪车留下的那条已经不太清晰的小路。
仪表板下面的无线电突然响了。“‘塔比一号’,我是‘塔比四号’!我这儿有辆车冲出了路面,在隔离带上翻了。你收到了吗?”
格雷先生查了一下文件。琼西对军事通信了解十分有限,主要是从书上以及他称为电影的东西上得来的,但也许还能对付。他拿起麦克风,摸索着琼西似乎认为应该在旁边的开关,推了一下。“收到。”他说。“塔比四号”会不会发现“塔比一号”已经不再是安迪·贾纳斯了?根据琼西的文件来看,格雷先生觉得不会。
“我们大家准备去把它弄起来,看能不能把它弄回到路上。车上有该死的粮食,收到了吗?”
格雷先生推动开关:“有该死的粮食,收到。”
这一次的暂停时间较长,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是否钻进了某种圈套,可就在这时,无线电又响了:“我想我们得等等后面的几辆清雪车,你还是继续往前开吧,通话完毕。”“塔比四号”听起来很不满。琼西的文件表明,这可能是因为贾纳斯虽然驾驶技术精湛,却把他们甩得太远,帮不上忙。这一切对他都很有利。他原本也打算继续往前开,但得到“塔比四号”的正式批准——如果那是正式批准的话——总是一件好事。
他检查了一下琼西的文件(他现在看到的正是琼西自己所见——堆在一个巨大房间里的纸箱),然后回答:“收到。‘塔比一号’通话完毕,退出。”接着又加了一句:“晚安!”
那白色的东西很可怕。很不可靠。不过,格雷先生还是壮着胆子稍稍加快了速度。只要是置身于可怕的克兹的武装部队所控制的地区之内,他就随时都有危险。但是一旦逃出了罗网,他就可以很快完成自己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东西与一个叫德里的地方有关,而当他重新回到大仓库时,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意外的情况:他那位不愿合作的宿主已经知道或感觉到了他的需要,所以当他突杀回马枪而差点儿逮住琼西时,琼西所搬的正是关于德里的文件。
格雷先生猛然一阵不安,他搜寻了一下剩下的纸箱,然后又放下心来。
他所需要的东西还在那儿。
在那个装有最重要信息的纸箱旁边,还有一个布满灰尘的很小的纸箱,在它的一侧有黑色铅笔所写的杜迪茨三个字。也还有其他标有杜迪茨字样的纸箱,但它们都已经被搬走。只有这一个被忽略了。
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这种好奇也是借自于琼西的感情库)而不是其他原因,格雷先生打开了这个纸箱。里面是一个由塑料制成的鲜黄色盒子,盒子上有些奇形怪状的人物在手舞足蹈,琼西的文件将这些人物确定为卡通和史酷比。盒子的一端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我属于缅因州德里镇枫树巷19号的道格拉斯·卡弗尔。如果我的主人迷了路,请拨打——
后面的数字太模糊了,已经难以识别,可能是琼西早已忘记的一个通讯编码。格雷先生把这个大概是用来装食物的黄色塑料盒扔到一边。它不会有任何意义……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琼西干吗要冒着生命危险把另外那些标有杜迪茨(还有那些标有德里)的盒子藏到安全之处呢?
杜迪茨=儿时的朋友。格雷先生第一次与琼西在“医院”里相遇时就知道了这一点……如果当初就知道琼西到头来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他一定会马上删除这个宿主的意识。儿时和朋友两个词都没有引起格雷先生的任何情感反应,但他明白它们的含义。他所不明白的是,琼西儿时的朋友与今晚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产生关联。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的宿主已经疯了。被赶出自己的躯体使他丧失了理智,在疯狂之中,他把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当成了宝贝,于是搬走了最靠近自己那间奇特堡垒门边的纸箱。
“琼西。”格雷先生叫道,他用琼西的声带喊出琼西这个名字。这些生物是机械方面的天才(生活在一个如此寒冷的世界上,他们当然非得这样不可),但他们的思想过程却怪异而不健全:都是沉浸于腐蚀性情感之池中的锈蚀心理。他们的感应能力很弱;只是因为拜拉斯和基姆(他们称之为“发光体”),他们现在才能体验到短暂的感应,并为此而不知所措,诚惶诚恐。格雷先生简直难以相信,他们居然没有把自己的整个族类谋杀殆尽。不能真正思想的生物都是疯子——这一点显然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置身于眼前这间奇怪的、无法攻克的房间里的生物没有回答。
“琼西。”
没有动静。但琼西在侧耳倾听。格雷先生对此可以断定。
“没必要这样遭罪,琼西。实事求是地看待我们吧——我们是拯救者而不是侵略者。是兄弟。”
格雷先生考虑着那各种各样的纸箱。作为一种不怎么真正能思想的生物来说,琼西的储存量真是巨大。他日后得想想:思考能力这么弱的生物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检索能力呢?这与他们吹得神乎其神的情感结构有关吗?这些情感也让人心烦。他觉得琼西的情感非常令人心烦。总是在那儿。总是随叫随到。而且那么充沛。
“战争……饥饿……种族清洗……为和平而杀人……为了耶稣而屠杀异教徒……同性恋者遭暴打致死……对准世界上每一座城市的导弹,导弹头里放有瓶子,瓶子里装着窃听器……得了,琼西,与第四类炭疽病毒相比,一点点拜拉斯对朋友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娘的老天,反正过不了五十年你们都难逃一死!这样反而更好!放松点儿,好好享受吧。”
“你让那家伙把笔戳进自己的眼睛里。”
情绪不小,但总比一声不吭要强。风又呼啸起来,皮卡滑了一下,但格雷先生运用琼西的技术顺势而行。能见度几乎为零;他的速度已经降到了每小时二十英里,等摆拖克兹的罗网后,也许得完全停下来休息一阵才行。而此时此刻,他可以跟宿主聊聊天。格雷先生觉得自己很难说服琼西从房间里出来,但聊天起码可以消磨时间。
“我不得不那样,哥们儿。我需要他的车。我是最后一个了。”
“而你们从不失败。”
“没错。”格雷先生回答。
“但你们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对吧?你们从没遇到过一个你们无法抓住的人。”
琼西在奚落他妈?格雷先生感觉到一丝怒意。接着,琼西又说出了格雷先生自己已经想到的念头。
“也许在医院里的时候,你就该杀了我。或许那只是一个梦?”
格雷先生不知道梦是什么,因而懒得回答。在目前应该已经成为格雷先生的思想——成为他独自拥有的思想——的地方,存在着这样一位设置路障的反抗者,这越来越令他心烦。首先,他不喜欢把自己当成“格雷先生”,这不是他对自己或他所从属的物种的概念;他甚至不喜欢把自己看成“他”,因为他既是男是女又非男非女。可现在他却被禁锢于这些概念之中,而只要琼西那一块核心的存在未被触动,这种状态就会持续下去。格雷先生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是他的概念毫无意义,那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