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处于这种境地。
“杜迪茨是谁,琼西?”
没有回答。
“瑞奇是谁?为什么说他是混账?你干吗要杀了他?”
“我们没有!”
那个精神的声音有些颤抖。噢,击中了要害。而且有趣的是,格雷先生本来问的是“你”,而琼西的回答却是我们。
“你们的确杀了他。或者说,你们以为自己杀了他。”
“你在撒谎。”
“你这么说可就糊涂了。我这儿有你的记忆,就在你的一个纸箱里。纸箱里有雪。不仅有雪,还有一只软皮平底鞋。是褐色的。出来看看吧。”
格雷先生一时有些飘飘然,以为琼西可能真的会出来。如果他出来的话,格雷先生就会立刻送他回医院。琼西可以在电视里看到自己死去。这是那部电影的快乐结局。然后,就不会有格雷先生了,只有琼西所说的“那团云”。
格雷先生热切地望着门把手,盼望它开始扭动。但是毫无反应。
“出来吧。”
没有动静。
“你们杀了瑞奇,你这个胆小鬼!你和你的朋友们。你们……一起做梦,把他梦死了。”格雷先生尽管不知道什么是梦,却知道这是事实。或者琼西相信这是事实。
没有动静。
“出来吧!快出来……”他搜索着琼西的记忆。许多记忆都装在称为电影的纸箱中。电影似乎是琼西的最爱,格雷先生从中挑了一个自认为特别有分量的句子:“……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没有动静。
你这王八蛋,格雷先生一边想,一边再次品味宿主那充沛而诱人的情感。你这狗娘养的。你这不开窍的蠢货。亲我的大腿。你这不开窍的蠢货。
在过去,琼西还是琼西的时候,常常一拳砸在什么东西上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格雷先生现在就是这样,将琼西的拳头猛地砸在卡车的方向盘中心,车喇叭响起来。“快告诉我!不是瑞奇的事儿,也不是杜迪茨的事儿,而是你自己的事儿!有什么东西让你与众不同。我要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是保留牌——对吧?”
仍然没有回答,但是格雷先生听到琼西的脚步挪到了门背后。琼西好像还轻轻地吸了口气。格雷先生用琼西的嘴巴微微一笑。
“跟我谈谈吧,琼西——我们可以打牌,可以消磨时间。瑞奇是谁,除了是19号之外?你们干吗要生他的气?因为他是老虎队员吗?是德里老虎队的队员吗?他们是什么人?杜迪茨是谁?”
没有动静。
皮卡在暴风雪中越开越慢,在漩涡般不断变幻的白墙面前,车前灯几乎毫无作用。格雷先生正柔声细语地劝说着。
“哥们儿,你漏掉了一个标有杜迪茨的纸箱,你知道吗?实际上,纸箱里面有个盒子——是黄色的。上面有史酷比。史酷比是什么?它们不是真人吧?是电影吗?是电视吗?你想要这个盒子吗?出来吧,琼西。只要你出来,我就把盒子给你。”
格雷先生把脚从油门踏板上移开,让卡车顺着惯性慢慢开到左边更厚的积雪中。这儿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想全神贯注。强力没能将琼西从他的堡垒里赶出来……但强力不是赢得战役或战争的唯一办法。
风雪越来越猛,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雪,皮卡停在护栏边,发动机在空转。格雷先生闭上眼睛。刹那间,他就到了琼西那间灯火通明的记忆仓库。在他背后,是堆了几英里长的纸箱,它们在日光灯下绵延开去。而在他面前,则是紧闭的房门,虽然又脏又破,但不知什么原因却非常非常坚固。格雷先生将长着三根指头的手放在门上,小声说起话来,那语气亲热而迫切。
“杜迪茨是谁?你们杀了瑞奇之后为什么要跟他打电话?让我进去吧,我们得谈谈。你为什么要搬走一些标有德里的纸箱?你有什么不想让我看见的?没关系,我有我所需要的东西。让我进去,琼西,最好是现在,不然等到后面就晚了。”
就要奏效了。他感觉着琼西空洞的眼睛,可以看到琼西的手正在移向门把手和上面的锁。
“我们总是能赢。”格雷先生说。他坐在方向盘后面,闭起琼西的双眼。而在另一个宇宙里,狂风正在呼啸,吹得汽车车身在弹簧上摇晃。“开门吧,琼西,快打开。”
无声无息。但是突然间,犹如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当头淋下,从相隔不到三英寸的地方传来一句:“吃一口屎,快滚去死!”
格雷先生猛地往后一缩,将琼西的后脑勺撞在后面的窗玻璃上。一阵剧痛突然袭来,让他大为惊讶,这是第二个令人不快的意外。
他又一拳头砸下去,然后换成另一只拳头,接着又是第一只拳头;他不断地捶打着方向盘,车喇叭也因而敲出狂怒的莫尔斯电码。他原本是一个基本上没有情感的生物,属于一个基本上没有情感的物种,却被宿主的情感琼浆所俘获——现在不仅仅是品味,而是沉浸其中了。而且他再一次感觉到,之所以会这样,正是因为琼西还在那儿,犹如一个不肯安分的肿瘤隐藏在原本宁静和专注的意识之中。
格雷先生用力捶打着方向盘,既讨厌这种情感的宣泄——琼西的思想称之为发脾气——又不由自主地喜欢。喜欢琼西的拳头落下去时发出的喇叭声,喜欢琼西太阳穴里血液的搏动,喜欢琼西心跳加快时的感觉,喜欢琼西用沙哑的嗓门一遍遍“混蛋!混蛋!”时的声音。
但是,即使在这阵暴怒之中,他还保留着一份冷静,意识到真正的危险何在。他们总是来到这里,总是在自己的印象中改造他们探访过的世界。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事情也本该是如此。
可是现在……
格雷先生想,我正在发生变化,我开始有人性了,就在这样想着的同时,他也明白这本质上是琼西的念头。
事实上,这个念头不乏其诱人之处,格雷先生不由得深感恐惧。
8
在迷迷糊糊之中,琼西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格雷先生那使人心平气和、昏昏欲睡的说话声,但是他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停在门锁上,正准备扭动下面的小锁和推开上面的门闩。那狗娘养的想对他实施催眠,还险些得逞。
“我们总是能赢。”门外的声音说。那声音使人心平气和,在这样紧张的一天之后,它听起来很舒服,但与此同时,它还自以为是,实在是可恶之极。那位篡夺者不大获全胜就不肯罢休……他以为大获全胜是理所当然。“开门吧,琼西,快打开。”
一时间,他差点儿开了门。他已经醒了过来,可还是差点儿开了门。接着他想起了两种声音:当那红色的东西用力时彼得的头骨发出的沉闷的“嘎嚓”声,还有笔尖戳进贾纳斯的眼睛时那潮湿的轻响。
琼西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醒来,根本就没有。不过现在他醒了。
他把双手从门锁上拿开,把嘴唇贴在门上,用最清晰的声音说:“吃一口屎,快滚去死!”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往后一缩。当格雷先生撞上后面的窗户时,琼西感觉到了疼痛。当然会这样,那毕竟是他的神经,更是他的脑袋。格雷先生的恼羞成怒给了他极大的快意,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体验,他隐约意识到格雷先生已经明白的现实:他头脑里的外星人渐渐具有人性了。
如果你能作为一个有形的实体再度回来,你还会是格雷先生吗?琼西寻思着。他觉得不会。也许是平克先生,但不会是格雷先生。
他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再来那一套先生太太的求饶之辞,但琼西决定不再冒险。他转身朝办公室的窗户走去,在一个纸箱上绊了一跤,然后从其他箱子上迈了过去。天啊,他的髋部真疼。你被禁锢在自己的脑袋里,却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楚,这真是不可理解(亨利曾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他,脑袋里并没有神经,起码在进入灰质部分后没有),但痛楚的确存在。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被截肢的人有时会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肢体突然剧烈疼痛或奇痒难忍;他现在的情形大概就是如此。
窗户外面又重新变成了乏味的景色,只有1978年时与特莱克兄弟公司的仓库平行的那条杂草丛生、显出两条轮印的车道。天空阴沉沉的,一片灰白。很显然,当他透过窗户看向过去时,时间就凝固在下午三点左右。这处风景唯一值得一提之处就在于,琼西站在这里看风景时,已经尽可能地远离了格雷先生。
他想,只要愿意的话,他就能够改变这风景;能够望着外面,看见格雷先生此刻用琼西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过他并没有这种愿望。除了暴风雪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观看,除了格雷先生的暴怒之外,并没有什么可以感觉。
想点儿别的吧,他对自己说。
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什么都行。干吗不——
桌上的电话响了,这简直就像《爱丽丝奇境漫游记》里的情景一样不可思议,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个房间里还没有电话,也没有放电话的桌子。地上乱七八糟的用过的旧避孕套消失了。地板仍然很脏,但地砖上的灰尘不见了。他脑子里显然有个看门人,那是个爱整洁的家伙,觉得琼西将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所以这地方起码不应该太脏。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怕,其隐含的意义使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琼西拿起听筒,说:“喂?”
听筒里传来了比弗的声音,琼西的背脊不禁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死人打来的电话——这是他所喜欢(起码是曾经喜欢)的电影里的情节。
“他的脑袋掉了,琼西。就扔在沟里,他的眼睛里满是泥巴。”
只听见“咔嗒”一声,随后是一片死寂。琼西挂上电话,回到窗户旁。车道不见了,德里不见了。进入他眼帘的是早晨明亮天空下的“墙洞”,屋顶是黑色而不是绿色,表明这是1982年之前的“墙洞”,因为在1982年,他们四个人还是壮实的中学生(当然,亨利从来都谈不上壮实),一起帮助比弗的爸爸搭起一直保留至今的绿色屋顶。
不过,琼西并不需要这样的标志来获得时间概念。同样,他也不需要什么人来告诉他绿色屋顶已经不复存在,“墙洞”已经不复存在,亨利把它烧成了平地。不出片刻,房门就会打开,比弗会冲出门去。那是1978年,所有这一切其实都起于那一年,不出片刻,比弗就会冲出门去,身上只穿着平腿短裤和那件有许多拉链的摩托衫,橘红色的手帕在飘动。那是1978年,他们都很年轻……而且他们都变了。不再说得过且过,过了作数。就是在那一天,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的变化有多大。
琼西入神地凝视着窗外。
门开了。
十四岁的比弗·克拉伦顿冲了出去。
第十五章 亨利与欧文
1
亨利看着安德希尔朝他走来,在警戒灯的强光照耀下,安德希尔低着头,顶着漫天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风,一步步地走过来。亨利张口欲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一股对琼西的感应就蓦然袭来,几乎像是给了他一拳。紧接着,一幕往事浮现了,彻底挡住安德希尔和这个灯火通明的冰雪世界。转眼间,时光又回到1978年,不是十月而是十一月,香蒲上有血,沼泽地里有碎玻璃,然后是那“嘭”的一声门响。
2
血、碎玻璃、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浓烈气味——亨利正置身于一个毫无头绪的噩梦中,突然被一声重重的门响和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气惊醒。他坐起身,发现身旁的彼得也坐了起来,彼得光溜溜的胸脯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亨利和彼得因为扔硬币输了,所以只好睡在地板上的睡袋里,而比弗和琼西则睡在床上(“墙洞”后来有了第三间卧室,但现在还只有两间;拉马尔根据大人的神圣权利独自享有一间),但此刻床上只有琼西一个人,他同样也坐了起来,并似乎也既莫名其妙,又惊魂未定。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亨利一边在窗台上摸索着眼镜,一边毫没来由地想道。他仍然可以闻到汽油和轮胎燃烧的气味。我们——开工了!
“撞了。”琼西闷声闷气地说,并把被子掀到一边。他赤裸着上身,不过与亨利和彼得一样,他睡觉时也穿着长内裤和袜子。
“没错,冲进水里了,”彼得说,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亨利,你找到了他的鞋——”
“软皮平底鞋——”亨利说,但他也丝毫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也不想弄清楚。
“比弗。”琼西话音刚落,便笨手笨脚地翻下床,一只套着袜子的脚踩在彼得的手上。
“哎哟!”彼得叫了起来,“你踩到我了,该死的笨蛋,你能不能看着点——”
“住口,住口,”亨利说着,一把抓住彼得的肩膀摇了两下,“别把克拉伦顿先生吵醒了!”
要吵醒他并不难,因为孩子们的卧室门正大敞着。整栋房子通向外面的门也大敞着。冷风径直灌了进来,难怪他们觉得冷飕飕的。亨利把视线收回来时(他脑海里正在勾画这一幕)就能看见捕梦网,它正随着从门里灌进来的十一月的冷风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