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快走开,必要的话,顺道去医务室弄点儿扎莱普隆。”

  “我看还不需要。”欧文说。他当然会需要——他现在就已经需要了——不过他不会服用。还是醒着为好。

  “那也行。快走吧。”等欧文走到门边,克兹又叫道,“欧文?”

  欧文转过身来,一边拉上风雪大衣的拉链。他已经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风正在越刮越大,其呼啸的势头比早上过去的那场相对无害的“艾伯塔剪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谢。”克兹说。一大滴可笑的泪水从他左眼里流了出来,顺着面颊淌下。克兹自己似乎浑然不知。在这一刻,尽管知道不该相信,欧文还是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一丝喜欢和同情。“谢谢,小子。”

  7

  亨利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背对着凛冽的寒风,一边侧过左肩留意温尼贝戈房车的动静,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现在是独自一人——暴风雪把其他人都赶回了牲口棚,那里有一台取暖器。亨利想,在温暖的室内,传言可能已经愈传愈甚了。不过,传言总比等在他们面前的真相要好。

  他在腿上挠了挠,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于是整整转了一圈环顾四周。没有囚犯;也没有看守。尽管大雪正越下越猛,整个控制区却几乎亮如白昼,每一个方向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独自一人。

  亨利弯下腰,解开缠在被转向柱戳破的伤口上面的球衫,再撑开牛仔裤上的破洞。抓住他的那些人先前在卡车车厢里也这样检查过他,当时车上已经装有另外五位逃亡者(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路上,又增加了三位)。那一次检查时,他的伤口没有感染。

  但现在已经感染了。在伤口中央结痂的地方,长出了一线细细的红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可能会把它误当作渗出来的鲜血。

  拜拉斯,他想,噢,我×。晚安,卡拉巴希太太,不管你在哪里。

  在他视野的上方有道亮光一闪。亨利直起身,看到安德希尔正在将温尼贝戈房车的门带紧。亨利连忙把球衫重新缠在牛仔裤的破洞上,然后走到围栏边。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如果他喊了安德希尔,而对方只顾往前走,他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还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把琼西的事儿说出来。

  他看着安德希尔朝他走来,在警戒灯的强光照耀下,安德希尔低着头,顶着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风,一步步地走过来。

  8

  门关了。克兹坐在那儿,眼睛望着门,一边抽烟一边慢慢摇晃。他的态度欧文相信了多少呢?欧文是个聪明人,欧文是一位幸存者,欧文不无理想主义……克兹觉得欧文全都相信了,几乎没怎么讨价还价。因为大多数人到头来都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约翰·迪林杰也是一位幸存者,是三十年代的暴徒中最老谋深算的人,可他还是与安娜·萨格一起去了传记剧院。当时上演的是《男人世界》,而看完电影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就在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开枪打死了他,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安娜·萨格也相信了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但他们还是把她驱逐回了波兰。

  等到明天,除了他自己挑选的骨干——组成“帝国山谷”的十二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离开戈斯林商店。欧文·安德希尔不在他的名单之列,不过他本来是可以进来的。直到欧文在公共频道上播放灰人的声音之前,克兹一直相信欧文会名列其中。然而世事多变。佛陀就这么说过,起码在这一点上,那位东方的老异教徒说对了。

  “你辜负了我,伙计。”克兹说。刚才为了抽烟,他把面罩拉了下来,现在说话时,面罩便在长有灰色汗毛的喉咙上上下晃动。“你辜负了我。”当欧文·安德希尔辜负他一次时,克兹没有追究。但是两次呢?

  “那可不行,”克兹说,“绝对不行。”

第十四章 南下

  1

  格雷先生把雪地摩托车开进一条沟,沟里有一道结了冰的小溪。他沿着这条沟往北一直开到95号州际公路。在距离军车(现在已经为数不多了,正在越下越大的雪中缓慢前进)的车灯两三百码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在他——它——所能接触到的琼西的那一部分思想中查找着,那里存有无数的文件,琼西那间堡垒般的小办公室显然容纳不下。格雷先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没有可以关掉“北极猫”前灯的开关。格雷先生把琼西的腿从车上挪下来,找到一块石头,用琼西的右手捡起来,将前灯砸灭。然后他重新骑上去继续前进。燃料快完了,不过没关系;这辆车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高速公路下方的输水管很大,可以容得下雪地摩托车,却不能同时容下雪地摩托车及其骑手。格雷先生又下了车。他站在车旁,加大油门,让机器一路东碰西撞地冲进输水管里。它进去不到十英尺就停住了,但这已经足够,等到大雪变小从而可以进行低空侦察时,它不至于被飞机上的人发现。

  格雷先生让琼西朝高速公路的路堤爬去。他在从护栏边刚好看不到的地方停住,仰面躺了下来。在这里,他暂时避开了凛冽的寒风。刚才这一阵爬坡将他的最后一点内啡肽释放了出来,琼西感觉到他的劫掠者正在品味着它们,享受着它们,就像琼西自己在十月份的一个清凉的下午看完一场橄榄球赛后享受一杯鸡尾酒或热咖啡一样。

  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讨厌格雷先生。

  就在这时,作为一个实体——作为一个可以被人讨厌的对象——的格雷先生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团云,早先在木屋里,当那个生物的脑袋爆炸时,琼西第一次体验到了那团云。格雷先生出去了,就像之前出去寻找埃米尔·道格一样。当时之所以需要布洛德斯基,是因为琼西的文件中没有关于如何启动雪地摩托车的信息。现在它需要别的东西。合理的猜测是搭车。

  留在这里的又是什么呢?琼西最后仅存的部分——犹如线头被扔出口袋一般被赶出自己躯体的琼西——躲在这间办公室里,而留在这里看守办公室的又是什么呢?当然是那团云,是琼西吸进去的东西。那东西本该要了琼西的性命,但出于某种原因并未这么做。

  那团云不能思考,不能像格雷先生那样思考。房子的主人(现在是格雷先生,而不是琼斯先生)离开了,将这地方置于恒温器、电冰箱以及炉子的控制之下。而万一发生意外的话,还有烟雾报警器和防盗警报器,它们会自动报警。

  不过,既然格雷先生不在,他也许可以走出办公室。不是去重新抢夺控制权;一旦他试图这样,那团暗红色的云就会告发他,而格雷先生就会停止外出侦察立即返回。琼西安全撤回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之前,几乎肯定就会被抓住。这间办公室里有公告板,有满是灰尘的地板,还有一扇脏乎乎世界之窗……只不过在那脏乎乎的玻璃上,还有四个干净的月牙形头印,对吧?曾经有四个孩子把头贴在上面,想看这张现在正钉在公告板上的照片:迪娜·吉茵·希罗辛格把裙子掀起来的照片。

  不,抢夺控制权远远超出他的能力,他最好接受这个事实,尽管这是痛苦的事实。

  不过,他也许可以到自己的文件那儿去。

  冒这种险有任何理由吗?有任何好处吗?可能有,如果他知道格雷先生意图的话。当然,是除了搭车之外。说到这里,搭车去哪儿呢?

  答案让他始料不及,因为是杜迪茨的声音说出来的:噢,雷——先生——南下。

  格雷先生想要南下。

  琼西从那扇脏乎乎的世界之窗旁边退了回来。说到底,那儿现在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大雪、黑暗和模糊的树影。今天早上的雪是开胃菜,现在的雪才是主食。

  格雷先生想要南下。

  南下多远?去干什么?总体计划是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杜迪茨没有回答。

  琼西转过身,吃惊地发现公告板上的地图和那姑娘的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位少年的四张彩照。每张照片都是同样的背景:德里初中;下面还有同样的题字:学生时代,1978年。琼西自己的照片在最左边,一脸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这让现在的他黯然神伤。他旁边是比弗,正咧嘴而笑,露出门牙上的一个豁口,那颗门牙是滑雪时摔掉的,后来补上了一颗假牙,是在大约一年之后……反正是上高中之前。还有彼得,那张橄榄色的宽大面孔,那短得难看的头发——是他父亲允许他剪的,他父亲说,自己没有上过朝鲜战场,所以他儿子可以像个嬉皮士。最边上是亨利,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使琼西联想起小侦探丹尼·特恩,他小时候读过的神秘小说中的主人公。

  比弗,彼得,亨利。他多么爱他们啊,他们长久的友谊这么突然被切断,这多么不公平!是呀,太不公平了——

  就在这时,照片上的比弗·克拉伦顿活了过来,吓得琼西魂飞魄散。比弗睁大了双眼,小声说道:“他的脑袋掉了,还记得吗?就扔在沟里,他的眼睛里满是泥巴。真他妈的吓人。我是说,他娘的老天。”

  哦,上帝,琼西想,那件事又回来了——他们第一次去“墙洞”打猎时的那件事,他此前已经忘记……或者压抑着不让自己去想。他们大家都一直压抑着吗?也许吧。有这种可能。因为自那以后的这些年,他们谈到过孩提时代的各种事情,各种共同参与的往事……除了那件事之外。

  他的脑袋掉了……他的眼睛里满是泥巴。

  当时在他们身上发生了某件事情,那件事与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定有某种联系。

  如果我知道是什么联系就好了,琼西想,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2

  安迪·贾纳斯已经看不见他们分队的另外三辆卡车了——他把它们甩在了后面,因为那些人不习惯在这种烂天气里开车,而他却习以为常。他是在明尼苏达州北部长大的,所以你最好相信他已经习以为常。他独自驾驶一辆雪佛兰军车,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四轮驱动皮卡,今天晚上他用的就是四轮驱动。他父亲没有培养出蠢儿子。

  不过,整体而言高速公路上积雪不多。大约一小时之前,军队的两台清雪车已经驶过(他估计自己很快会赶上它们,赶上之后,他就会放慢速度,乖乖地跟在它们后面),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水泥路面上的积雪不超过两三英寸。真正的问题是风,大风吹得雪花漫天飞舞,路上变成雾蒙蒙的一片。不过,你还有反射镜的帮助。要始终留意反射镜,可另外那些笨蛋却不懂得这一手……当然,如果是运输车和悍马的话,前灯可能位置太高,无法准确地照到反射镜。而当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时,就连反射镜也消失了;这该死的世界一片雪白,你的脚就只好从踏板上移开,直到风平雪静,与此同时,你还得尽量继续往前开。他会没事的,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可以用无线电联络,然后就会有更多的清雪车追上来,保持从普雷斯克艾尔到米利诺基特的南下公路畅通无阻。

  皮卡的车厢里,有两个包了三层的包裹。一个里面装着死于里普利菌的两只鹿的尸体。另外那个里面——这才是让贾纳斯觉得相当甚至非常可怕的东西——是一个灰人的尸体,那个灰人正在缓缓变成一种橘红色的流质。这两个包裹都将交给“蓝色行动基地”的医生,而“蓝色行动基地”则设在……

  贾纳斯抬头看了看驾驶员遮阳牌。那上面用橡皮筋绑着一张便条和一支圆珠笔。便条上写着戈斯林商店,从16号出口下高速,然后左转。

  他一小时之内就可以到达那儿。也许还不用一小时。医生们肯定会告诉他,他们已经有了所需要的各种标本,鹿的尸体将被焚毁,不过他们可能想要灰人,如果这小家伙没有完全变成软糊的话。低温可能会稍稍延缓这个过程,不过,至于到底能否延缓,安迪·贾纳斯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所关心的是到达那儿,把标本交上去,然后就等着某位负责人来询问隔离区北部边界——也是最安静的地方——的情况。这么等着的时候,他会弄杯热咖啡和一大盘炒鸡蛋。如果旁边碰巧还有某位相关人员,他说不准还能弄点什么东西给咖啡调调味。那可就太好了。兑进一点儿小酒,然后坐下来,就可以——

  开过来

  贾纳斯皱皱眉,摇摇头,挠了挠耳朵,似乎耳朵里面有什么东西——也许是只跳蚤——咬了他一口。这该死的大风几乎吹得卡车左摇右晃。公路不见了,反射镜也不见了。他的周围又是白茫茫一片。他敢肯定其他人又会吓得“哎呀糟糕”地直叫唤,可他才不会,他是明尼苏达州久经考验的开车高手,只需要把脚从油门上拿开(别管刹车,据他所知,在这样的暴风雪中开车,刹车是最容易坏事的),依靠惯性往前滑,等待——

  开过来

  “什么?”他看看无线电,但除了静电和模糊的背景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开过来

  “哎哟!”贾纳斯叫了一声,并用手按住突然疼痛欲裂的脑袋。橄榄绿色的皮卡一个急转,开始侧滑,但是他的双手又自动驾驶汽车顺势滑行,重新将它控制住。他的脚仍然没有踩在油门上,速度计上的指针快速回转下来。

  清雪车在往南的双车道中间犁出一条小路。贾纳斯把车开进小路右侧更厚的积雪中,车轮搅起一阵雪雾,雪雾又被风迅速吹散。防护栏上的反射镜明亮耀眼,犹如猫眼在黑暗中闪光。

  开到这儿来

  贾纳斯疼得大叫起来。他远远地听见自己在喊:“好的,好的,我这就开过来!快住手!别拽我了!”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他看到前方不到五十英尺之处的护栏外面,有个黑色的身影站了起来。当车前灯正对着那个身影时,他发现那个人穿着风雪大衣。

  安迪·贾纳斯的双手感觉不再属于自己。它们就像是戴在别人手上的手套。这是一种既怪异又令他极为不快的感觉。双手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就把方向盘向左急打,皮卡稍稍滑行之后,停在那个穿风雪大衣的人面前。

  3

  他的机会来了,因为格雷先生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此处。琼西知道,如果再前思后想,他就会失去勇气,所以他没有去想。他只是行动起来,用手掌跟推开办公室门后的门闩,然后打开门。

  他小时候从未来过特莱克兄弟公司(而自从1985年的大风暴之后,它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他能肯定它绝对不是他现在看到的情形。脏乎乎的办公室外面,是一个琼西望不到头的大房间。头顶是不计其数的日光灯。日光灯的下面,是堆得像山似的纸箱,大概有上千万只。

  不,琼西想,不是上千万只,而是上亿只。

  没错,上亿可能更为准确。在这些纸箱中间,有几千条狭窄的过道。他正站在“无限”这个的仓库边上,要想去那里找东西简直是异想天开。这扇门通往他所藏身的办公室,如果他冒险离开这里,很快就会晕头转向。格雷先生将不必找他的麻烦;琼西将迷失在这无数纸箱所构成的令他难以置信的荒原上,流浪至死。

  这不是真的。我在那儿就像在自己的卧室里一样,绝对不会迷路。我也不用东翻西查来找我需要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我的地盘。小伙子,欢迎光临你自己的脑海。

  这是一个巨大的念头,使他一时觉得软弱无力……可他现在没有时间软弱无力或犹豫不定。来自天外的入侵者格雷先生不会与那位卡车司机纠缠太久。如果琼西想把这里的部分文件转移到安全之处,得马上动手。问题是,转移哪些呢?

  杜迪茨,他的思想悄声回答,这与杜迪茨有关。你知道是这样的。你最近常常想起他,其他几个人也都在想他。正是杜迪茨才让你与亨利、彼得以及比弗心心相连——你一直都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你现在还明白了别的东西,对吧?

  没错。他明白了自己三月份之所以发生车祸,是由于他以为又一次看到杜迪茨受到瑞奇·格林纳多那帮人的捉弄。只不过“捉弄”这个词并不合适那天发生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的事情来说,描述它太轻描淡写了,对吧?应该说是折磨。当他看到那折磨的一幕重新上演时,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然后——

  他的脑袋掉了,比弗突然在仓库上方的扩音器里说话了,那突如其来而又响若洪钟的声音使琼西不禁哆嗦了一下。就扔在沟里,他的眼睛里满是泥巴。每一个谋杀犯迟早都得付出代价。真他妈的吓人!

  瑞奇的脑袋。瑞奇·格林纳多的脑袋。不过琼西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现在是他自己脑袋的闯入者,所以行动最好快一点儿。

  刚才他第一眼看到这间巨大的仓库时,所有的纸箱都普普通通,没有标记。可他现在发现,离他最近的这排纸箱的最上面用黑色的铅笔写着杜迪茨。意外吗?偶然吗?没有的事。这毕竟是他的记忆,它们井然有序地存放在这上亿只箱子里,而既然是记忆,健康的思想就可以随意接近它。

  得有样东西来帮忙搬,琼西想,他转头一看,发现一辆鲜红的手推车,可他并不怎么惊讶。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需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琼西觉得,最绝妙的事情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他飞快地将一些标有杜迪茨的纸箱堆在手推车里,然后小跑着推进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他让推车向前倾斜,将纸箱倒在地上。看上去横七竖八的,但是整理房间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