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去,”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经过克兹身边后,他朝安德希尔投去十分感激的一瞥,但安德希尔似乎没有注意,也可能是有意不予回应。
“以双倍的速度,珀尔马特先生。欧文,我要跟你谈谈,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就是‘男人对男人式的’。”他朝地上的梅尔罗斯看都没看一眼,就迈过他的身体,快步走进小厨房。“来杯咖啡吗?是弗雷迪煮的,所以我不能保证喝得下去……不,我不能保证,不过……”
“有咖啡就行,”欧文·安德希尔说,“你倒咖啡吧,我来帮这家伙止止血。”
克兹站在案台上的咖啡机旁,很不以为然又将信将疑地望了安德希尔一眼。“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必要吗?”
珀尔马特就是在这一刻走到了外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觉得,走进风雪之中居然像是一种死里逃生。
4
亨利站在围栏边(没有接触铁丝;他已经看见了接触铁丝的人的下场),等待安德希尔——他就叫这名字,没错——从那个无疑是指挥部的地方出来,可是门开后,匆匆出来的却是他看着走进去的另外两个人之一,那家伙刚下台阶就撒腿狂奔。那小伙子身材很高,长着一张诚实的面孔,亨利总是把这种面孔与中层管理人员联系起来。那张面孔现在满是惊惶之色,在完全跑起来之前,他还差点儿摔倒。亨利为他喝了一声彩。
中层管理人员一个趔趄之后,极力保持着平衡,朝前方拼在一起的两辆半挂车奔去,但刚跑一半,他的双脚又飞离地面,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板犹如妖精的雪橇一样往前滑去。
亨利伸出双手,用力鼓起掌来。也许掌声还不够响亮,无法盖过发动机的轰鸣,于是,他双手拢成喇叭状贴在嘴边喊道:“猪赶泥了呀!大家快看哪!”
中层管理人员没有理睬他,只是站起身,捡回记事板,继续朝那两辆半挂车奔去。
在离亨利约二十码的围栏边,有八九个人站成一团。其中有个人这时朝亨利走来,那是一个胖子,穿着一件橘红色羽绒服,看上去犹如皮尔斯伯利面团宝宝。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伙计,”他顿了顿,然后压低嗓门,又说,“他们开枪打死了我姐夫。”
没错。亨利在这人的脑海中看见了那一幕。胖子的姐夫也是个胖子,不停地唠叨着律师呀、权利呀,以及他在波士顿一家投资公司的工作。士兵们点着头,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形势正在恢复正常,到天亮就会解决了,他们一边这么说,一边把这两位体态臃肿的猎人往牲口棚赶去,那儿已经关了不少人。突然间,胖子的姐夫转身朝车辆调配场跑去,随着“砰砰”两声,灯灭了。
胖子在告诉亨利当时的部分情况,在刚刚架起来的路灯下,他苍白的脸孔显得很诚实,但是亨利打断了他。
“你认为他们会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怎么样?”
胖子愕然地看着亨利,然后退开一步,似乎觉得亨利可能患有某种传染病。仔细想想的话,还真是有趣,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的确患有某种传染病,或者起码政府雇佣的这群清洁工认为他们如此,不管如何,结果并没有两样。
“你开玩笑吧?”胖子说,接着又几乎是带有几分宽容加了一句,“这可是美国,你知道。”
“是吗?你看到过不少正当程序,对吧?”
“他们只是……我肯定他们只是……”亨利饶有兴致地等着,胖子却没有了下文,至少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刚才那是枪响,对吗?”胖子又问,“我想我还听见有人在哭。”
从那拼在一起的挂车里匆匆地出来两个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中层管理人员先生明显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后面,胳膊下重新紧紧地夹着记事板。
“我得说,给你说对了。”亨利和胖子目送两位担架员快步登上温尼贝戈房车的台阶。等中层管理人员走到离围栏最近的地方时,亨利朝他喊道:“怎么样,笨猪?很开心吧?”
胖子蹙起眉头。夹着记事板的家伙只是狠狠地瞪了亨利一眼,继续朝温尼贝戈房车走去。
“这只是……只是某种紧急情况,”胖子说,“到明天早上就会解决的,我敢肯定。”
“但你姐夫却看不到了。”亨利说。
胖子绷紧嘴角,嘴唇微微颤抖地望着他,然后返回其他人那儿去了,他们的观点显然与他更有共鸣。亨利的视线重新投向房车,继续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觉得安德希尔是他唯一的希望……但是不管安德希尔对此次行动存有多大的疑虑,这种希望都很微小。而亨利手上只有一张牌可打。这张牌就是琼西,他们对琼西还一无所知。
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安德希尔。亨利非常担心告诉他之后毫无益处。
5
在中层管理人员先生跟着两位担架员进入温尼贝戈房车约五分钟之后,三个人又重新出来了,不过担架上还有第四个人。在大路灯的耀眼亮光下,那位伤员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几近青紫。亨利看到伤员不是安德希尔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安德希尔与其他这些疯子不一样。
十分钟过去了,安德希尔还没有从指挥部出来。亨利顶着越下越大的雪等着。有些士兵在看守这些囚犯(的确,他们就是囚犯,最好不要粉饰事实),最后终于有一位走了过来。先前在“深辙路”和“天鹅池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时,那些士兵用灯光刺得亨利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他现在没有认出这个人的长相。亨利既高兴又深感忐忑地发现,人们的思想也各有特征,完全与一张漂亮的嘴巴或一只破鼻子、一只斜眼睛一样鲜明。这是驻扎在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之一,正是他认为亨利朝卡车走去时动作太慢,而用枪托砸过亨利的屁股。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信息:他弄不清这家伙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哥哥叫弗兰基,而且上中学时,弗兰基就因为被控强奸而受审,可最终却宣告无罪。还有一些别的——都是些零星散乱的玩意儿,就像废纸篓里的东西。亨利意识到自己正端详着一条真正的意识之河,包括河水挟带的各种浮渣。令他泄气的是,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平庸至极。
“喂,”那位士兵喊道,他的语气很平和,“原来是自作聪明的蠢蛋。想要热狗吗,蠢蛋?”他哈哈大笑起来。
“已经有了。”亨利答道,自己也笑了。接着,他用比弗的惯常口气,脱口说出比弗的口头禅:“×他祖宗。”
那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让我们看看十二个小时之后,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蛋还有多聪明,”他说,在呈现于这人两耳之间的河流上,有一个形象漂浮而过,那是一辆装满尸体的卡车,白色的四肢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你长了里普利吗,蠢蛋?”
亨利想:是拜拉斯,他说的是拜拉斯。琼西知道那东西的真名是拜拉斯。
亨利没有答话,那士兵转身走开,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之色。亨利一时好奇心起,便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想象出一支枪——其实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他想:我有一支枪,等你刚刚背过身去,我就要用这支枪打死你,王八蛋。
那士兵又突然回过身来,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同他的笑容和笑声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怀疑。“你说什么,蠢蛋?你说什么了吗?”
“只是在想,那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也有一份——你知道,就是弗兰基干过的那姑娘。他有没有让你也过过瘾?”
那士兵大惊之下,一时呆若木鸡,接着就满脸怒不可遏。他举起枪。亨利觉得那枪口犹如一道笑容。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迎着越下越大的雪敞开胸口。“来呀,”他一边说一边笑,“来呀,兰博,动手吧。”
弗兰基的弟弟端着枪对准亨利,但是过了片刻,亨利感觉到他的怒火消失了。几乎是千钧一发——亨利看到那士兵尽力想说点什么,编一个合理的故事——可他花的时间太长,他的前脑控制住了那股怒火。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瑞奇·格林纳多们没有死去,没有真的死去。他们是世界上的龙齿。
“明天,”士兵说,“明天就是你的大限之日,蠢蛋!”
亨利这时决定放过他——不再刺激他的怒火,尽管上帝知道惹他发火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还了解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是证实了他此前的怀疑。那士兵听见了他的思想,但听得不清楚。如果听清楚了的话,他转身时肯定要快得多。他也没有问亨利是怎么知道他哥哥弗兰基的事情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那家伙知道亨利知道:他们染上了心灵感应,他们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就像染上某种恼人的轻度病毒一样。
“只不过我被传染得更严重。”他说,一边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链。彼得、比弗和琼西也是如此。但是彼得和比弗现在都死了,而琼西……琼西……
“琼西的情况最严重。”亨利说。琼西现在在哪儿呢?
南边……琼西身不由己地重新南下了。这些家伙宝贵的隔离网已经被突破。亨利猜想他们已经预计到了这一点,可他们并不担心。他们觉得溜出去一两个人没有关系。
亨利觉得他们想错了。
6
欧文端着杯咖啡站在一旁,看着医务室的工作人员将伤员抬走。打上一针吗啡之后,梅尔罗斯的抽泣渐渐变成嘀咕和呻吟,总算让人嘘了口气。珀利也跟着走了,于是这里只剩下欧文和克兹两人。
克兹坐在摇椅里,侧着头,好奇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欧文·安德希尔。胡言乱语的狂人又不见了,他犹如取下了万圣节的面具。
“我在想一个数字,”克兹说,“是哪一个数字?”
“十七,”欧文回答,“你看到的是红色的,就像消防车车身上一样。”
克兹满意地点点头。“你试着给我发送一个。”
欧文想象出一个限速标志:每小时60英里。
“六,”克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白底黑字。”
“差不多,头儿。”
克兹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咖啡杯上印有我爱我的爷爷字样。欧文非常惬意地品着咖啡。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他干的是一份肮脏的活儿,而弗雷迪煮的咖啡还不错。
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上了防护服。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条大手帕。他看了看手帕,然后跪到地上,还蹙了一下眉头(这位老人的关节炎已经不是秘密)。接着,他动手擦起了梅尔罗斯溅在地上的血迹。欧文原以为自己时至今日绝对可以做到处事不惊,现在却还是大为愕然。
“长官……”哦,我×,“头儿……”
“别说了。”克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他一处一处地擦着,像洗衣妇似的一丝不苟,“我父亲总是说,你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就得你自己去收拾。也许到下一次时,你就会三思而后行。我父亲叫什么,伙计?”
欧文找了找,只是瞥见了一眼,就像瞥见女人穿在里面的衬裙一样。“帕罗?”
“其实是帕特里克……不过很接近了。安德森认为这是一种波,而且它的力量现在已经减弱了。一种感应波。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概念吗,欧文?”
“是的。”
克兹头也不抬地点了点,继续在那儿擦着。“不过,概念比现实更可怕——这一点你发现了吗?”
欧文笑了起来。老人仍然能像以往那样出人意料。人们有时用打牌时“留一手”来形容那些城府很深的人。在欧文看来,克兹的问题就在于总是“留几手”。不仅多留几张“一点”,还多留几张“两点”,而大家都知道那些“两点”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坐下吧,欧文。像个正常人那样坐下来喝你的咖啡,让我把这个干完。我一定得这样。”
欧文想他可能的确如此。于是他坐了下来,喝着咖啡。这样过了五分钟之后,克兹艰难地重新站起身。他厌恶地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回摇椅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又放下杯子:“冷了。”
“我去帮你——”欧文作势欲起。
“不用了。坐下,我们得谈谈。”
欧文重新坐好。
“关于那艘飞船的事儿,我们俩有点儿小冲突,对吧?”
“我不认为——”
“是的,我知道你不这么想,可我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也一样。当形势紧张时,人容易情绪激动。不过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得不让它过去,因为我是负责的军官,而你是我的副手,我们还得完成这项任务。我们能携手合作吗?”
“是的,长官。”我×,又说错了,“我是说,头儿。”
克兹朝他淡淡地一笑。
“我刚才失控了。”亲和,坦率,理智,真诚。这种假象糊弄了欧文很多年,但他现在不会上当了,“我刚才在模仿,像往常那样——一份巴顿,两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上桌——接着我就……哎呀!我就忘形了。你觉得我疯了,对吧?”
谨慎,一定谨慎。这个房间里有心灵感应,有真真正正的心灵感应。欧文不知道克兹能够看透他到什么程度。
“是的,长官。有一点儿,长官。”
克兹平静地点点头。“是的。有一点儿。的确是这么回事。我像这样已经很久了——我这样的人是不可少,但是又很难找。你非得有点儿疯狂才能执行任务,不能总是保持理智。这是一根细线,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心理学家们喜欢谈论的那根著名的细线,而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大扫除活儿……当然,其前提是假设赫拉克勒斯清洗奥吉亚斯的厩房的故事只是一个神话。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同情,而是请求你的理解。如果我们彼此理解,就能一起挺过去,这显然是我们接受过的最艰难的任务。否则的话……”克兹耸耸肩,“否则的话,我就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挺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