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问:“然后呢?”由于引擎的声音太大,他不得不竭力喊着说,但两人仍然像教堂忏悔室里的神父与忏悔者一样神秘兮兮的。

  “曲柄一转就启动了。我要他顺便检查一下汽油,发现油箱是满的。他说了谢谢。”布洛德斯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就说,不用谢,头儿。然后我好像就一下子回到了我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那儿走着。你觉得我疯了吗?”

  “没有。不过,这件事情我要你暂时守口如瓶。”

  布洛德斯基的嘴巴在面罩下一咧,露出了笑容。“哦,伙计,这个没问题。我只是……嗯,我们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应该报告,这是命令,所以我想——”

  欧文不给布洛德斯基任何思考的时间,突然问道:“那人叫什么?”

  “琼西三号,”道格回答,话音刚落,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

  “你看这是不是某个印第安名字?就像‘索尼杀手六号’或‘圆月九号’?”

  “有可能,不过……”布洛德斯基停下来,想了想,突然又说道,“这太可怕了!倒不是说事情发生时可怕,而是之后……回想起来……就像是……”他放低了声音,说,“就像是被强暴了,长官。”

  “别管它了,”欧文说,“你肯定还有几件事情要干吧?”

  布洛德斯基笑了:“只有几千件。”

  “那就干去吧。”

  “好的。”布洛德斯基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来。欧文正望着畜栏那边,那儿本来用作关马,而现在关的却是人。大多数被关押的人都待在牲口棚里,外面的二十多个人则站成一团,似乎是为了寻求慰藉,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独自站着的人是一位瘦高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看上去有点像猫头鹰。布洛德斯基看看那只倒霉的猫头鹰,又看看安德希尔。“你不会因为这个把我也关起来吧?或者送我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他们两个人并不知道,那位戴着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就是一位心理医生。

  欧文答道:“绝对不——”他话没说完,从克兹的温尼贝戈房车里就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有人放声大哭。

  “头儿?”布洛德斯基小声说。由于发动机互不示弱地轰鸣,欧文听不见他的话,但通过嘴唇法懂了他的意思,回应道:“哦,我×!”

  “去吧,道格,”欧文说,“不关你的事。”

  布洛德斯基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并润了润戴着面罩的嘴唇。欧文朝他点了点头,尽力表现出自信、命令以及“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可能有了些作用,因为布洛德斯基也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温尼贝戈房车的门上有个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责任到此不能再推),门里面的叫声仍在继续。欧文正要抬腿往那边走去,独自站在畜栏里的那个人就朝他喊了起来:“喂!喂!你!请等一下,我得跟你谈谈!”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着,脚步却没有放慢,你一准会跟我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还会告诉我上千个理由,说明你一定得马上离开这儿。

  “是欧弗希尔吗?不,是安德希尔。你叫这个名字,对吧?我得跟你谈谈——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要。”

  欧文停住脚步,尽管温尼贝戈房车那儿刚才有人大哭,现在还在抽泣。情况不妙,但至少好像还没有出人命。他仔细打量了戴眼镜的那个人几眼。瘦得像根竹竿,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仍在瑟瑟发抖。

  “对丽塔也很重要,”瘦子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竭力喊道,“还有卡特琳娜!”说出这两个名字似乎耗尽了那个讨厌鬼的力气,他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捞石头一样将这些名字捞了起来。但是欧文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妻子、女儿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他几乎惊呆了。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去问问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有约会。现在还没有出人命并不意味着不会出人命。

  欧文朝铁丝网后面那个人看了最后一眼,记住他的面孔,然后急匆匆地朝门上挂着牌子的温尼贝戈房车走去。

  3

  珀尔马特读过《黑暗的心脏》,看过《现代启示录》,在许多场合都想到克兹这个名字有点儿太平常了。他觉得这不是头儿的真名,他愿意出一百块钱打赌(对一个像他这样从不赌博、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头儿的真名可能是亚瑟·霍尔塞珀尔或戴格伍德·厄尔加特,甚至还可能是派迪·马龙尼。叫克兹?不可能。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假名,是个道具,就像乔治·巴顿那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一样。大伙儿(其中有些是自从“沙漠风暴行动”以来就一直跟随克兹,阿奇·珀尔马特却没有那么早)都认为克兹是个狗娘养的疯子,珀尔马特也有同感……像巴顿那样疯狂。换句话说,就是像狐狸一样疯狂。可能他早上刮胡子时,会模仿马龙·白兰度那种低沉的语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练习说:“恐怖!恐怖!”

  因此,珀利陪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走进那辆过于暖和的指挥车时,虽然有些不安,却并非异常不安。而克兹看上去也毫无异样。头儿正坐在置于起居区的一把藤制摇椅里。他脱下了防护服——把它挂在珀尔马特和梅尔罗斯刚刚进来的那扇门上——穿着保暖内衣接见他们。他置于皮套里的手枪用皮带挂在摇椅的一边扶手上,不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而是一把9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

  所有的电器都在“嗡嗡”作响。在克兹的书桌上,传真机正响个不停,纸张越堆越高。每隔十五秒钟左右,克兹的苹果电脑就会用愉快的机器声音叫着:“你有邮件了!”三台音量已经调低的收音机信号互相干扰,发出“嘎嘎吱吱”或不连贯的声音。书桌后面的假树上有两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与门上的牌子一样,这两张照片克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左边那张题名为“投资”,上面是一个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天使般的年轻人,举起右手,用三个指头摆出童子军式的敬礼姿势。右边那张题名为“红利”,是1945年春天从柏林空中拍摄的照片,除了两三栋房屋尚未垮塌之外,照相机显出的多半是惨淡的残砖断瓦。

  克兹朝书桌挥了挥手。“别管那些东西,小伙子们——那都是噪音。我已经安排弗雷迪·约翰逊来对付它们,但这会儿我让他到伙房填填肚子去了。跟他说了不用赶忙,要把那四样食物全都吃到,汤呀、坚果呀、鱼呀、果汁冰糕呀一样都别落下,因为这儿的情况……小伙子们,这儿的情况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他朝他们露出一个罗斯福式的开怀笑容,然后又在椅子里摇动起来,那支套着皮套、用带子挂在旁边的手枪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梅尔罗斯胆怯地回了克兹一个笑容。珀尔马特更为放松一些。没错,他了解克兹的性情,头儿的的确确喜欢模仿名人……而你得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一个非常好的兆头。人文教育对军旅生涯益处不大,但还是有几点益处,其中之一就是可以让军人出口成章。

  “我给约翰逊中尉——哎呀,此次行动不能使用军衔,我说的是给我的好兄弟弗雷迪·约翰逊——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饭前要做祷告。你们做祷告吗,小伙子们?”

  两人都点了点头,梅尔罗斯像刚才微笑时那样胆怯,而珀尔马特则非常轻松。珀尔马特认为,克兹经常挂在嘴上的信仰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一种做秀。

  克兹继续摇着,一边开心地望着这两个人,他们脚上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流到了地板上。“最好的祷告是孩子们的祷告,”克兹说,“就在于其单纯,你们知道。‘上帝很伟大,上帝很仁慈,让我们感谢他赐予我们食物。’真是单纯,真是动人,对吧?”

  “是的,头——”珀利开口了。

  “闭上你的臭嘴,小子。”克兹说,他的神情显得很愉快。他还在摇着,那支枪仍然在皮带下面荡来荡去。他把视线从珀利那儿转移到梅尔罗斯身上。“你怎么看,小伙子?这段祷告动人吧?你觉得它动人吗?”

  “是的,长——”

  “或者正如我们的阿拉伯朋友们所说,真主之外无真主;‘上帝之外无上帝’。还有比这更单纯的祷告吗?简直是一语中的,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他们没有答话。克兹在椅子里摇得更快了,手枪也越晃越快,珀尔马特开始有了如坐针毡之感,就像今天早些时候,在安德希尔到达并让克兹的情绪平缓下来之前那样。这也许还是做秀,不过——

  “或者正如在燃烧的荆棘中的摩西那样!”克兹大声说着,那张瘦长的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摩西问:‘我是在跟谁说话呢?’上帝则用那句古老的话来回答他:‘我是自有永有的,自有永有就是我,等等。’那位上帝可真会开玩笑,对吧。梅尔罗斯先生,你真的把来我们这儿的天外使者称为‘太空黑鬼’吗?”

  梅尔罗斯张着嘴愣住了。

  “回答我,小子。”

  “长官,我——”

  “梅尔罗斯先生,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你如果再叫我长官,你下面的两个生日就得在畜栏里度过了,明白了吗?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听懂了,头儿!”梅尔罗斯“啪”地一个立正,两边脸上除了被面罩的松紧带整齐地一分为二的冻红之处以外,已经变得一片煞白。

  “那么,你有没有称我们的客人为‘太空黑鬼’?”

  “长官,我有可能是讲话时无意——”

  随着一个快得让珀尔马特几乎无法相信的动作(几乎就像詹姆斯·卡梅隆电影中的特技效果),克兹从晃动的皮套里掏出手枪,似乎不用瞄准就开了枪。梅尔罗斯左脚上的前半截鞋子开了花。碎帆布片飞了起来。鲜血和碎肉溅到了梅尔罗斯的裤腿上。

  我没有看见,珀利心里想道,这事儿没有发生。

  但梅尔罗斯却大哭起来,他痛苦而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那只被打烂的左脚,放声号啕。珀尔马特看见了里面的骨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克兹从摇椅里站起身,速度不像刚才从皮套里掏枪那么快——珀尔马特起码看清了这个动作——但还是相当快。快得像个幽灵。

  他抓住梅尔罗斯的肩膀,紧紧逼视着三等厨师那张扭曲的面孔。“别号了,小子。”

  梅尔罗斯继续号着。他脚上的血正喷涌而出,珀利觉得那只脚的前半截与后半截说不定得分家。珀利的世界一阵发灰,渐渐失去中心。他调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强行赶走这种灰色。如果他现在昏倒的话,只有老天才知道克兹会怎么处置他。珀尔马特听到过许多故事,但百分之九十都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他觉得那些故事要么言过其实,要么就是克兹自己的刻意宣传,以强化他半是疯狂半是诡诈的形象。

  现在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了,珀尔马特想,这不是制造神话,而是神话本身。

  克兹把枪口顶在梅尔罗斯惨白的前额的正中央,他的动作很严谨,几乎就像外科医生一样精确。

  “别像女人似的鬼哭狼号,你赶快打住,小子,否则我就帮你打住。这儿可是空心的,我想,这一点恐怕连你这样没脑子的人肯定也应该知道。”

  梅尔罗斯艰难地将哭声吞了回去,转而变成憋在喉咙里的低泣。克兹似乎满意了。

  “这样你就能听见我的话了,小子。你一定得听,因为你得把话传出去。赞美上帝,我相信,你的脚——起码是它剩下的部分——将会把基本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是,你自己那神圣的嘴巴还得参与具体细节的描述。所以,你在听吗,小子?你在听我将要说的细节吗?”

  梅尔罗斯一边抽泣一边吃力地点点头,那双蓝玻璃珠似的眼睛躲闪着。

  犹如一条突然发起进攻的蛇一样,克兹猛地转过头来,珀尔马特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张脸上的疯狂之色就像勇士身上的文身一般清晰可见。刹那间,珀尔马特所相信的关于他的顶头上司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你呢,小子?你在听吗?因为你也是一位信使。我们大家全都是信使。”

  珀利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开了,欧文·安德希尔走进来,珀利的轻松之情难以言表。克兹朝欧文望去。

  “欧文!我的好伙计!又多了一位信使!赞美上帝,又多了一位信使!你在听吗?你会把话从这个快乐之地传出去吗?”

  欧文点点头,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次高额赌注牌局中的玩家。

  “很好!很好!”

  克兹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梅尔罗斯身上。

  “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下面引用的是《事务守则》,第十六部 分 第四节 第三段——‘使用不当称呼,不管是涉及种族、民族还是性别性质,都不利于士气并有违于军队规定。情况一经查实,使用者将立即受到军事法庭或前线相关指挥官的处罚。’好了。相关指挥官是我,不当称呼使用者是你。明白了吗,梅尔罗斯?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梅尔罗斯抽泣着,正要开口回答,却被克兹打断了。欧文·安德希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肩膀上的雪渐渐融化,透明面罩上也有水汽像汗珠似的往下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克兹。

  “听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刚才在这几位面前——在上帝赞美的这几位证人面前——念给你听的是‘操行规定’,它意味着不许说西班牙佬,不许说犹太佬,不许说德国佬,不许说印第安佬。它也非常适用于目前的形势,所以还意味着不许说太空黑鬼。这一点你明白了吗?”

  梅尔罗斯想点点头,却一阵晕眩,眼看就要昏倒。珀尔马特连忙抓住他的肩膀,让他重新站稳,一边暗暗祈祷他不要在训话结束之前倒下。如果梅尔罗斯胆敢在克兹念完暴动法案之前熄灯,只有老天知道克兹会怎样处置梅尔罗斯。

  “我们会消灭这些发动侵略的王八蛋,我的朋友,如果他们以后再来到地球上,我们就要切开他们的集体灰脑袋,扭断他们的集体灰脖子;如果他们还不死心的话,我们就要运用他们的技术——我们已经快要掌握这种技术了——来对付他们,乘坐他们自己的飞船或者由通用电气公司或杜邦公司或(赞美上帝)微软公司制造的类似飞船,打回他们的老家,然后烧掉他们的城市或蜂窝或蚁冢或别的什么住处,我们要用凝固汽油炸掉他们的琥珀色粮食,用核武器摧毁他们紫色山峦上的伟大的(赞美上帝)真主,我们要把美国炽热的尿液倒进他们的湖泊和海洋……但是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时,必须采取合适而恰当的方式,不能有种族或性别或民族或宗教的优越感。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是因为他们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敲了不该敲的门。这不是1939年的德国,也不是1963年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好了,梅尔罗斯先生,你觉得自己能把话传出去吗?”

  梅尔罗斯的眼睛翻了翻,露出湿润的眼白,他的膝关节支持不住了。珀尔马特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想不让他倒下去,但这一次是徒劳之举;梅尔罗斯瘫倒在地。

  “珀利。”克兹小声叫道,当那双熠熠发亮的蓝眼睛转向他时,珀尔马特体验到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膀胱在体内发烫、发胀,迫不及待地想在防护服内有所排解。他想,如果克兹发现自己助手的裤裆里有一块越来越大的湿迹,以克兹现在的心情,说不准会一枪毙了他……但想到这一点似乎于事无补。事实上,反而是雪上加霜。

  “在,长——头儿?”

  “他会把话传出去吗?他会是一位好信使吗?你觉得他听进去了多少,能不能当信使?还是他太在乎自己那只该死的脚了?”

  “我……我……”珀利看到站在门口的安德希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他点了点头,顿时有了勇气,“是的,头儿——我想他都听进去了。”

  克兹对珀尔马特的热情似乎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很满意。他转向欧文:“你呢,欧文?你觉得他能把话传出去吗?”

  “嗯,”欧文回答,“如果能把他在你的地毯上流血而死之前就送去医务室的话。”

  克兹翘了翘嘴角,喊道:“珀利,这事儿交给你,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