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话音未落,又开始大叫着倒在地上,双脚乱踢,双手——一只已经烫伤,另一只已经残疾——也一阵乱舞。
快停下!琼西喊着,你会杀了他的!
格雷先生不理睬琼西,只是仍然像刚才那样,上半身扭转过来,不急不忙、无动于衷地望着彼得,任凭拜拉斯用力抓扯彼得的肌肉。最后,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停了下来。彼得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他的一边脸上又新添了一道伤口,上面已经长满拜拉斯。他双眼发花,眼神疲惫,而且满眶是泪。他回到雪地摩托车上,双手再一次环住琼西的腰。
抓住我的衣服,琼西低声说。格雷先生转身面向前方,重新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感到彼得抓住了他的衣服。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对吧?
不得玩耍,彼得附和着,但是声音很微弱。
格雷先生这一次没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光体虽然变暗了,但速度仍然很快,正往北边飞去……至少琼西认为那个方向是北边。雪地摩托车在大树、丛生的灌木和疙疙瘩瘩的岩石间穿行,琼西渐渐失去方向感。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持续的枪声。听上去好像有人在举行射火鸡比赛。
10
一个小时之后,琼西终于明白格雷先生为什么非要带上彼得了。这时,发光体已经越来越暗,变成一个惨白的暗影,最后熄灭。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戳破了一个纸袋——它消失了,一些碎石般的残留物掉在地上。
他们正置身于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上,周围渺无人烟。前方是一个银装素裹、林木繁茂的山谷;山谷的尽头绵延着一座座风化的小山,上面只有些乱生的荆棘丛,远远望去没有一丝光亮。天暗了,白天已经逝去,黄昏正在来临。
你又一次害惨我们了,琼西想,可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并没有惊慌。格雷先生松开油门,让雪地摩托车停住,然后就那样坐在那儿。
北边,格雷先生说,但不是对琼西说。
彼得用疲惫而缓慢的声音大声回答:“我怎么知道北边在哪儿?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甚至看不到太阳正从哪儿下山。而且我的一只眼睛完全完蛋了。”
格雷先生将琼西的头转过来,于是琼西发现,彼得的左眼不见了,他的眼皮高高翻起,显出带着几分愚蠢的讶然神情,眼窝里长出了一小丛拜拉斯。最长的几根垂了下来,轻拂着彼得胡子拉碴的面颊。在他日渐稀疏的头发里,也纠结着一绺绺长势正旺的金红色拜拉斯。
你知道。
“也许我知道,”彼得说,“也许我不想带你去那儿。”
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你想要的东西对我们其他人没好处,蠢货。”彼得说,琼西听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琼西看到彼得眼窝里的生长物开始抽动。彼得大叫起来,并用手按住自己的脸。片刻之间——既短暂又特别漫长——琼西清楚地想象出一幅情景:那金红色的触角从彼得坏死的眼睛伸向他的大脑,然后像紧抓着一块灰色海绵的有力手指一样,在那里伸张开来。
快,彼得,快告诉他!琼西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他!
拜拉斯静止不动了。彼得的手从脸上垂下来,只见他脸上除了金红色之处外,已经变得煞白。“你在哪儿,琼西?”他问,“有我待的地方吗?”
回答很简短,当然是没有。琼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却知道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保守住自我的最后一块硬核——似乎正在于他待在原地不动。他只要把门打开,也可能会永远消失。
彼得点点头。“我想也是,”他说,接着又对另外那个人说,“伙计,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格雷先生只是坐在那儿,用琼西的眼睛望着彼得,没有做出承诺。
彼得叹了口气,然后抬起严重烫伤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他闭上眼睛,手指开始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看到这里,琼西才差不多恍然大悟。那个小姑娘姓什么来着?是林肯霍尔吗?没错。他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这么别扭的姓可不容易忘。她后来也上了玛丽·斯诺学校,也就是“智障学院”,不过那时杜迪茨已经上了职业学校。而彼得呢?彼得总是有这种有趣的本事,能知道各种事情,但自从杜迪茨——
琼西蹲在这个脏乎乎的小房间里,望着外面那个被人抢走的自己的世界,又想起了那句话——不过那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话,只是零零星星的词语,但出奇地动听:
彼得,你——看到——路线吗?
彼得的脸上充满梦幻般的惊异神采,他回答是的,他看到路线了。当时他也正是竖起手指来回晃动,就像现在一样。
手指停住,指尖还在微微颤动,犹如探测到水源的卜棒。接着,彼得指向一道山脊,那是车头此刻位置微微偏右的方向。
“那儿,”他说,然后把手垂下来,“正北边。盯住那块大岩石,中间长了棵松树的那块。看见了吗?”
是的,看见了。格雷先生转身向前,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油箱里还剩多少油。
“现在我能下去了吗?”彼得的意思当然是说,现在他能否死去。
不行。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彼得无力地拽着琼西的衣服。
11
他们绕过大岩石,往前爬上那座最高山的山顶,然后格雷先生又停下来,好让他的替补发光体继续指点方向。彼得给了他指点,他们又继续前进,他们现在所走的小路朝着正北略微偏西的方向。天色越来越暗了。有一次,他们听到有直升机——至少有两架,也可能有四架——朝他们飞来。格雷先生强行把雪地摩托车开进一片茂密的矮树丛,任凭树枝抽打着琼西的脸庞,面颊和眉头留下鲜血。彼得再一次从后面滚下来。格雷先生关掉引擎,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并不停呻吟的彼得拖进最浓密的灌木丛中。他们在那里等着,直到直升机飞走。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接触上了飞机里的什么人,快速浏览着他的大脑,也许是在核对那人了解的情况与彼得告诉他的是否一致。直升机朝东南边飞去了,显然是返回基地。于是,格雷先生再次启动雪地摩托车,继续上路。雪又开始下了。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停在另一座山头上,彼得又从车上掉下来,这一次滚到了雪地摩托车的一侧。他抬起面孔,但是大半张脸已经不见了,遮掩在胡须般的真菌之下。他想说话,却无法出声;他的嘴被堵住了,舌头上长了厚厚一层拜拉斯。
我不行了,伙计,我不行了,再也不行了,求求你,让我去吧。
“没错,”格雷先生说,“我想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彼得!琼西大声叫道,接着又对格雷先生说,不,不要,别这样!
格雷先生当然没有理睬他。有那么一刻,琼西在彼得剩下的那只眼中看到了无声的理解。还有解脱。在这个时刻,他仍然能够接触彼得的大脑——这是他儿时的朋友,当年总是站在德里中学的大门外,一只手捂住嘴巴,隐藏那支其实并不存在的香烟;他曾经想当一名宇航员,希望从地球的旋转轨道上观看整个世界;他是从那帮大孩子手中救出杜迪茨的四人组中的一员。
一个短暂的时刻。接着,琼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格雷先生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只见长在彼得身上的东西不仅是在抽动,还在攥紧。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嚓”声,彼得的头骨出现了十几道裂缝。他的面孔——剩下的部分——仿佛被人猛拉了一把似的凹陷下去,使他陡显老态。然后,他扑倒在地,雪花开始降落在他风雪大衣的后背上。
你这个杂种。
格雷先生没有答话,他对琼西的咒骂和怒火无动于衷。他重新面向前方。与此同时,渐渐加强的风势暂时变小了,雪帘中敞开了一个洞。琼西发现,在他们目前位置西北方向约五英里的地方,有灯光在移动——不是发光体,而是车前灯,数量还不少。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运输车队。他想,只可能是卡车。缅因州的这一带现在已在军方的控制之下。
他们都在找你呢,王八蛋,琼西啐了一口唾沫,雪地摩托车这时又开动了。大雪将他们重新罩了起来,卡车暂时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不过琼西知道格雷先生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公路。彼得已经带他走了这么远,来到隔离区中的这一带,琼西猜想这里应该不会有麻烦。格雷先生指望后面的路将由琼西来带领,因为琼西与众不同。最起码,他没有感染拜拉斯。拜拉斯似乎不喜欢他。
你永远也不会逃出去的,琼西说。
我会的,格雷先生说,我们总是死去又总是活着,我们总是失败又总是能赢。不管你喜不喜欢,琼西,我们才是未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就是我所听到的生活在过去的最好原因,琼西回答,但是格雷先生没有再接话。作为一个实体、一种意识的格雷先生不见了,又重新融进了那团云。他只留下了一小部分来运用琼西的驾驶技术,使雪地摩托车一直朝公路方向行驶。而琼西被无助地载着前行,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何在。不过,有两件事情给了他一丝慰藉。其一,格雷先生不知道怎样才能攫取他那最后一块硬核,那存在于有关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记忆之中的微小部分。其二,格雷先生对杜迪茨——对“不得打球,不得玩耍”——还一无所知。
琼西打算坚决不让格雷先生了解这一切。
至少目前还不能让他了解。
第十三章 戈斯林商店
1
对阿奇·珀尔马特这位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者(演讲题目是:《民主的快乐与责任》)、曾经的雄鹰童子军,虔诚的长老会教徒和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来说,戈斯林乡村商店不再具有真实性。在足够为一座小城市提供照明的光亮的强烈照耀下,它现在看上去就像电影中的拍摄场地。而且不是任意一部电影,而是詹姆斯·卡梅隆的华丽场地,其中仅演职人员伙食开销一项,就足以让全海地的人吃上两年。尽管雪正越下越大,对这炫目的灯光却没有多少影响,也没有改变这地方给人的幻觉:眼前所有的一切,从歪歪斜斜地戳出屋顶的两条烟道上那毫无用处的披叠板,到商店门口那锈迹斑斑的唯一一台加油泵,都只是布景而已。
珀利腋下夹着记事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阿奇·珀尔马特一直都觉得自己具有相当的艺术气质……还有经商气质):第一幕是这样的。一座孤零零的乡村商店渐渐显现。一群老人围坐在炉边——不是戈斯林办公室的那台小炉子,而是商店里面的大炉子——而外面正大雪纷飞。他们在谈论天空中的亮光……失踪的猎手……还有人们看到的在森林中躲躲藏藏的小灰人。商店主人——叫他洛斯特老头好了——很不以为然。“瞎说八道,你们简直是一群没见识的老太婆!”他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大放光华(想一想《第三类亲密接触》),只见一个不明飞行物缓缓降落!嗜血的外星人蜂拥而出,并释放大量死亡射线!简直就像《独立日》,只不过,悬念就在于这一切发生在森林里!
在他旁边,梅尔罗斯这位三等厨师(在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中,这差不多是最低的军衔)正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梅尔罗斯是被珀尔马特从“膳朵餐厅”——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伙房——里拽出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橡皮底帆布鞋,而不是系带的鞋子或皮靴,所以总是一走一滑。沿路都有人(主要是男人,也有少数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而且多半是以双倍的速度,许多人都在对着步话机或挂在脖子上的麦克风讲话。那些挂车、半挂车、空转的直升机(不断恶化的天气使它们全都返航了),以及发动机、发电机无休无止的你轰我鸣,使人们更加觉得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见我呢?”梅尔罗斯再一次问道,他气喘吁吁,而且几乎带着哭腔了。他们此刻正经过戈斯林家牲口棚一侧的小牧场和畜栏,破败的旧围栏(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一匹真正的马在畜栏里关过或在牧场上跑过)上,交错地增加了刺铁丝和普通铁丝,普通铁丝上通有电流,也许不至于致命,但足以让你躺倒在地,浑身抽搐……而且,一旦这里的人出现骚动,电流就会增强到致命的程度。有二三十个人正在铁丝网后面望着他们,其中包括戈斯林老头(在詹姆斯·卡梅隆的电影中,戈斯林将由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扮演,比如布鲁斯·德恩)。如果换了是早些时候,铁丝网后面那些人一准会在大声喊叫,发出各种威胁,提出愤怒的要求,但自从看到马萨诸塞州那位银行家企图逃跑后的下场后,他们就老实了许多,这些可怜的家伙。亲眼目睹别人脑袋挨枪无疑会让他们吓破半个胆。另外,参与这次军事行动的所有人现在都戴着面罩,把嘴巴、鼻子都掩了起来,这不吓破他们另外的半个胆才怪。
“头儿?”几乎带着哭腔变成了真正的哭腔。看到那些美国公民站在铁丝网后,显然让梅尔罗斯越发不安了。“行了,头儿——老大为什么要见我呢?老大应该根本就不知道有三等厨师的存在呀!”
“我不知道。”珀利回答,这是真话。
在他们前面那个一度被戏称为“打蛋器胡同”的巷口,站着欧文·安德希尔和车辆调配场的一个小伙子。由于空转的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那小伙子几乎是在对着安德希尔的耳朵大吼,好让他能听见。珀尔马特想,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关掉直升机的;遇到这种狗屎天气,这种提前到来的暴风雪,根本就不可能飞行。克兹称这种天气为“天赐的礼物”。每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总是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他听起来总像在说真话……可他有时又笑上几声,那种笑让阿奇·珀尔马特很紧张。在电影中,克兹将由詹姆斯·伍兹扮演。或者克里斯托弗·沃肯也行。两个人长相都不像克兹,但是,难道乔治·C.斯科特就像巴顿吗?就这么定了。
珀尔马特突然转身朝安德希尔走去。梅尔罗斯想跟上他,却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里不由得骂出声来。珀尔马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但是当对方扭转身来时,他但愿自己的面罩多少掩饰了几分脸上的惊讶之情。欧文·安德希尔看上去比刚刚从米利诺基特校车上下来时苍老了十岁。
珀利探身上前,顶着风喊道:“克兹一刻钟后见你,别忘了!”
安德希尔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示他没有忘,然后又回过身去面对技术组的小伙子。珀尔马特现在认出了那个人,他叫布洛德斯基,大家都叫他道格。
前面就是克兹的指挥部,一辆硕大的温尼贝戈房车(如果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房车就是明星的家外之家,也可能就是吉米·卡梅隆的家外之家)。珀利勇敢地迎着那纷飞的大雪,加快脚步。梅尔罗斯小跑着跟上去,一边拍掉防护服上的雪花。
“好了,头儿,”他恳求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是的。”珀尔马特回答。他压根儿也不明白,在这既紧张又繁忙的情况下,克兹为什么要见一位三等厨师。不过他想,他和三等厨师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2
欧文把埃米尔·布洛德斯基的头扭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他的耳朵,说:“再给我讲一遍。不需要全部都讲,只讲讲你所说的‘意淫’那一段就行。”
布洛德斯基没有争辩,只是用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欧文耐心地等待着。他与克兹有个约会,接着是情况汇报会——有好几个机组,还有大量的案头工作——然后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些讨厌的任务,不过他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很重要。
至于他会不会告诉克兹,只有以后才能知道。
布洛德斯基终于将欧文的脑袋转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欧文的耳朵,开始讲了起来。他这一次讲得更详细,但本质上是同样的内容。当时他正穿过商店旁边的草场,一边跟身旁的坎布里讲话,一边还同时与快要到来的燃料供应车队通话,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被人劫持了。他置身于一个乱糟糟的旧工具间,旁边有一个他好像看不见的人。那人想启动一辆雪地摩托车,却启动不了。他需要道格告诉他摩托车出了什么故障。
“我告诉他打开引擎盖!”布洛德斯基对着欧文的耳朵大声喊道,“他就打开了,可紧接着,我仿佛是在用他的眼睛查看……同时却用我的思想,你明白吗?”
欧文点点头。
“我马上就发现是什么故障,有人把火花塞拔了出来。于是我告诉那人到周围找找,他照办了。是我们两个人照办了。很快就找到了,在工作台上的一个汽油瓶里。我爸爸以前也总是这样,天气转冷,他就把割草机和旋耕机的火花塞这样处理。”
布洛德斯基止住话头,他显然觉得很难为情,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这些话,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傻。欧文却正听得入神,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后面就没什么了。我告诉他把火花塞掏出来,擦干,再插进去。感觉就和以前上万次教别人摆弄机器一样……只不过我不在那儿,而是在这儿。那一切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