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边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儿,杜迪茨·卡弗尔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嘴边涂满黄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巧克力,可琼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个混蛋里奇还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边的人却来来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在。

  “杜迪茨!”琼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伙计,我马上过来!”

  接着他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而车里的人除了继续开车之外根本就无能为力,而琼西终于明白车祸是如何发生以及因何发生——是个老头,没错,一个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根本就不应该开车。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另外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包围着车祸的黑暗隐蔽了起来:他看见了杜迪茨,于是拔腿冲过去,忘记了应该左顾右看。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图案,很像自从他们1978年第一次遇见杜迪茨·卡弗尔以来将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梦网,他们的将来也被罩在里面。

  他左眼的眼角瞥见阳光在一面挡风玻璃上闪烁。有辆车开了过来,车速太快。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大叫起来:“当心,伙计,当心!”可琼西却置若罔闻。因为在杜迪茨背后的人行道上有一只鹿,一只体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样大。接着,就在那辆林肯城市车撞上他之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只鹿其实是个人,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和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着一个鼬鼠般的东西,看上去犹如丑陋的吉祥物。那东西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触须——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么把他当成一只鹿了?琼西正这么想着时,林肯车撞了过来,把他掀倒在马路上。他听到一声锥心的闷响,他的髋骨骨折了。

  2

  这一次没有黑暗;不管好坏与否,记忆之道上安装了弧光钠灯。但是电影里的顺序打乱了,似乎剪辑员午饭时多喝了几杯,忘记了故事原本的发展脉络。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已经被奇怪地扭曲变形:他仿佛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们就是这样旅行的,有个声音在说,琼西发现,这正是他所听到的那个哭着要马西、要打一针的声音。一旦速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所有的旅行就都变成了时光旅行。记忆是所有旅行的基础。

  站在拐角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俯身问他怎么样,看到他情况不好,又抬头问道:“有谁带手机了吗?这人需要救护车。”此人抬起头时,琼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伤痕,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早上留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琼西想。接着画面变换,出现了一个老家伙,穿着脏乎乎的黑色夹克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不妨称这个老笨蛋为“我都干什么了”先生,他在一旁转来转去,不停地这么问别人。他说他刚刚朝旁边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嗵”的一声——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一向都不喜欢大车——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不记得保险公司的名称了,不过保险公司的人自称为“好帮手”——我都干什么了?他的裤裆里有一片湿迹,琼西躺在马路上,对那老头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干什么了,瞧瞧你的裤子吧。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他妈的解答完毕。

  画面又换了。现在围在他旁边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显得很高大,琼西觉得这就像是从棺材缝里观看一场葬礼。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说,他记得标题是《人群》,在那个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现场的人——总是同样的一群人——说出的话语将决定你的命运。如果他们围在你身旁,喃喃自语着不是太糟,算他幸运,汽车在最后一刻转向了,那么你就会没事。反过来,如果围在一起的那些人说什么他看起来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么你就死定了。总是同样那些人。总是同样空洞、热切的面庞。那些最喜欢看到鲜血和听到受伤者呻吟的凑热闹的人。

  在围着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背后,琼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尔,他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平安无事——换句话说,嘴巴上没有狗屎。麦卡锡也在那儿。不妨称他为“我站在这儿敲门”先生,琼西心里想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灰色的人。不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那个外星人,当琼西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就是他站在琼西背后。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除此之外,那张脸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松垮垮湿漉漉的大象皮现在绷紧了些;“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还没有开始向环境妥协。不过他会的。这个世界最终会像酸溶液一样将他溶解。

  你的脑袋爆炸了,琼西想告诉那个灰人,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嘴巴都张不开。然而,“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因为那颗灰色的脑袋微微低了下来。

  他要昏过去了,有人说,在画面再一次切换之前,他听见“我都干什么了”先生的声音,这位撞倒他并把他的髋骨像打靶场上的瓷盘子一样撞得粉碎的老家伙正在跟什么人说以前总是有人说我长得像劳伦斯·威尔克。

  3

  在救护车里,他虽然不省人事,却在一旁观看自己,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真切体验。于是,他看到了一些以前从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后来没有任何人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当他们剪开他的裤子,露出看起来就像有人将两个做工粗糙的大型门把手缝了进去的半边屁股时,他出现了室颤。他很清楚室颤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和卡拉一集不落地看过《急诊室》,他们甚至还看过特纳电视网的重播。有位急救医生的脖子上戴着金十字架,就在“急救医生”先生俯身观察这具实质上已经死去的尸体时,那个十字架碰到了琼西的鼻子,哎呀真他妈的见鬼,他死在救护车里了!为什么没人跟他说过他死在那狗日的救护车里了呢?难道他们以为他或许不感兴趣吗?以为他或许只是经历过,体验过,便翻过了那一页?

  “快让开!”另外那位急救医生喊道,就在他们准备实施电击时,司机回头看了一眼,琼西发现司机是杜迪茨的妈妈。接着,他们开始电击,他的身体弹了起来,用彼得的话说,就是那些白花花的肉在骨头上晃荡。尽管在一旁观看的琼西根本没有身体,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股电流,随着重重的“啵”的一声,他的神经之树犹如流星焰火般被点亮了。赞美上帝,哈利路亚。

  他躺在担架上的身体就像鱼儿跃出水面似的弹了一下,然后又一动不动。蹲在罗伯塔·卡弗尔身后的医生低头看了看显示屏,说,“哦,伙计,不行,没反应,再试一次。”于是另外那位又试了一次,但画面随即切换,琼西已经置身于手术室里。

  不对,等一等,不完全是这样。是他的身体在手术室里,而他的灵魂正隔着玻璃朝里观看。里面还有另外两位医生,尽管手术台边的人正在努力让撞损的琼西还原,可他们却毫无兴趣,只是专心打牌。在他们的头顶上,“墙洞”里的那张捕梦网正在暖气出风口的气流中摇曳。

  琼西压根儿就不想观看玻璃那边的情景——他不喜欢他屁股上的那个血洞,也不喜欢从里面戳出来的浅白色的碎骨头。虽然在这种灵肉分离的状态中,他无“胃”可“反”,但他仍然有反胃的感觉。

  在玻璃那边,有位打牌的医生说,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另外那位说,你这么认为?于是,琼西明白那两位医生是亨利和彼得。

  他转身面向他们,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灵魂出窍,因为当他往手术室里观看时,不期然看见了自己照在窗户上的模糊面容。他已经不再是琼西。不再是人类。他的皮肤是灰色的,黑灯泡般的眼睛从没有鼻子的脸上向外瞪视。他变成了他们的一员,变成了一个——

  一个灰人,他想,他们就是这么叫我们的,灰人。还有些人叫我们太空黑鬼。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叫老朋友们帮帮他——他们一直都是竭尽所能地互相帮助——可就在这时,画面又换了(该死的剪辑员,上班的时间居然喝酒),他躺在床上,躺在某间病房里的一张病床上,有人在喊着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

  你瞧,他带着一丝痛苦的快意想道,我一直都知道是琼西,而不是马西。那是死神在呼唤,是死亡之神本人,要想躲开他的话,我就得一声不响,他在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在救护车里逮住了我又被我逃脱,现在他又来到医院里,装成了一个病人。

  请停下来,狡猾的死神先生呻吟着,用他那一贯的阴险声音诱哄着,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

  我就躺在这儿,直到他不再叫喊,琼西想,反正我也无法起身,刚刚有两磅重的金属安进了我的髋部,得过好几天才能起身,说不定得一个星期。

  但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起身;他把被子掀到一边,下了床,虽然感觉到臀部和肚皮上的缝合处在绷紧、裂开,无疑是输进他体内的血正顺着大腿往下流,并流进他的胯部,浸湿他的阴毛,可他还是穿过房间,甚至都没有一瘸一拐,走进一片阳光中,在地上投下一个短暂而清晰的人影(此刻他不是灰人,至少这一点值得庆幸,因为灰人是魔鬼),来到门口。他无影无形地穿过走廊,经过一张放有一个便盆的担架床,再经过两位一边交换着看照片一边说笑的护士,直奔那哼个不停的声音而去。他身不由己,根本就无法止步,他知道自己在一团云里。不是彼得和亨利所感觉到的暗红色云团;这团云是灰色的,他飘浮在里面,成为云团没能改变的特殊分子,琼西想:我就是他们要找的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对象。因为……云团没能改变我吗?

  是的,有这种可能。

  他经过三扇敞开的门。第四扇关着,门上挂的牌子写着请进,这里没有传染,ILN’YAPASD’INFECTIONICI。

  骗人,琼西想,那位叫克鲁斯或克迪兹或别的什么名字的家伙也许是个疯子,可有一点他说对了:这里有传染。

  鲜血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流,病号服的下半截已经一片鲜红(用以前的拳击解说员的话说,鲜血真的开始流出来了),可他并不觉得疼痛。也不害怕传染。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他。他推门走了进去。

  4

  看到那个长着黑色大眼睛的灰人躺在病床上,他吃了一惊吗?丝毫也没有。之前在“墙洞”时,当琼西转过身来,发现这家伙站在身后的一刹那,这王八蛋的脑袋爆炸了。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头痛欲裂的极端病例,换了不管是谁都会进医院。不过,这家伙的脑袋现在看起来正常了;现代药物可真是神奇。

  房间里色彩绚烂,到处都长满了金红色的真菌。地板、窗台和百叶窗的叶片上都无一例外;吸顶灯的灯罩以及床边静脉注射架上的葡萄糖吊瓶(琼西猜想那是葡萄糖吊瓶)也未能幸免;卫生间的门把手和床脚的曲轴上也有金红色的小胡须在轻轻晃荡。

  那灰色的东西用床单遮住自己光滑无毛的小胸脯,琼西走近前去,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祝福卡。上面有一幅乌龟的卡通图案,这只乌龟满面愁容,龟壳上还贴着创可贴。图案上方印有尽早康复的字样,下面则写着:寄自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以及好莱坞的全体好友。

  这是一场梦,满是梦中的呓语和玩笑,琼西心里想着,可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的脑子把各种事情混在一起,糅合起来,使它们更易于消化,这正是梦的套路;过去、现在、将来都被搅和在一起,这同样像是做梦。可是他明白,如果把这一切当成自己潜意识里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而对其不以为然,那将是一个错误。至少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之中。

  那双灯泡般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在这时,床单动了动,然后在那家伙身边隆起来。紧接着,从床单下钻出一个毛发泛红的鼬鼠般的东西,对比弗发动攻击的正是这玩意儿。它也用那样发亮的黑眼睛盯着琼西,一边靠着尾巴的推动朝枕头滑去,然后缩成一团偎在那颗灰色的小脑袋旁边。琼西想,难怪麦卡锡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鲜血仍在顺着琼西的双腿往下流,像蜂蜜一样黏糊,像发烧一样滚烫,“叭嗒叭嗒”地滴在地板上。你会以为它很快也会长出一片片红色的霉状物或真菌什么的,会长成一片不小的丛林,可琼西知道不会。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他。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这么想着,马上又连忙提醒自己,嘘,嘘,别把它说出来。

  那灰色的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可能是在打招呼。那只手上有三根长长的手指,指尖上还有粉红色的指甲。黏乎乎的黄色脓液正从指甲里流出来。在这家伙皮肤的褶皱里,以及他的——也许是它的?——眼角,还有更多的脓液在隐隐闪亮。

  你说对了,你的确需要打一针,琼西说,也许来点清洁剂或消毒液之类。帮你消除痛——

  话音未落,他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一时间十分强烈,使他无法抵抗那股将他推向床边的力量。于是,他的腿又挪动起来,身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足迹。

  你不会要喝我的血吧?像吸血鬼那样?

  床上那家伙似笑非笑。用就我所知的你们的话说,我们是素食主义者。

  噢,可那位鲍泽呢?琼西指着那只没有腿的鼬鼠问,那东西朝他怪异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鲍泽也是素食主义者吗?

  你知道他不是的,灰色的家伙回答,那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这家伙是个出色的口技表演家,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卡茨吉尔区的人一准会喜欢他。不过你知道,对他你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一样?

  那奄奄一息的灰色家伙(它显然是奄奄一息,它的身体正在分解,正在自内而外地腐烂)没有回答,琼西再一次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觉得这灰家伙肯定特别希望读懂他这个念头,可它不会有机会的;掩饰自己思想的能力是琼西的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使他与常人不一样,他现在所能说的只是不一样万岁(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说出来)。

  我有什么不一样?

  杜迪茨是谁?灰家伙问道,但琼西没有回答,于是,那家伙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你瞧,它说,我们都有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先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好吧?正面朝下,算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你们玩牌时是怎么说的?

  保留牌,琼西回答。他现在能闻到这家伙的腐烂气味。麦卡锡带到营地的也是这种气味,这种乙醚般的气味。他再一次想到,他早该开枪打死那个不停叫唤“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狗杂种,不等他到达一个温暖地方之前就打死他。让他体内的寄居客随着他自己身体的冷却而在那棵老枫树的瞭望棚下死去。

  保留牌,没错,灰家伙说。捕梦网现在已经到了这儿,悬挂在天花板上,在这家伙的头顶上轻轻晃动。这些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到一边,以后再说。把它们作为保留牌。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灰家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琼西。琼西发现,它的眼睛眨不了;它根本就没有眼睑或者睫毛。

  没有眼睑或者睫毛,它说,不过琼西听到的是彼得的声音,总是说或者,从来不会说抑或。杜迪茨是谁?

  琼西听到彼得的声音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脱口告诉了它……当然,这正是它的企图:让他大吃一惊,然后脱口而出。这家伙尽管奄奄一息,却诡计多端。他得提高警惕才行。他给这家伙发送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头黄褐色的大母牛,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母牛杜迪茨。

  灰家伙又似笑非笑,是在琼西的脑子里笑。母牛杜迪茨,它说,我看不对。

  你是从哪儿来的?

  ×星球。我们来自一个快要消亡的星球,想尝一尝多米诺的皮萨,体验一下便捷的信用购物,再用贝立兹的轻松方法学一学意大利语。这一次是亨利的声音。接着,“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又换成自己的声音……不过,琼西发现它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是琼西的声音,只是他已经很疲惫,已经懒得吃惊了。他知道亨利会说,由于比弗之死,他正处于不可思议的幻视幻听状态。

  他不会的,再也不会了,琼西想,再也不会了。他现在是蛋头博士,蛋头博士可不会这样。

  亨利吗?他已经活不长了,灰家伙漠然地说。它的手从床单下不声不响地伸出来;三根灰色的长手指搭在琼西的手上。它的皮肤温暖而干燥。

  你这是什么意思?琼西问道,他为亨利担心……可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没有回答。这是另一张保留牌,于是琼西打出自己手里的另一张牌: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虽然灰家伙的面孔仍然没有动,却表现出惊讶之情。谁也不想孤孤单单地死去,它说,我只想有个人陪着我。我知道,我们可以看电视。

  我不想——

  有一部我特别想看的电影。你也会喜欢的。片名是《同情灰人》。鲍泽!遥控器!

  鲍泽瞥了琼西一眼,眼神似乎特别地不怀好意,然后从枕头上滑下来,那盘曲的尾巴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犹如蛇在岩石上爬行一般。床头柜上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同样长满了真菌。鲍泽抓起遥控器,转过身,用牙齿咬着它重新滑回灰家伙身边。灰家伙松开琼西的手(它的触摸并不令人讨厌,可松开后琼西还是如释重负),接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开”的按钮。出现的图片——虽然因为屏幕上浅浅的茸毛而稍微有些模糊,但大致还是清楚——是木屋后面的工具间。屏幕中间有个被绿色防水布盖住的东西。即使在门打开和他看到自己进来之前,琼西也明白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同情灰人》的主角是格里·琼斯。

  哦,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家伙说,可声音却出自他脑子中央某个非常舒服的位置,我们没看到演员名单,不过电影才刚刚开始。

  这正是琼西的担心所在。

  5

  工具间的门开了,琼西走了进来。他全身上下色彩混杂,穿着自己的外衣,戴着比弗的手套,头上是拉马尔的一顶橘红色旧帽子。一时间,在病房里观看的琼西(他已经将给探视者坐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格雷先生床边)还以为“墙洞”工具间里的琼西到底还是被感染了,那红色的茸毛长了他一身。可紧接着,他想起格雷先生——起码是他的脑袋——就在他眼前爆炸了,爆炸后的粉末都溅在琼西身上。

  原来你并没有爆炸,他说,你……你是怎么了?开花结籽了吗?

  嘘!格雷先生说,鲍泽也露出满口可怕的牙齿,似乎要警告琼西不要这么不客气。我喜欢这首歌,你呢?

  电影的主题曲是“滚石乐队”的《同情魔鬼》,真是恰如其分,因为歌名与电影名十分接近(我的首次演出,琼西想,不知道卡拉和孩子们看了会有什么反应),但事实上,琼西不喜欢这首歌,它让他莫名的伤感。

  你怎么会喜欢这首歌呢?他问,没有理睬鲍泽的龇牙咧嘴——鲍泽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们彼此都明白。怎么可能呢?他们屠杀你们时放的就是这首歌呀。

  他们一直都在屠杀我们,格雷先生说,好了别说话,看电影吧,这一段慢些,但效果好多了。

  琼西叠着双手放在自己红色的腿上——好歹似乎不再流血了——观看由举世无双的格里·琼斯主演的这部《同情灰人》。